老田原是柳氏的陪房,算得柳氏的膀臂,方纔正在柳氏跟前聽命。傳話的人把老爺的話一傳,又把方纔的情形學一遍。柳氏也惱了,就叫老田速去,她自到前頭來。
王翰林臉色很不好看,英華咬著嘴脣替爹爹搖扇子。三個學生老老實實在窗下搖筆寫文章。柳氏進來,英華忙站起來,她覺得母親八成是來罵爹爹的,可是爹爹已是生氣極了,又使了人去喊大哥回來,還能叫爹爹怎麼樣?是以她就朝母親搖搖頭。
柳氏微笑,在王翰林身邊坐下,問小八:“八郎,方纔可是有人來求親?”
“有一個?!睏钚“诵⌒囊硪淼鼗卮穑骸跋壬鷽]有答應?!?
“爲什麼沒有答應人家呀?”柳氏無事人一般,突然又像是想起來似的,揮手道:“你們三個壞小子,出去踢球去?!?
“哎?!睏钚“艘皇掷w十二,一手拉李知遠出去。
候人走了,王翰林才陪笑道:“夫人莫惱,爲夫必要好好收拾這個孽子。”
“收拾他做什麼?!绷闲χ咽职吹脚畠杭缟希拔覀冇⑷A,是沒有多少嫁妝呀。”
王翰林老臉一紅,搓著手道:“夫人,莫這樣,莫這樣?!?
“咱們老兩口只有兩千多兩銀子的家當,能給英華一千兩的嫁妝就很不錯了?!绷习醋∨砼とサ呐畠海Φ溃骸耙磺呻m說不算少,也不能算多。老爺,你說,咱們要不要給女兒再攢點兒?”
“娘。”英華看爹爹額上的汗都匯成幾道,很是心疼,撒嬌道:“我不要陪嫁,我也不要嫁人?!?
王翰林情知妻子自己還有陪嫁給女兒添妝的,不過,這話他做爲丈夫和父親不能提,“女兒還小,咱們慢慢挑女婿啊。嫁妝麼,要不然把我那箱子字畫賣了?”
“那箱字畫能賣幾個錢?”柳氏笑瞇瞇道:“孩子舅舅打算在曲池府買地建作坊,咱們投一千兩的股金罷?!?
“這……不合適吧?!蓖鹾擦植幌肟科拮計野l財。
“曲池府的鄉紳,大半都是富春書院出來的,不是你的同窗,也受過你的好處。”柳氏道:“咱們自家的生意,若是遇到什麼難處,你寫個字兒,也不爲過吧。”
“不爲過,可是做生意……我們王家世代都是讀書人,楓葉村還沒有一個做買賣的呢?!蓖鹾擦譅戨y,“從前在京城我賣個字,大哥都好生說我。”
“不賣字,你的俸祿都與大伯,咱們全家都喝西北風?”上回分家之後,柳氏對大伯一家已無半點好感,說話就不似從前客氣,“你不肯也使得,咱們就指著這兩千多兩銀子用罷,有田地買幾畝,女兒嘛,有那等不挑陪嫁,公婆子弟都和氣的人家,慢慢挑一個把女兒嫁了也罷。”
“不能,不能?!蓖鹾擦挚嘈Φ溃骸霸蹅內牍桑磺墒遣皇巧倭它c,一千五可使得?”
柳氏笑道:“一千足夠了。咱們還是要出力,你給曲池府城的張寧張大人寫信罷,就說咱們想要他家在河邊的那塊地做碼頭,他願意要現錢也使得,咱們比時價高三成,拿地做本錢入股也使得,就是原價。”
王翰林一邊寫信,一邊搖頭嘆息,道:“斯文掃地呀,掃地呀,要是老太爺還在,一定要指著我鼻子罵我遍身銅臭?!睂懲炅税研帕涝谕L處,取了柄摺扇給柳氏打扇,笑道:“富春地方比不得京師,婦人極少出門,既然是做買賣,有什麼跑腿打雜的事情,交給爲夫去跑也罷了?!?
爹爹一向清高愛惜名聲的,娘勸他做生意勸了十幾年都沒有勸轉,今日爲著人家嫌自己沒有陪嫁,母親一說爹爹就肯,爹爹爲了女兒,什麼都肯……英華鼻子酸酸的,她拉著爹爹的胳膊,抽泣道:“爹爹,不要。沒有嫁妝便沒有好了,咱們不做買賣!”
王翰林摸摸女兒的頭髮,笑道:“就爲了我一個人的窮面子,叫妻子兒女都跟著我吃苦,爹爹這個臭清高的脾氣呀,也該改改了。”
“先生,英華就是一文錢嫁妝都沒有,我也願意娶她?!壁w十二推開隔扇,從窗外伸進頭,臉紅似熟透的桃子。
休說屋子裡一家三口,就連同在窗下偷聽的李知遠和楊小八都愣住了。
柳氏最先反應過來,笑道:“這孩子,幫先生不是這樣幫的,退一萬步講,就是咱們許了,你的親事你自家就能做主了?”
楊小八一個勁拉趙十二的衣衫,笑道:“我八歲時可就想娶英華表妹了,你說的可比我晚。莫和英華妹妹玩了,咱們踢球去?!?
李知遠按著胸口鬆了一口氣,看這樣子,柳夫人並沒有把英華許給趙恆的打算。似這般,夜長夢多,實是等不及了,必要趕緊想法子說服母親來提親纔好。
趙十二愣了一下,道:“他們會答應我的?!?
柳氏笑了,衝窗外的三個孩子招手,道:“你們都進來坐罷?!?
趙十二便先跳窗進來。楊小八和李知遠卻是老老實實打大門進來。
柳氏便道:“恆兒,我且問你,你大哥娶的是誰家的小姐?”
“是安康長公主的第五女清柔縣主?!壁w十二說不出話來,楊小八替他說。
“你大哥成親時,師母是見過縣主的嫁妝的。長公主只得縣主一女,嫁妝極厚,只田地就有五千畝,各種奇珍異寶不計其數,對吧。有好事的人替你們家算過,說縣主的嫁妝極少也有二十萬?!?
“有這麼多?”趙十二皺眉,“那和我又沒有什麼關係?!?
“就算我把英華許你,你爹孃也願意給你娶英華?!绷闲Φ溃骸澳闵┥┓昴旯澷p人,英華賞的起麼,不賞能做人麼?你們家將來是你大哥襲爵罷,你母親想你從正道出身,你娶了妻也不得就搬出來單過罷,十年八年能中舉已是算好的了。你覺得依先生家陪的那點兒嫁妝,英華在親戚妯娌間能擡得起頭來嗎?”
“這……”趙十二想了想,道:“咱們儘可以不理他們?!?
“恆兒,我不會把英華許給你?!绷蠂@了一口氣,道:“她太活潑,沒法在王府過規矩日子。更何況,你皇祖母心裡早有中意的人選,你的婚事,就是你爹孃也做不得主。”
王翰林已是回過神來,拈著鬍子鎮定的微笑,“恆兒,你要替先生和師母分憂,你的心意先生領了。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今日之事,說說就罷了。八郎?”
“學生省得,學生以後再不拿英華妹妹的婚事說笑了。”楊小八拿手指搗英華,“表妹,別惱我啊。”
“以後你們不亂說話,我就不惱?!蹦赣H在李知遠面前討論自己的婚事,英華心裡有些害臊,但是若是揹著李知遠說更不好,還不如當面說清楚。她努力剋制想逃走的念頭,微笑著說:“以前我總以爲自己還沒有長大,和你們打打鬧鬧的。其實這樣很不好,以後我不會了,你們也別再逗我?!彼豢跉庹f完這些話,臉蛋慢慢變紅,縮到母親身後。
女兒這是真長大了。柳氏和王翰林相對看了一眼,俱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英華幾時有這樣小兒女的嬌態?楊小八詫異的看了一眼沮喪的趙十二,再看李知遠,李同學老老實實低著頭扣手指頭,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可是,看他那嘴角,都快要翹到耳朵背後去了。
英華怎麼就看上他了?論長像,他也不如趙恆,論家世,更是不如,論情份,誰有他們三個情份好,小時候一處吃一處睡,一處寫字一處挨罰。長大了雖然和她二哥打架她會助拳,可是打完了還不是一樣要好?便是看不上趙恆,也輪不到李知遠呀。楊小八心裡有點不好受面。他偷眼看趙恆,覺得人家心裡會更不好受,就拉他,道:“咱們踢球去呀。”
趙十二默默的跟在他後面出來。李知遠本待同去,想了想,辭了先生出來,和他兩個說:“我家還有點家務要料理,今日不出去耍了?!睏钚“舜饝宦?,他就轉身進了夾道,從後門回家去了。
趙十二突然停下腳步,對楊小八道:“你去耍罷,我去尋英華說幾句話?!?
楊小八隻得自去了。趙十二站到書房門口,紅著臉道:“英華……”
英華愣了一下,柳氏推女兒,小聲道:“去罷。就在院子裡。”
英華只得出來,走到牆邊的梧桐樹下,就站定了腳步兒。趙十二便道:“英華,你……”
英華低頭,不言語兒。
“他……”趙十二輕聲道:“你沒有答應他罷?!?
英華漲紅了臉,揚起拳頭想揍他,拳頭才伸出來又縮回去了,退後一步,道:“你胡說什麼,再亂講話,我真不理你了。”
“那就是沒有了。”趙十二輕笑,“噯,我是真的喜歡你呀,我看見你就覺得快活,不是怕你嫁不出去纔想娶的,我是真想娶你。我就寫信回去給我爹爹,叫他使人來求親,好不好?”
“不好?!庇⑷A掉頭就走。
趙十二看著她的背影,愣了一會,大步出去尋楊小八去了。
且說英華在父親書房略坐了一會,後頭有人要支銀子,杏仁來尋她,她就回自己院裡料理家務,打發了幾個支錢支糧的管家,坐在梨蕊身邊吃茶,吃了兩口把茶碗丟在桌上,和梨蕊道:“趙恆,他今天跟爹說要娶我?!?
“知道了?!崩嫒锬橹鴰赘┝司€的針比顏色。
“是趙恆!”英華搖梨蕊的胳膊,“他怎麼會想娶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嫁他!”
“想不想都一樣,不如不想?!崩嫒锩蜃靸盒?,挑出一根嫩黃的線打結。
“什麼叫想不想都一樣?”英華惱道:“嫁人不是要我自己先中意麼,就像姐姐和姐夫那樣,姐姐中意,姐夫也中意,纔好結親。”
“那你現在想想也來得及,你中意否。”梨蕊把針穿過平滑的綢緞。
“我沒想過,”英華羞答答道:“我情願是李公子?!?
“李公子哪裡好了?”梨蕊歪著頭,笑道:“他生的可不如小王爺好看?!?
“論眉眼是不如,可是……我就覺得他好看。”英華託著腮,笑道:“你們都說趙恆生的好,看了這麼些年也看慣了,再者說,在我心裡,他和楊八郎都和我二哥一樣。”
“人家都求親了,怎麼還能和二少爺一樣?”梨蕊放下繡花針,認真的想了想,“要是我替小姐挑,我也不會挑小王爺。夫人常說,找丈夫,就要找個自己能拿捏得住的。嫁給小王爺,王府規矩那麼多,二小姐一定會吃許多苦頭。咱們老爺必不捨得把二小姐許小王爺的,對不對?”
“爹和娘都沒答應,娘說了一大堆,反正就是不許?!庇⑷A有些快活的說:“還是當著李公子的面說的。”
“哎呀呀,李公子要來求親的呀?!崩嫒锘顫娏嗽S多,笑道:“二小姐的嫁妝可要趕緊繡,快支五十兩銀子與我,明日使人去府裡買金銀線去?!?
英華啐了梨蕊一口,走了幾步,回頭道:“我們兩個一起去罷,你悶在家裡這些日子,也出去透透氣兒。”她本來就是個爽朗的,常常做的比想的快,就跑到前頭去和母親說。
正好柳氏和王翰林商量要親去府城一趟,女兒也要去,柳氏決定把女兒也帶走,一來王翰林收拾大兒子,她們母女不在更好些,二來也叫趙恆能冷靜的想一想丟開手,柳氏立刻使人去僱船。晚飯後船到梅里碼頭,她也不擇吉時,收拾打點細軟,留了幾個心腹看家,帶著女兒和老田媽並幾個管事經水路連夜到府城去了。
且說李知遠到家,吃罷晚飯跟在母親身邊殷勤服侍,又是奉茶又是打扇,李大人在一邊看的眼熱,自家搖著扇子,敲打兒子道:“可是你們幾個又想出什麼新花招,銀子不夠使了?不夠使你求爹爹呀?!?
李知遠借勢跪在父親面前,笑道:“不求銀子,不過求的事也要花不少銀子?!?
陳夫人啐道:“你個老傢伙,就沒半點正形,兒子快起來。你求什麼?和母親說?!?
“求親?!崩钪h跪行到陳夫人膝前,“我覺得王小姐很好,我想娶她?!?
“不行,旁的事好商量,你的婚姻大事,豈能如此草率。”陳氏正色道:“爹孃自會替你挑合適的小姐去提親?!?
李大人很是喜歡英華,原就有意替兒子求親,今日兒子沉不住氣自己提出來,他便道:“王小姐甚好,和我們兒子正是門當戶對呀,遠兒你先起來,爹爹答應你了。”
李知遠忙爬起來,又替陳夫人打扇。
陳夫人瞪他,道:“沒出息。我不許,我們兩家還沒結親呢,王小姐跟你纔出門逛一回,就叫你老子打了你一頓好的。結了親,豈不是日日要挨板子?”
原來老妻的心結是在這裡。李大人哈哈大笑,道:“王小姐不是也捱了打麼。人家孩子有錯要罰,咱們孩子就能沒有錯?有了錯就不當罰?”
“我們孩子有什麼錯?”陳夫人爭了一句,自家先笑了,道:“差點叫你個老不死的繞進去了。我不許,實是看不慣王家的家教,一個女孩兒,嬌慣成那樣,又常出門買東買西。休說富春縣,就是整個曲池府,誰家小姐那般嬌慣?”
“再嬌慣,犯了錯不是一樣要挨板子?!崩钪h小聲道:“兒子實是中意她,看見她心裡就覺得喜歡。再不去求親,就要叫人家求去了。”
“不會罷。”陳知府道:“你先生嫁長女,生生察考了女婿四年,才把閨女許了人家。哪能那麼容易叫人家來求了去?!?
“還說不慣。”陳夫人嗔道:“打聽得女婿家世人品都好,就許了罷也,四年,誰有耐心叫他察考。我還想明年就與兒子娶親,後年抱孫呢。不行,不要他家的?!?
爹爹,你老人家越幫越忙呀。李知遠心裡惱的不停跺腳,陪著笑道:“母親替大妹挑丈夫,難道今日問過家世人品,明日就許嫁?”
“那怎麼使得??傄齼翰炜肌夼畠海合保际且话愕览?,就許人家挑我們,我們就不察考他們?”陳夫人油鹽不浸,笑道:“兒呀,你中意王小姐,且等母親察考幾年再說?!?
磨來磨去,還是叫母親繞回去了。李知遠無法,混了一會出來,一個人在後園看月。這日因李知府在陳夫人處歇,沈姐便到後頭去陪芳歌,遠遠看見大兒子在園裡轉圈,她便提著燈籠穿花拂柳過來,問:“大少爺怎麼還不去睡?”
“啊,沈姐。”李知遠忙接過燈籠,替生母照路,笑道:“心裡有點煩,在外頭站站,我送你到大妹那去呀?!?
“是因爲和王小姐的親事麼?”沈姐嘆了一口氣,道:“夫人不想答應罷?!?
“也不是,母親說還要察考察考王小姐的品性?!崩钪h情知生母在這些事上說不得話,不欲她擔心,只撿好的說,“爹爹很中意王小姐的,且過幾日,兒子再央爹爹去說服母親,想來母親會答應的?!?
沈姐又嘆氣,半晌才道:“舅老爺有信來,我給夫人念信,看信裡的意思,舅老爺想把他小女兒嫁給你呢?!?
李知遠呆住了。
沈姐又道:“夫人回信倒沒說什麼,只說親戚們要常走走,請舅老爺一家過來住幾日,怕也是有察考的意思。大少爺……”
“啊,沈姐!”李知遠回魂,苦笑道:“難怪母親不應,原來心裡早就有了成算。”
“大少爺,你只見過王小姐這一位小姐,怎麼曉得她就是你的良配?”沈姐微笑道:“富春還有踏月望歌的風俗呢,到時候小姐們都要出來耍罷,大少爺儘可以慢慢尋中意的?!?
就是爹孃不許,還能踏月望歌!李知遠愣了半日,覺得又看到了希望??墒?,真那般,便是和英華成了夫妻,依著母親嚴正端方的性子,會對英華好嗎?英華在自己家,又能過的快活嗎?決不能這樣做,李知遠捏緊拳頭。
自古嫦娥愛少年
柳氏的船過了半個時辰纔到梅里。王翰林接著到家,先和夫人說知黃九姑來了。柳氏笑的分外甜蜜,王翰林又道有黃九姑做中人,又替兒女們分了次家,他把大女兒和小兒子的錢要了出來。要候小兒子來家交給他。
柳氏笑得一笑,道:“耀祖手邊沒什麼錢了吧?!?
王翰林惱道:“他要填虧空,學著人家買賣田地,我怕他姓虧名到底。倒不如要出來,要窮窮他一個也罷了。跟著咱們有吃有喝,餓不著他們就使得?!?
丈夫既然這樣說,柳氏善解人意,也就點頭,道:“我必照料他們衣食周全。”
老翰林在夫人那裡過了關,揩了一把汗仍去碼頭處看文,那裡還有幾個學生等著呢。
柳氏料理完家務,喊英華來歇息吃茶,問她:“玉薇她們可安頓好了?”
英華笑道:“玉薇姐姐已經帶著人出去在鎮子裡轉了。方纔是大嫂在我屋裡拉著我說話兒,好半日才走?!?
柳氏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她若問你借錢借物,一概不許?!?
“曉得了。”英華如今對這樣的哥哥嫂嫂也無話可說,坐了一會因屋裡無人,就道:“那個黃九姨在咱們家,還要住幾日?”
“都分了家了,隨她在你大哥家住幾日。不與咱們相干?!绷蠈S九姑甚是討厭。這個女人若不是執意要嫁姐夫,耀祖也不見得那樣反對王翰林娶自己。如今耀祖花的又不是耀宗和瑤華的銀子,替他操心做什麼?
再過兩日就是中秋節,英華查點禮物,又把府裡買來的花燈分一分,和母親說:“府裡買來的花燈不少,取幾盞給玉珠她們玩,再送兩盞與芳歌和小青陽,可使得?”
柳氏覺得可以,道:“你大哥和大嫂兩個不必理會,幾個孩子吃的玩的,都不要少了他們的?!?
英華曉得母親的意思,除去一人一盞花燈,另配了幾樣玩物,使了個婆子送去,說:“這是小姑姑在府裡買的,給玉珠姐弟幾個玩?!?
那幾盞花燈甚是精緻,黃氏收下還與了那婆子五十文賞錢。
英華又使杏仁送禮到隔壁去。杏仁到得內宅花廳見陳夫人陷在一堆花團錦簇當中,唬了一跳。將節禮送上,又把英華捎與芳歌和小青陽的禮物交付明白。
陳氏聽得說英華又去府城逛去了,就問:“你們二小姐去府城做什麼?”
杏仁笑道:“夫人帶著小姐去府城接舅老爺。好容易到府城去一趟,倒不好空手來家,也沒有買什麼好東西,不過幾樣玩具與青陽少爺玩?!?
隔壁二小姐出去耍還不忘給芳歌姐弟捎禮物,表妹們俱都好奇。吃過晚飯芳歌陪著表姐表妹們在後園閒走消食,就有一個問芳歌:“那位王二小姐是何許人?”
原是哥哥的心上人。芳歌曉得姐妹們是爲什麼來的,可不敢說實話,只道:“是隔壁王翰林家的小姐,和妹子甚是要好?!?
諸位陳小姐聽得只是和芳歌要好,也就罷了,大家在院子裡走走,各自歇息不提。
陳家家事原本平常,曲池府厚嫁之風尤勝京師。偏陳家幾位大舅都是一樣,開幾次花才得結一回果。小姐們一多陪嫁就少,說親一事難於上青天。姑太太在家書裡隱露想在孃家找兒媳婦的意思。幾位大舅都動了心,再加上同族幾個有女兒的兄長在裡頭掀風鼓浪,最後陳大舅除去自家兩個女孩兒,不得不把兄弟幾個所有年紀相當的女兒都帶到梅里來。
依著陳夫人的心思,就算是嫡親的孃家侄女兒,也要察考察考,呼啦啦一口氣來了八位,人叫一聲親親好姑姑,她就要答八聲。但要露出想吃茶的意思,就有好幾雙手去捧茶盞,如此這般二三回,陳夫人也煩了,只命芳歌陪她們幾個說話,她自去李知府的書房坐地。
李知府正和兒子說:“這幾個表妹裡也有生得很不錯的,也有性情兒極好的。大家都是至親,隨便哪一位配你也配得過了。”
李知遠道:“諸位表妹都很好,可是兒子想娶的只有英華小姐?!?
陳夫人搖著扇兒站在門外,先聽得丈夫勸兒子,就有三分快活,又聽得兒子誇表妹,只當兒子開了竅,最後聽得兒子還是想娶英華,惱了,忙道:“你幾個表妹或者論長像比王小姐差一點點,然個個都是溫柔安靜的好女兒,哪一個都比王小姐夠格當我的兒媳婦?!?
溫柔安靜……李知遠回想某幾位表妹在碼頭看見他的時候,明明似餓狼看到小白兔,不由哆嗦了一下,道:“兒子一個人不能把八個表妹都娶來家,母親還當慢慢察考?!?
“算你說的有理。”陳夫人滿意的給兒子扇風,道:“去和你先生請一日假,明日陪你舅舅去逛逛清涼山?!?
李知遠連忙答應著出來,還不曾請假。王翰林那邊使人過來說:“先生明日有事,請李公子明日自便?!?
第二日早晨出門,李知遠愁眉苦臉陪著大舅並八個女孩兒和芳歌在碼頭等船。就見王翰林夫妻兩個並英華都騎著馬兒從那邊山坡上轉向清涼山方向去了。同行的還有趙十二楊小八。
趙十二和楊小八兩個看見李知遠陷在一堆鶯鶯燕燕當中,縱馬過來打招呼。楊小八最是調皮不過,下馬湊到芳歌身邊,問:“你們出來耍,青陽呢。”
“他不曾來?!狈几柽b遙看見英華在山坡上對她揮手,極是羨慕,笑問:“你們要去哪裡?”
“先生打算買地,因今日不甚熱,師母也同去逛逛。你可有什麼話兒要捎給英華。”楊小八因陳大舅在,說話甚是老實。
陳大舅看他相貌堂堂,衣著不俗,又溫文有禮,就問李知遠:“這是你同窗?”
李知遠含糊道:“是,俱是先生的學生。這是趙世兄,這是楊世兄。”
楊世兄還罷了,趙世兄生得俊秀無比,又氣質高貴,雖然不大說話,表妹們卻覺得他比楊世兄還討人喜歡。他兩個走了,陳大舅比表妹們還性急,忙忙的問外甥他兩個同窗可曾婚配。
李知遠回答不曾。陳大舅又問人家家世,聽說是東京人氏,家裡很有錢,打小跟著翰林唸書的,比得了寶貝還歡喜。表妹們俱都聽見,大家面上都淡淡的,其實心裡都鬆了一口氣:有三個呢,不論嫁哪一個,論長像論家世,都是極好的啊。
趙十二和楊小八兩個上了坡,柳氏就笑道:“李家的表妹真不少呀?!?
王翰林也笑,道:“看著都比英華安靜。”
英華咬著嘴脣摳馬鞭柄子。趙十二看她像是不大快活的樣子,就道:“咱們走罷,一會子熱了路上就不好走了?!?
似這般女眷都騎馬在富春實是少有。道上行人看見都問:“這是哪家的家眷?”
有認得王翰林的,免不得說:從京城回來的王翰林呀,那個,是他在京裡討的填房。那個,想就是那位沒嫁妝的翰林小姐。
老翰林聽得隻言片語,恨不得揮鞭家去把大兒子再抽一頓。柳氏面上無所謂,心裡已是拿定主意,回家要替英華大辦一份體面嫁妝,擺給耀祖兩口兒看。
英華慢慢落到後頭,小八性急跑到前頭去了。趙十二陪在英華身邊,也不說話,英華慢他也慢,英華快他也快。兩個人形影不離。因著他們人多,官道上人也不少,馬都是快走,不曾小跑。李知遠他們的船雖是後發,也追了上來。
李知遠立在船頭,看見英華和趙十二兩騎馬並行在官道上,心裡也酸的緊。偏有一個表妹不甚知趣,走來含羞笑問:“表兄,岸上那是趙公子?”
“嗯?!崩钪h又讓開兩步,讓另一個表妹出來看風景。這一個出來看見趙十二魂靈兒都飛出天外,半日也不言語兒。
前一個就使袖子掩著嘴,笑道:“淑惠,要不要把你和那位騎馬的小姐換一換?”
陳淑惠笑道:“那位騎馬的小姐好生眼熟,彷彿在哪裡見過似的,是不是翰林小姐?”
恰好趙十二也看見李知遠站在船頭,又見他被兩位表妹夾在中間,不覺一笑,指與英華看。
那兩位表妹看趙十二對她們笑,俱都捂住了臉,羞答答回了船艙。英華回頭再看,只得李知遠一人站在船頭微笑,她搖搖鞭子跑前頭去了。趙十二再看李知遠一眼,兩個對視而笑。在趙十二,是高興李知遠被表妹纏住了。在李知遠,是快活兩位表妹看中了趙十二。
王翰林今日出遊,原是要買一塊地,所以全家都去瞧瞧。柳氏連玉薇都帶上了。到得地方再看,五六十畝水田分成了有七八十塊,地勢又高,用水極爲不便。這樣的水田算是下等,地主想借漲價的東風脫手,要足六兩銀一畝。
六兩銀在江南許多地方都能買得上等水田一畝了,這個價錢買下等地實是不便宜。玉薇出手與地主講價,偏那地主是好男風的,不把玉薇放在眼裡,咬定六兩不鬆口。柳氏看中這塊地其實也不是爲了那幾十畝水田,還不下來也還罷了,就要田地中間的幾座小山做添頭。
那地主只要添二百兩銀,就肯將這個小莊全都出手。柳氏便與他寫了契書,把銀子交割,命玉薇速去縣裡改檔子。王翰林不解,因問柳氏:“雖然咱們家是官戶,可以減得一半賦稅,這種下等田地一年的出息極少,實是不劃算呢。”
柳氏笑道:“種糧食是不劃算,種別的呢?我只將這些水田都改成菜地,把那邊的草坡上雜樹都砍去,種上果樹竹子,再養上兩圈羊。這邊離著河又不甚遠,咱們家吃用不完的,水路送到京城去賣甚是便宜,怎麼也比種糧食賺呢。”
便有一個從別莊調來的莊頭,指與翰林老爺看:此處可以如何改,可以種何物。此處可以不必改,滔滔不絕說了小半個時辰,總而言之,六兩一畝地是貴了,但添上那幾個山頭,就極是劃算,只要經營的好,除去吃用,三年就能把本錢收回來。
這個小莊買下也要八百兩,三年收本錢,一年極少也要賺近三百兩。王翰林聽完這篇帳嚇了一跳,道:“種地也能這樣賺錢。”
柳氏笑道:“若是不賺錢,就憑大相國寺那一百來畝菜地,怎麼就大家都搶著要租呢?”
老翰林聽得妻子這話,想到大兒子掌管他母親財產十幾年,居然還能虧錢,越發恨鐵不成鋼。老人家悶悶的,回家把大兒子喊來罵了一個多時辰。柳氏一見丈夫把大兒子喊到書房裡去,就藉著去縣裡改檔子的由頭,把玉薇等幾個管事的都帶走了,又叫英華和楊小八他們出去逛逛再回來。
英華只得帶著梨蕊和杏仁兩個,又是兩個老管家,出來鎮口,到楊小八他們常踢球的所在去耍。
楊小八他們一連在鎮口踢了十幾日球,歇息時還要講講文,王家還有茶水送出來潤喉。引得縣城裡的活潑少年都跑來踢球。英華到時,就見鎮口的大塊草地被劃成了幾大塊,每塊都有兩隻球隊在搶球耍子。樹蔭底下還有好些看客,頗有幾位小姐帶著使女,遠遠在濃蔭底下揮扇說笑。
最顯眼的卻是球場東邊一棵大樹下,擺著幾條長板凳並一張方桌,圍桌坐著八九位小姐,芳歌愁眉苦臉陪坐在一邊,看見英華來了,隔著老遠就招手。
英華曉得那就是李知遠的表妹們了,心裡就覺得怪怪的,並不想過去??墒欠几瓒伎匆娝?,她只得按下對那幾位表小姐的厭惡,笑著走過去拉芳歌的手,道:“你難得出門呢。”
“母親午睡怕吵,叫妹子陪幾位表姐表妹出來逛逛?!狈几杈椭钢⑷A笑道:“這是英華姐姐,她比妹子大幾天。英華姐姐,這是我五表姐,六表妹?!?
表姐們太多,英華哪裡記得住,胡亂萬福畢,杏仁已是拖了一條板凳過來與英華和芳歌坐。梨蕊生的極美,衣飾也甚好,那幾位表小姐先都當她是個勁敵,誰知她只站在英華身邊,顯見是個使女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各自端正坐好,搖扇的搖扇,微笑的微笑,個個都淑女的能入畫做標本。
大家踢了一場球歇息,涌到表妹們這邊來乘涼喝水。淑女們立刻變得賢良淑德起來。李知遠身邊就圍上了兩個與他打扇捧茶的。楊小八身邊也有一個。趙十二長的最俊,表妹中生的最好看的三個都圍在他身邊。剩下兩個年紀小的落在後頭擠不上前,捧著茶碗病急亂投醫,就送到張文才手裡了。
文才一手捧著一碗茶,頗有些受寵若驚,忽然看見英華和芳歌俱看著他目瞪口呆,他就把兩碗茶都送到表妹面前,道:“表妹,吃茶?!?
小姐,你好壞
面對兩碗盪漾的茶水和張文才真誠的笑臉,英華只能微笑著說:“這是兩位表妹的心意,文才表兄還是自己喝罷。”
文才猶豫了一會,道:“這兩位是咱們家的表妹?我怎麼不曉得?”
英華暗地裡捏拳,道:“你渴就吃,不渴就擱桌上?!?
文才就把左手那碗擱到桌上,把右手那碗吃了,還待謝人家,誰知兩位表妹早圍著趙十二打扇去了。今日表妹還肯和他說話兒,他心裡快活的緊,想著要不要和母親說再去二舅家提一次親試試,一轉眼,英華表妹已是遠遠避開了。文才看看花團錦簇圍在趙十二身邊的那幾位,覺得表妹還是避開一些好,他贊同的點點頭,跑回去找他的同伴了。
表姐表妹們看見男人就這樣熱情,芳歌羞的要死,實是後悔陪她們出來,就拉拉英華的衣袖,小聲道:“咱們往邊上挪挪?!?
英華看見那兩位圍住李知遠的表妹也甚心煩,依著芳歌走到另一棵大樹底下。李知遠和趙十二看見英華讓到一邊,都有些著忙。李知遠呷了一口茶,就道:“愚兄有事要尋大妹說?!卑巡柰敕诺阶郎?,繞開兩位表妹朝英華這邊走過來。
趙十二也待過來,無奈被五位表妹緊緊圍在中間,惱的他大喊楊小八。楊小八衝他身邊的那位表妹擠眼,笑道:“我要小解,你們誰和我同去?”表妹們俱都害臊,都拿袖子擋著臉,還有一個嬌俏地啐他。他撥開兩位小表妹,把趙十二撈了出來。趙十二冷著一張俊臉,哼了一聲朝鎮裡走。楊小八看看李知遠,跟上去了。
李知遠抱歉的對他們笑笑,轉過頭問英華:“府城好玩嗎?”
“好玩?!庇⑷A方纔心裡還有些惱他。這會兒他拋下表妹特爲跑來和她說話,她心裡又覺得甜絲絲的,連笑容都變得甜美了。
“我們商量好了,中秋節那日上午辦文會,中午各自回家過節,晚上就在這裡辦個猜迷會?!崩钪h看著英華,便有許多話要講,“彩頭呢,我會使人去縣裡買。不過謎面我一個人備辦不過來,還要英華妹妹……”
“嗯。我幫你?!庇⑷A不等他說完就滿口答應,又道:“我也有一事要和你說知,上回商量讓我辦的事,已經辦好了?!?
“太好了?!崩钪h歡喜道:“謎面差不多要三百條的樣子,妹子可忙得過來?”
英華點點頭,眼睛的餘光看向表妹那邊。八位表妹分成兩堆,湊在一處不曉得說些什麼,眼睛不時都朝這邊瞟。英華看得一眼,就笑看李知遠,問:“這是從曲池府來的?”
李知遠纔要點頭,忽然想到上回在清涼山,英華問他可是到曲池府說親,那頭就搖了又搖,笑道:“我只求梅里?!?
他兩個只顧打啞謎,芳歌那日不曾和他們一同站在清涼山的山坡上,哪裡聽得懂。她甚好奇,又怕哥哥和英華的親事不成,不敢多嘴。只能微笑著站在一邊。
趙十二提著一個紙包兒過來,一句話都不說,塞到英華手裡,又看了一眼李知遠,默默的走了。楊小八朝芳歌笑笑,把另一個紙包兒遞給她,道:“給你們買的一點零嘴?!?
芳歌愣了一下,紙包兒已是塞到她手裡,楊小八和趙十二勾肩搭背站在球場上,喊李知遠過去。候李知遠走了,芳歌把紙包打開,裡頭卻是半捧瓜子。她這還是頭一回被少年男子當面送零嘴,心裡甜滋滋的,就笑出聲來。
英華把那紙包拆開,裡頭也是瓜子。這人,明明已是和他講明白,爹孃也不會許,自已也不願意,他這是什麼意思!待不收,這些年相處不好薄了他的面子,可是收下吧,豈不是暗示他可以來求親?英華搖搖頭,覺得自己想多了,趙十二身份尊貴,他的親事連他親生爹孃都不見得能做主,又豈是他想娶誰就娶誰的?英華就把瓜子包兒丟到梨蕊手裡,道:“你最喜歡的?!?
梨蕊一笑,邊上盯著她們幾個看的小夥子就有一大半魂靈兒都飛上了天。然兩位小姐身邊還站著兩個老管家,四道眼神雪亮鋒利似四柄小飛刀,誰看這邊多就朝誰身上扎。是以也無人敢過來調戲這謫仙似的美人兒。
然老管家的小飛刀嚇得住男人,攔不住女人。黃九姑的女孩兒原是去鎮口的雜貨鋪買針線的,隔的老遠就看見趙十二從鋪子裡出來,她一路跟過來,雖然不認得英華,杏仁昨晚送東西給黃氏,她卻是認得的。打量站在中間的兩個女孩兒,覺得身量高挑,眉眼和姨父有幾分像的必是英華,她就走過來,對英華笑一笑,問:“這是英華妹妹?”
英華和芳歌一齊打量對面的少女。看年紀也有十**的樣子,頭上戴著四時景的冠子,身上是青羅衫兒黃羅裙,腰邊掛著一枚小小玉環,耳邊一對琉璃珠,俱是時興妝束。眉毛又細又彎,眼睛又大又亮,笑起來眼角彎彎的,只是脣邊有一條深溝,看上去又有些愁苦像。這女子面像生的甚好,英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只是微笑著點點頭。
杏仁附到英華耳邊小聲提醒她:“黃九姑的女兒。”杏仁也只曉得她是黃九姑的女兒,不曉得她姓誰名甚。柳氏壓根沒把黃九姑母女放在眼裡,回家兩天也只英華送了幾樣禮物與侄男侄女,並無人問家裡可來了客人,何來曉得姓名之說。
那女兒等了一會,等不到英華喊姐姐,心裡已是有些兒惱了。然她寄居在舅家,慣會看人臉色,趙十二隔的不遠,她也不發作,只拉著英華的手,笑道:“奴是你的表姐,小字懷翠。”
“懷翠姐姐?!庇⑷A微笑,道:“姐姐站過來些,外頭熱?!辈粍勇暽吷弦屏藘刹剑桶咽謴膽汛涫盅e抽出來了。
懷翠的心思都在趙十二身上,朝英華身邊移了兩步,笑道:“剛送你東西的是誰呀?”
我跟你很熟嗎?英華詫異的看了一眼懷翠,道:“爹爹的學生。”
懷翠拿袖子擋著嘴,嬌笑道:“姨爹的學生生的可真俊。”
芳歌和英華一起哆嗦了下,難道富春的姑娘都是這般大膽?她兩個看看那邊替趙十二嬌喊助威的表姐表妹們,再看看這邊盯著趙十二眼睛冒粉紅色泡泡的表姐,兩個齊齊後退一步。
英華就道:“更衣否?”芳歌點頭道:“同去。”兩個手拉著手跑到鎮口,候使女管家跟上來,英華不想就回家,就道:“咱們逛逛呀?!?
芳歌猶豫道:“母親曉得不喜歡的,要不然,你到我屋裡坐坐?”
陳夫人對芳歌雖好,到底是嫡母。英華曉得芳歌爲難,就隨她回家。恰好陳夫人午睡醒了,使人去看錶小姐們。那婆子看見芳歌院裡只有英華小姐,問得表小姐們都在外頭看球,忙忙的回去和夫人說話。夫人一聽大怒,自家出來瞧過,果然孃家侄女四雙一個不落,花枝招展在球場邊給表哥的同窗助威呢。她頭一回看見趙十二這樣的俊美少年,不免多看兩眼,再看幾個侄女兒多是盯著趙十二的,趙發不滿意了,怒氣衝衝回家,也等不及把女兒喊來,徑真衝到芳歌的院子裡。
英華忙上來萬福。老夫人看英華就順眼了許多,壓著怒氣,笑問:“王小姐怎麼沒有出去耍?”
英華看陳夫人面上還有怒氣,拿不準她的脾氣,還在斟酌。芳歌已是笑道:“英華是來借繡樣子的,女兒因母親午睡未醒,所以不曾稟報母親知道。”
陳夫人甚吃女兒這一套,笑得一笑,道:“繡花甚好,無事多來走走?!庇值缴蚪憷C花的屋子坐了一會,方走了。
芳歌送夫人出門,回來小聲笑道:“母親最不喜歡女孩兒出門耍。方纔想是曉得表姐表妹們是我帶出去了,來責問我的。幸好和你來家。”
英華因她笑的甚壞,就推她道:“你既然曉得,還帶表姐表妹們出去,你是故意的罷。”
芳歌無辜的眨眼睛,“表姐表妹們人太多,一人一句都有些兒鬧人,昨日哥哥就說,怕吵到母親午睡,叫我把她們帶出去看球?!?
原來是李知遠使的壞。這是繞著彎子在表明心意否?英華微笑低頭,過了一會才道:“都說了我是來借繡樣子的,你就與我兩個繡樣子描描罷?!?
芳歌真個取了一本繡樣來,英華就到後梢間把梨蕊喊來描繡樣。梨蕊伏在案前描繡樣,杏仁站在一邊幫她磨墨按紙。
芳歌看她兩個背影,小聲笑道:“是不認得的,都要當你們家梨蕊是小姐。”
梨蕊的肩膀就輕輕抖了一下。英華使了個眼色叫芳歌不要講,笑道:“這回真要走動走動,府上五穀輪迴之所在哪裡?”
芳歌便把她帶到後面,指著一個小小月洞門道:“在那裡,我陪你到門口兒?!?
英華搖頭,笑道:“不是真要去,是和你說話兒。梨蕊她……她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原來住在我家隔壁的巷子裡。她十歲上頭父親死了母親改嫁,家裡只得一個祖母。那老太太不知羞恥又和同族長輩有私,不曉得爲何,居然把她賣給瓦里子一個變戲法的演相撲戲。街坊們聽說了都罵,偏她同族都不出頭。我二哥聽說有這等氣人的事,氣不過,把那個同族的長輩打了一頓,把她買回來。她說我二哥買她回來,她就是我二哥的使女,若是二哥不要她,她也無處可以去。我二哥無法,也只有把她當使女帶回家。誰知被打的那人去年病死了,他家就把我二哥告了,說我二哥強搶民女毆人致死,害我二哥被打發到燕南州當小校?!?
“她真可憐?!狈几杪牭眠@般,甚是同情梨蕊。
“可不是。”英華嘆息道:“偏她還事事小心,從不犯錯兒。我母親很憐惜她,常說她是紅顏命薄呢。”
芳歌想到二少爺摸梨蕊的屁股,紅了臉又問:“那她將來會給你哥哥做妾了呀?”
“是罷?!庇⑷A有些懊惱,“我二哥原說不消娶親,納了梨蕊生幾個孩兒也罷了。爹爹因他說不娶親,倒打了他好幾回,如今我母親是爲我二哥說親也愁,不說親也愁?!?
“她性情這樣好,生的又美,只怕你新娶的嫂嫂容不下她呢?!狈几枳约旱纳干巳齻€孩子,連妾的名份都沒有,她心裡對妾是同情的,因道:“倒是你二哥甚講義氣,不娶最好?!?
“我也這樣覺得?!庇⑷A也嘆息,“可是我爹爹怕是不肯的。若是替我二哥訂了親,只怕我爹爹要先把她嫁出去?!?
她兩個許久不見,在後院說了半日的話兒,就聽見前面鳥語鶯聲,吱吱喳喳鬧成一片。
這是表姐表妹們回來了?英華就請辭去,芳歌也沒心思留客,兩個一齊出來,就見八位小姐臉上都帶著興奮的潮紅??匆娪⑷A,就有幾個撲上來,親親熱熱的要和她說話兒。
英華反應也極快,笑著跳到一邊,道:“實是要家去了,明日芳歌妹妹帶各位姐姐妹妹來耍呀。”帶著杏仁和梨蕊逃也似跑回家,進了王家的大門,她才按著心口,道:“真嚇人呢。”
杏仁小聲道:“咱們家那位也不差?!?
梨蕊便知她說的是懷翠,和英華一齊笑出聲來。英華覺得大家都看上趙十二,挺好的,憨笑道:“當初我們學堂裡,有幾個還爲了他打架的呢。趙恆這傢伙,一向行情很好?!?
“可是小王爺看不上她們?!崩嫒镂⑿Φ溃骸靶〗?,你可怎麼辦呢?”
她們就忘了這是王耀祖家的牆外。黃氏擔心丈夫,黃九姑念著女兒出去買針線還不曾回來,兩個都在院子裡轉圈圈。聽見牆外笑語,兩個都豎起耳朵聽,聽見梨蕊說什麼小王爺,黃九姑姑侄兩個,都嚇住了。
“和我不相干?!庇⑷A乾脆的說:“他這個人,又沒有什麼長性兒,從前還愛和八郎逗你的。舊年聽講他和清耀公主的表妹還天天逛樊樓呢,後來不也沒動靜了。不用管他?!?
英華對趙十二除了同窗之誼沒有其他,一想到李知遠那幾個表妹,就把他拋到腦去了。
英華不把趙十二當回事。懷翠卻把趙十二放在心坎上了。滿場踢球的少年,沒有哪一個有趙十二那樣好看,就是一皺眉,一揮手,都是俊的。旁人和他比,都成了土狗瓦塊。
陳夫人出來把幾個陳小姐帶回府,她就得了機會站到那張桌邊,候他們下場,就夾在管家當中與他們遞茶打扇。旁人還罷了,遇到王家的這位表姐都客氣的讓過一邊。趙十二頭一個是叫人伺候慣了的,送茶過來就端,眼睛都不曾掃她一下。懷翠與他打扇,他也不讓,還嫌人家扇的風小,猶道:“讓開,換個有勁的來扇?!?
懷翠生的還算美貌,自家覺得她比英華表妹生的還要美些,怎麼人家給表妹都遞零嘴了,都不正眼看她一眼?她怏怏的讓到一邊,四下裡都尋不到英華,只得一步三回頭,重到雜貨鋪子裡買了針線來家。
她一進門,黃九姑就揪住女兒,問她:“你到哪裡去了?家住著住著一位小王爺呢!就是你大姨父那個姓趙的學生。”
黃氏在一邊盤算:公公是小王爺的老師,那一處束脩肯定不少,想來先前分出來的錢不過是九牛一毛,難道昨日又去買地。似這般,耀祖買賣田地的生意實是可以接著做下去,便是賠光了,公公也養得活全家大小,須勸他搏一搏。不然就憑家裡現在這些當家,穿衣吃飯都不夠使,休說替玉珠姐妹備嫁妝,給兩個兒子出聘禮了。
懷翠聽得母親說趙十二是小王爺,心都漏跳了幾下,又驚又喜的按著心口,問:“真的?”
“想來是真的罷。”黃氏心裡恨不得立刻去按住小姑問個明白,“不然爸爸也不會因爲這兩個學生特爲請廚子來??此麄兡莻€排場,連管家出門辦事都騎的高頭大馬呢。”
“還是問問好呀?!睉汛淅S氏胳膊就朝外走,“表姐,咱們去尋英華妹妹去?!?
黃氏便和表妹由梧桐院繞到英華屋裡,一左一右把英華圍在當中,黃氏便問:“妹妹,聽說咱們家住著小王爺?”
英華瞪了在邊上捂著嘴的梨蕊一眼,笑道:“沒有的事。王爺能住在咱們家?”
懷翠搖著英華的胳膊,笑道:“好妹妹,我們都聽見了,你就招了吧。”
英華咳了一下,道:“這是有,不過人家是隱姓埋名來跟爹爹唸書,你們休要說出去。”
“不說不說?!秉S氏和懷翠俱都點頭似撥浪鼓,齊齊發問:“可是趙公子?”
英華看她兩個眼泛精光,心裡就哆嗦了一下,她想到李知遠把表妹們都弄出去看趙十二,無人中意楊小八,就道:“趙世兄其實才是真八郎。八郎其實才姓趙,旁的,我不好多說了?!?
原來如此。黃氏確認家裡住著小王爺,小王爺還是公公的學生,她就心滿意足了。懷翠聽說楊小八纔是小王爺,那失望就差用毛筆沾濃墨寫在臉上了。
候英華把她兩個送出去。梨蕊和杏仁相視而笑,都道:“小姐,你好壞。”
英華笑道:“趙恆又不是世子,我不算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