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老實虞候,牽回幾匹馬交上去也罷了,卻是不敢亂說話。鄉下地方的馬,屁股上印個晉字,管事的哪曉得它是晉王家的還是王晉家的,葫蘆提和拉磨的老馬、送柴的瘦驢湊到一堆,送到清涼山去拉車。
趙恆曉得馬被強徵,氣的要死,因大哥再三吩咐他要和潘菘好好相處,他若自己發作,大哥說不定要做好人反爲難他,所以他就寫了一封信,問他大哥當如何行事,就使了管家快馬送到金陵去。
世子收到信果然大怒,使人去清涼山轉了一圈,果然就在一個大坑邊尋見他家的千里良駒和老馬瘦驢並肩拉車運土呢。那人就把管事的拿下,連人帶馬送到潘菘面前質問他。
潘菘莫明其妙,畢竟趙恆常和他妹子一處逛,都認得他的,哪個敢拉他的馬?尋思半日猜是王家做的手腳,一層一層審下去,原來是英華小姐到縣裡買布,城廂軍拉她的馬,她把自家的馬留下,反把借用趙恆的馬讓他們徵去。這王英華是故意陷潘家於不義,潘菘暴跳如雷,琢磨要尋王家麻煩。
晉王原是反對遷都的,強徵了晉王的馬去運新京城的土,晉王黨若是不發作,老臉往哪裡擱?消息傳回京裡,晉黨大臣們一個新年都過的不安生,連番上書遷都禍國殃民。遷都黨又指晉王黨的不是。官家好容易朝會一次,大臣們吵成了一鍋臘八粥。官家原是拿定主意要遷都的,迫不得已把潘菘降一級,另使了個晉黨大臣做潘菘的上司。
那大臣快馬加鞭趕到富春縣裡就病了,一日正經吃不到一餐飯,倒要吃三回藥,每日只以靜養爲要,又隔幾日就要去一趟王翰林家,和王翰林說說閒話,問問趙恆的功課。
晉王的手伸過來,潘菘伸出去的長手就縮了回去,更不敢明面上對王家動手,只能事事都照規矩來。趙恆也老實許多,每日早晨到王翰林書房讀書,傍晚到門外踢場球耍子,晚上回了他自己屋裡,還有四個美貌如花,吹拉彈唱樣樣都會的使女陪著,足不出吳家村,什麼苗小姐潘曉霜,都拋到清涼山的大坑裡去了。
苗小姐要上學,苗夫人就變賣光她的首飾衣裳,湊了四五百兩銀,要帶苗小姐去金陵上女學。因本縣只有王翰林家兩個孫女在那裡上學,她就備了個禮過來,要和王翰林同去。王翰林應了,因苗夫人要去,就是柳夫人送兩個孫女去金陵。他自在家教兩個學生讀書。
老翰林估摸著晉王成大事就是這一二年,世子又近在金陵,便不教趙恆寫墨義看策問,只教他和楊八郎兩個琴棋書畫陶治性情。趙恆和楊八郎甚至把富春縣的少年們聚集起來,每五日賽一回蹴鞠。世子聽說,甚是喜歡王翰林與時俱進,就送了一架古琴並數十樣古董清玩與他,又說王翰林的女兒定了親,還賞了珠冠和花冠各一頂,四十個尺頭與英華小姐添妝。
晉王世子的兩大車賞賜運到富春縣裡,就轟動了半個曲池府的百姓。人到現在才曉得,原來世子的弟弟,晉王的愛子真是跟著王翰林讀書。晉王是什麼人?是官家的親兄弟,金口玉牙封的皇太弟,就是將來的官家!他老人家萬里迢迢把兒子送來跟著王大人讀書,可見這位翰林大人的學問是極好的。若是和小王爺做了同窗,將來大樹底下多好乘涼!
從前棄了富春書院別去的學生們曉得了,多有後悔的。那幾位另立爐竈的原富春書院的先生們,都是說不出的後悔。開書院發財算什麼,桃李滿天下算什麼,總比上自個做官呀。
是以這幾日遠親舊戚來望的多如過江之鯽。王翰林要在書房教學生,但是來人都叫長子耀祖去攔,也是個把家務分擔出去的意思。
耀祖自覺得了爹爹重用,早起梳洗過後,鄭重取青紗帽罩了,歡喜換青綢圓領大袖衫套了,再扣上烏角腰帶,到前頭當門神替爹爹攔客人。他那兩個愛婢在他面前極是殷勤,離了他的眼對黃氏都愛理不理。黃氏在家看見那兩個如花似玉的美侍婢淘氣,帶著三個小孩兒走到姑母院裡,和姑母一處做針線說閒話,叫使女帶著孩子們在菜園子裡頭玩耍。
恰好王姑太太先前問英華討新房牀帳的繡花樣子,英華使人描好,因姑丈向來小性兒,她怕使女送來姑丈又要和姑母吵嘴,便親自送過來。
姑太太現住的這個小院子,原是吳家老太爺靜養的所在,收拾的甚是小巧精緻,十來間屋子也不是正經廳堂式樣。小廳裡頭向南有個極大的圓窗,窗下一個長幾上擺著一箇舊磁尊,供著幾枝早發的臘梅。廳裡又有一個大火盆,是以又亮堂又暖和。
張文才原和爹爹共用一個書房的,今日他小叔跑來說話,在書房裡多半個時辰還不肯走。文才怕吵,待回他臥房又捨不得多添一個火盆,他就撿了書本在廳裡唸書。黃氏坐在他對面給孩子做小衣裳。王姑太太斜坐在兒子身邊,納幾針鞋底,擡頭看兒子一眼,和黃氏說幾句閒話。
英華進來之前已經看見侄男侄女在菜園子裡玩耍,曉得嫂嫂在裡頭,進來喊了聲姑姑,便喚嫂嫂。
黃氏比從前憔悴許多,腮邊的肉都耷拉下來,兩個眼角密密麻麻全是細紋,一臉的苦像,看著倒像和黃九姑差不多大似的。黃氏看見小姑子,不大快活地答應一聲,低頭縫她的衣裳。
只要大面子上過得去,英華無所謂這位嫂嫂的態度,只把繡花樣子展開給姑母看,笑道:“這是南邊牀帳的樣子,上頭配了芝蘭梅竹,要清雅些,底下這幾張呢,是京城裡的舊樣兒,就是彩鵲梅花式樣,彩頭甚好。”
王姑太太瞧一瞧,依著兒子平常的喜好挑了芝蘭梅竹的式樣,就喊兒子來看。
文才漲紅臉點點頭,收拾書本要回避,袖子一拉,帶翻了筆洗、摔碎了瓷筆架。他慌慌張張起來,結結巴巴道:“我我我,回回回臥房去。”把桌上的那一堆全摟在懷裡,好像後頭有老虎咬他一樣,拼命逃走。
王姑太太曉得兒子是見了英華失態,心裡嘆一口氣,只笑道:“這是要與他新房裡繡的帳子,你表哥害臊了。”
英華便問:“正要問姑母,表哥成親的日子定的哪一天?”
“五月十五。”王姑太太笑道:“還有兩三個月。我這裡慢慢做起來,想還來得及。”
今日是二月十六,離著五月十五還有三個月呢。英華在心裡替姑母算算,成親那日在前頭廳裡擺酒,前頭的陳設用王家的即可。後頭這個廳裡要一副桌圍椅罩,新房裡頭還要一套,再加上牀帳牀罩,大大小也有二十來件,姑母一個人繡怕是忙不過來。她就想著要如何和姑母說,除去新房裡那一幅牀帳不能借人的,旁的儘可以借用她家的。
誰知黃氏擡頭,突然冷笑問道:“新房裡的牀帳原都是新娘子陪嫁來的,怎麼是咱們家自己繡?”
“陳家規矩小姐們嫁妝都是四箱兩櫃,便是再添些,也有限的很。”王姑太太笑道:“窮人家嫁娶,講究不了許多,牀帳便是咱們繡,也罷了。”
英華趁機就道:“我們還有幾套新桌圍,姑母若是不嫌棄繡的粗,那日拿來廳上用用怎地?”
黃氏擡擡眉毛想說話,看姑母眉開眼笑點頭答應,就道:“這些東西年節時都要用的,便是置一兩套,也是應該。”
一套桌圍椅罩極少也要三四十兩銀子,便是自家買綢緞絲線來繡,也要花十來兩銀子十幾二十天功夫,豈是說聲去買那樣容易?姑太太家銀子有限,能省就想省的。這個黃氏,真是不當家不曉得柴米貴。英華都懶的理她,並不搭腔。
王姑太太笑笑,問英華:“你的好日子定了沒有?”
英華微笑道:“爹孃說要留我到二十歲再嫁呢。”她說話時臉上微現紅雲,眼睛卻閃閃發亮,卻是想到了李知遠就快要回來,說不出的快活模樣。
黃氏皺眉,英華今年十六,到二十歲還有四年,照她這樣講,還要在孃家當四年的家。黃氏惱的很,覺得柳氏夫人做後母偏心的太過了,家事不交與正經兒媳婦掌管也罷了,便是與小姑子管,也說得過去,怎麼大半都讓玉薇那個狐貍精管?外人再貼心哪有自家人貼心?她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和英華抱怨:“你若忙不過來,喊我去助你也是一樣,爲何叫那個玉薇管咱們家事?”
王姑太太抿著嘴不搭腔,這是二哥的家務事,她不能在小輩面前說什麼。
英華微笑道:“娘認了玉薇姐姐做乾女兒的呀,娘還打算跟舅舅把她要來專門管家呢。”
黃氏梗著脖子,不悅的說:“還有我呢。要她來幹嘛。”
“嫂嫂。”英華親親熱熱的說:“我們分過家了呀。尋到合適的住處,我們是要分開來住的,嫂嫂管自己的小家還忙不過來的,對不對?”
英華不提,黃氏都忘了原是分過家的。若是真分開來住,這日子怎麼過?玉珠和雪珠的學費就要四百兩,過二年蕊珠大了也要去上金陵女學,一年就是六百年!他兩口兒湊了五百兩給耀宗拿去做生意,上回耀祖又把最後二十兩銀拿去給使女買胭脂,如今他兩口兒手裡,休說整塊的銀子,便是碎銀子都沒得二分,分開來怎麼過日子!黃氏如喪考妣,沮喪的說話都不利索了:“咱們至親的骨肉,有什麼好分家的?”
“咱們跟大伯幾十年不分家,結果如何?”英華笑道:“若是早日分家,說不定咱們和大伯家還是親親熱熱好親戚呢。”
這是實在話,兄弟們各自成家,拖家帶口的,各有各的心思和打算,實是早該分家的。王姑太太點點頭,也道:“早分的好。”
這兩個,分明是怕他們兩口兒佔耀宗的便宜!本是親兄弟,不過一個手裡有錢,一個無錢,就這樣替二弟防著他們。黃氏又是惱,又是恨,持著一枚鋼針戳來戳去,手裡那件小衣裳都要縫成滷豬肚。
英華曉得嫂嫂是個糊塗人,看她這樣惱法,也就不再扎她,故意看看門外,笑道:“今兒日頭甚好,我回去叫小丫頭們把被臥都抱出來曬曬。”
王姑太太忙笑道:“果然甚好,我也把我們臥房的被臥拿出來曬曬。”姑侄兩個同心,一個朝裡走,一個朝外走,只留黃氏獨自在廳裡縫豬肚。
到了自己的院裡,英華真個叫小丫頭們都把被臥抱出來曬,她站在院中,看看澄清的碧空,悠悠的白雲,一雙燕子從檐前掠過,便覺得風吹過來都是醉人的,也就把煩人的黃氏嫂嫂忘了,自去妝盒裡把她那個小糖盒摸出來,搖一搖,嘩嘩響,揭開來看,裡頭只得二三枚糖。英華拈了一塊入口,看見玉薇進來,忙把糖盒藏到背後,笑道:“你今日好閒。”
玉薇笑道:“我原是總管,只要總攬大局就使得,那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誰敢拿來煩我,他是活的不耐煩了。我是來提醒二小姐,咱們家那兩個小莊,春耕的人手還不到往年一半,等二少爺來家,問他要些牛馬,咱們自家種地要用。”
英華想一想,道:“既然人手不足,我的小莊留三分之一照舊罷,剩下的地,全種果樹。我記得那邊的柑桔甚好,就使人去搜尋些好柑桔樹苗,若是地不適合,種桑也使得,種板栗柿子棗子都使得。我嫁了人頭幾年,只怕沒得多少功夫管這些,果樹長成總要幾年罷。二哥那邊先照舊罷,橫豎他就快回來了,就是誤了春耕還有夏種呢。”
女孩兒初嫁,待奉公婆只怕都不大得閒,養幾個孩兒都手忙腳亂,只怕也沒得多少精力去照管自己的妝奩田。都種上果樹,這幾年只要照料好就使得,稅額是一定的,錢糧帳就少了許多。過幾年得了閒,樹結下果子正好運到這邊京城發賣,伸手就能管人查帳,實是比種糧食方便省心。玉薇心裡替英華算了一回,微笑點頭道:“那樣,我使人去把那邊管事的喊了來罷。二小姐和他商量清楚,咱們就使人去買樹苗。”兩個人琢磨哪裡的柑桔最香甜,哪裡的棗子最甜脆最大,又是哪裡的柿子板栗最多最好,商量著去淘好樹苗。
正說話間,芳歌笑盈盈捧著一盤點心進來,看她兩個像是說正事的樣子,把點心盤交到杏仁手裡,就擺擺手,道:“你們有事忙,不必管我。”
“我們哪有正經事,不過說些閒話罷了。”玉薇把芳歌拉回來按到英華對面坐下,笑道:“你們幾時去府城?”
“我不去了。”芳歌搖搖頭,面龐微紅,道:“後日母親帶小弟去,我沈姐……母親讓她靜養安胎。我在家能幫著料理些家務。”
這個話題,不宜深入。英華便叫把點心拿過來。芳歌今日端來的是發糕,用的是四瓣五瓣六瓣的花形模子,青瓷荷葉盤裡臥著幾十片指頂大小的雪白花朵,中間點著一點點的紅圓點,極是精緻好看。英華拈起一塊嚐嚐,居然是鹹的,原來裡頭攙著剁得極碎極細的火腿丁、筍丁和香菇丁,綿軟鮮香。平常吃慣了甜發糕,乍一吃鹹的就格外好吃。
英華忙讓玉薇嚐嚐 ,自己又拈了一塊,笑道:“真好吃。又好吃又好看,難爲你怎麼想出來的。”
“我在家裡沒什麼事做,又好吃,就變著法子弄吃的呀。”芳歌托腮看著她兩個搶食,笑道:“看你們吃的開心,我心裡最快活了。”
玉薇吃了幾片發糕,便去洗手煮茶,英華便教把糕擱火盆上熱一熱。少時湯滾,玉薇衝了頭一壺茶,笑道:“芳歌小姐在這裡,今兒我送茶去罷。”
英華正要答應,看芳歌怔怔的看著自己,好像有所求的樣子,卻是會意,笑道:“我去送呀。芳歌妹妹,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也叫我爹嚐嚐你做的發糕。”
芳歌羞答答點頭,道:“好。”
玉薇詫異地看了英華一眼,笑道:“那好,我煮第二壺茶等你們回來。”跳起來在那盤裡抓了兩片糕在手裡,把盤子朝外推一推,很是不捨的說:“可惜這糕不能久放,不然倒是門好生意。”
芳歌不大好意思站在一邊,英華尋了個盒子,把熱過的發糕擱進去,自己捧著這盒子,杏仁便捧著茶瓶,三個一道出去了。到得書房門口,英華把盒子交到芳歌手裡,取了那茶瓶,還不曾進門就先笑道:“爹爹,歇一歇,吃杯茶呀。”
門裡頭鴉雀無聲,英華好似一頭小鹿輕巧的越過門檻,便看見爹爹臉上的尷尬,楊八郎臉上的笑意,還有坐在爹爹對面一個白麪白鬚的紅袍官兒,年紀約有六十多歲,笑瞇瞇看著她摸鬍子。
“這是令愛英華小姐?”那官兒笑容慈祥的好似祖父見到孫女,衝英華招手,道:“聽講是你給潘家那小王八蛋下了個套子,叫他吃了個悶虧?”
這位老人家還真敢說,直接就喊潘菘小王八蛋,那類推下去,潘賢妃就是大王八蛋,潘太師就是老王八蛋了呀。英華含笑點頭,把茶壺擱到桌上,又從芳歌的手裡把點心盒接過來擱到桌上,笑道:“老人家,請你吃好吃的。”萬福一個,拉著芳歌掉頭就跑。
進了二門,英華才喘著氣笑倒在牆上,笑道:“還好混過去了。”
芳歌進去只偷瞧了楊八郎一心,也就心滿意足,和英華並肩靠在牆上,笑嘆道:“那位老人家說話真有趣。哎,你給那個什麼蛋做了什麼?”
“沒什麼呀,讓他他從從三品降到四品罷了。”英華笑道:“小小出一口氣,叫他想捉你哥哥和我。我就叫他嚐嚐我的厲害!”英華捏緊了白生生的小拳頭,恨道:“忍他們兄妹很久了,有仇不報,我就不是王英華。”
“人家鎮日都在琢磨怎麼收拾你呢。”楊八郎笑嘻嘻走過來,道:“潘賢妃聽講趙恆寫信回去說要娶你,在官家面前哭了半宿,說潘曉霜爲了趙恆如何如何,怎麼就不能嫁給趙恆了。”
“官家要是樂意,他兩個早成親了罷。”英華冷笑畢,又指著楊八郎道:“你跑出來做什麼?”
“出恭。”楊八郎把手裡的出恭牌亮給她兩個看,笑道:“這是正經事,有令牌的。我一會去找你們說話,還有那個糕,給我再來兩盤,我沒吃飽。”
“咦。”英華一手掩鼻,一手趕他,“快去快去。”
“一會你到廚房來。”芳歌紅著臉低頭看手,“還在做呢,一定叫你吃夠。”
楊八郎走了許久,芳歌還在看手。英華伸手在她眼睛底下鼻子上頭搖了搖,笑道:“你那糕夠不夠他吃呀?”
“啊呀。”芳歌急道:“卻是不曾說,咱們快到廚房去,遲了說不定就叫青陽都端走了。”忙忙的扯著英華到廚房去,洗了手親自調米漿,剁火腿末。
英華看了一會,看見楊八郎在窗外衝她招手,便走出來,笑道:“還沒熟呢,你來的倒快。”
“有事和你說,叫你高興高興。”八郎笑道:“劉大人說他家大郎從京裡寄家書來了,說王二哥和李大哥到草原上買了許多好馬,人還沒有走到京城馬就賣光了,又轉回去販牛。聽講官家和晉王都聽說了,官家還說要給王二哥蔭個官兒呢。”
“原來就有的帽子,撥掉了再扣上有什麼好稀奇的。”英華嘴上雖是這樣講,其實心裡極喜歡,笑道:“那他們幾時能回來?”
“劉大人的意思是叫他們莫回來。”楊八郎看英華的臉皺的好像一個小包子,搖頭笑道:“二哥從來就是有仇就報的,回來必要尋潘菘報仇,倒不如讓他在外頭多轉轉。先生已是寫了信叫他們先不要來家,就便託劉大人的管家帶回京裡去。”
“他們不回家,怎麼就叫是好事。”英華悶悶的拿腳去踢牆邊的碎石子,“姓潘的還要橫行到幾時?”
“快了罷。”楊八郎吸鼻子,道:“好香,只吃發糕不能飽,你再與我們煮兩碗麪吃。一會蹴鞠,你們來不來?”
“這麼些天,你再不問我,芳歌在家,你就問我們來不來。”英華笑道:“你什麼意思啊?”
“沒意思。”楊八郎笑道:“不過看你在家悶了這些天,趁今日有泰山石敢當在此,出來散散悶呀。”
“我去問芳歌,她若肯去,我就陪她去。”英華笑著壓低聲音道:“不過,你既然有意,總要捎個信讓你母親曉得,若是她老人家胡亂替你訂了親,怎麼辦?”
“我上頭還有三個哥哥沒老婆呢,她老人家還操心不到我頭上。”楊八郎摸著下巴上才冒出的青胡茬,猶豫半日,道:“你幫我問問她,她可中意我?”
“好。”英華笑嘻嘻答應,一轉頭,卻見芳歌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兩個,雖然臉上帶笑,笑容卻勉強。
思春
難道方纔的話她聽錯了?即是如此,當面和她再說一次更好些,英華忙提著裙兒跑到芳歌身邊,笑道:“八郎想問你中意他否,你若是中意他,就點點頭,若是不中意,就當沒聽見。好不好?”
“我……”芳歌露出爲難的神情,退後兩步,搖頭道:“我的婚事,我自家做不得主的,不要問我。”
楊八郎相熟的只得他幾個嫡親姐妹和英華,這幾個俱是性子爽朗、有什麼說什麼的人。芳歌這話的意思是中意他,還是不中意他?他實是猜不出來,便把無辜的救助眼睛睜的老大,看著英華。
今日芳歌想見八郎,方纔還歡歡喜喜與人家做糕,可是她這個話又像是拒絕——芳歌的心思叫人猜不透啊。
英華想想自家,李知遠問過她類似的話,她雖是害羞,還是叫人直接來家提親的,芳歌是叫八郎來提親的呢,還是不肯……英華越想越覺頭疼,待再問她,想一想女孩兒家矜持些總是好的,還是揹著八郎問罷,便笑道:“糕要熟了吧,好香。”便扯著芳歌回廚房去。
八郎厚著臉皮跟進來,兩個女孩兒在廚房忙碌,都不理他。待得糕熟,芳歌與他裝了一大盤,正眼也不瞧他,交到他手裡掉頭就走。他託著一盤香噴噴熱騰騰的發糕,直挺挺站在廚房裡不肯走。
芳歌離得遠遠地又瞟他一眼,無限哀傷盡在不言中。一個像是不捨就去,一個不忍就走,英華看看他兩個在那裡隔著爐竈剪不斷還亂,情知她是不能上前的,扭頭看外頭。
廚房裡人並不多,除開她們三個,只得一個小雜役蹲在竈後看火併擇蔥蒜,一個胖壯的女廚子在窗邊一張長案板上揉麪。那團面被壓扁,搓圓,又被用力的甩在案板上,發出呯呯的聲音。
陽光穿透屋頂的明瓦,漏下十來縷指頭粗細的桔黃而溫暖的光柱。窗外一枝臘梅初綻嫩黃,悠悠香氣和蔥蒜的刺鼻氣味攙和在一起,英華忍不住掩鼻打了個噴嚏。
芳歌似受驚的小鳥,跳到一邊牽英華的衣袖,低聲道:“咱們走罷。”神情楚楚可憐。
楊八郎黯然讓開。芳歌手下暗暗使勁,把英華拉到廚院外頭,微微扭頭回看八郎一眼,又把英華拉回她住的小院裡。
芳歌住的這院是在陳夫人住的正院之側,出入都要經過陳夫人那院的前庭。一進了院門,英華就有些不自在,驀地挺直了腰,把端莊婉約的千金小姐模樣擺出來,跟在芳歌身後,目不斜視前行。
陳夫人抄著手站在正房階下,沈姐陪著說話,兩人正看使女和婆子們捆行李呢,看見芳歌和英華手拉著手進來,好似早春枝頭第一枝並蒂花,一般兒的嬌豔又端莊。
女兒固然很好,媳婦兒也算不錯,陳夫人甚覺滿意,歪著頭和沈姐說:“這半年看起來,英華倒比從前穩重許多。”
沈姐微笑點頭,衝芳歌招手,笑問:“你們兩個從哪裡來?”
英華過來先對著陳夫人萬福,又笑喚沈姐好,才答:“芳歌妹妹方纔在廚房教我做發糕。”
“你們兩個無事學著做做點心,極好。”陳夫人讚許的點頭,道:“婦人照管一家衣食。針線上、廚房裡都要用心。”又掉過頭去和沈姐說:“我臥房那個小書架裡,有新得的一本《梅園食譜》,你去取來與英華。”
沈姐忙去取了來,交到英華手裡。英華微笑接過,道了謝,仍和芳歌站在一邊看她們料理行李。陳夫人笑道:“你們玩去罷,芳歌,莫帶著你嫂子淘氣。”
芳歌覺得英華此時當臉紅,故意去看英華,然英華的臉上仍然大大方方帶著笑,好像母親說的是旁人似的。這個鎮定功夫實是叫人敬佩,芳歌進了她自己的小院門,就笑道:“嫂嫂,母親叫我莫帶你淘氣呢。”
英華把捏在手裡的那本食譜捲成一卷,彎腰插到靴筒裡,趁著芳歌不注意,把手心的汗擦在裙裡,站直身笑道:“已是定過親,我不就是你嫂子嘛。倒是你,方纔那樣兒,我只當你惱了呢。”
芳歌低下頭,抿著嘴兒笑道:“方纔實是有些惱他。不過看不見他,我就不惱了。”
“這是爲何?說來聽聽。”英華好奇,她自家看不見李知遠便有些兒想,看見了便有些兒喜歡,實是不曉得看見了就惱,看不見就不惱的道理。
“他若是有心,當請媒來說親。”芳歌低頭玩弄衣帶,羞答答道:“問我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對他有意,親事就能成麼?”
“差不多罷。”英華笑嘻嘻道:“只有八郎的大哥娶的是英國公的長孫女,那幾位娶親並不限門第,三郎就娶了京城一個賣胡餅的女孩兒。八郎若是與你有意,回家說與他母親知道,使人來求親,你是依,還是不依?”
芳歌嬌羞地轉過身去,聲音低如蚊蚋:“要我母親依才使得。”
“她老人家許不許?”英華露出調皮的微笑,兩個黑眼珠閃閃發亮,把頭湊到芳歌耳邊,不停的問:“許不許,許不許?”
“不知道啦!”芳歌跺腳,她轉過去,英華就跟過去,她轉過來,英華就跟過來。芳歌甩不脫英華,臉紅似桃花,笑推英華道:“不來了不來了,嫂子就會欺負我。”
“我是問正經的。”英華把芳歌歪過去的小臉用力扳正,笑道:“成親總要兩廂情願,他既然問你,自然他是有意了,你若有意,便點點頭,我便去和他說。不然,他冒冒失失使人來求親,不成了那強娶的壞人了麼。”
芳歌的臉蛋又熱又紅,她掙扎許久,低聲道:“叫他來求親罷。”說完把英華推到一邊,逃也似奔回她的臥房,靠在隔扇上喘氣。
英華得了準信,抿著嘴笑了半日,站在院子裡笑喊道:“那我去了呀。”三步並做兩步蹦出院門,把頭髮理一理,優雅高貴的邁步,走到陳夫人身邊,笑道:“夫人,英華回去了。祝夫人明日一路順風。”
這個英華,和方纔那個做兔子跳的英華,真是同一個人。陳夫人的笑容有些僵,沈姐低頭偷笑,翠袖在陳夫人看不見的地方輕輕搖了搖,袖中的玉手直指院門。
英華嫋嫋婷婷出門,覺得陳夫人一定看不見她了,立刻一蹦二尺高,捏著小拳頭又變回小兔子,一眨眼就跑了。
陳夫人扶額,覺得自己的偏頭疼又犯了,嘆息道:“這也活潑的太過了罷。”
英華穿過幾重院門,順手從廊下花圃裡折了一枝竹枝,一路抽著柱子玩,快活的好似才脫牢籠的小鳥,直奔廚院。
八郎託著一盤冰冰涼的發糕,還站在院門口發呆呢。
英華蹦過去拍他肩膀,笑道:“噯,人家叫你去提親呢!”
“真的!”八郎跑開幾步,轉身回來把盤子塞到英華懷裡,傻笑道:“我去寫家書,就叫人快馬加鞭送回去。這個請你吃。”
英華哭笑不得,把盤子端回自己院裡,站在廊下叫來小海棠拿去熱過分給大家吃。她自走進蘭花廳裡,便覺得蘭花廳裡安靜的有些異樣。玉薇靠著屏風,嘴邊噙笑,不曉得在想什麼。杏仁安安靜靜在理帳本,梨蕊低著頭在繡花。
英華踮著腳尖走到玉薇身後,突然輕喝一聲。玉薇被嚇到了,按著胸口嬌嗔道:“嚇死奴了,二小姐,你做什麼呢。”
“我走過來你都不曉得。”英華壞笑擠眼,“是不是在想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玉薇得意的笑道:“老孃想男人了,正在想要不要找個男人嫁了。”
杏仁手裡的帳本跌到桌下,她只顧看玉薇。梨蕊輕聲哎呀,把被針刺破的指頭含到嘴裡,杏眼睜的溜圓。英華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了好幾聲,才道:“玉薇姐姐,你想嫁誰?”
“還沒有想好。”玉薇擡手看她塗的通紅的指甲,美滋滋道:“老孃財貌雙全,自然要慢慢挑個身強體壯對胃口的好男人。”
好男人便罷了,爲何一定要身強體壯。三個女孩兒面面相覷,都不懂得。突然梨蕊漲紅了臉。英華和杏仁又一齊看她,梨蕊掩面逃走。
玉薇趾高氣揚在杏仁額頭戳了一下,笑道:“想知道?等你成了親就曉得了。”
杏仁涮一下也紅了臉,緊隨梨蕊跑了。英華眨著無辜又天真的眼睛看著玉薇。玉薇笑罵:“果然還是二小姐道行深,我不好意思和你講,不要問。”
英華照舊看著玉薇,一隻腳在地上劃圓圈,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格著她,纔想起來陳夫人送她的食譜,忙彎腰摸出來看。
玉薇湊過頭到她身邊一同看。《梅園食譜》卻是一本將花入烹飪的書,分著一年十二個月,每月各種花食,什麼滋補,什麼美容之類的。英華翻了數頁,頗有些爲難,嘆息道:“看著倒像是很好吃的樣子,可是若是要我做,就要了我的小命了呀。”
“養幾個好廚子便是,”玉薇把那書從英華手裡搶來,笑道:“二小姐,這書先借我幾日,我尋個人抄一本再還你,可好?”
“拿去拿去。”英華笑道:“莫經陳夫人的眼就使得,幾時還隨你意。”
“那我就不客氣了。”玉薇取手帕把那書卷了,小心揣到袖子裡,笑道:“我去縣裡找人抄,如今富春縣裡甚是安靜,你要不要和我去逛逛?”
“不去。”英華搖頭,道:“我還是老實在家罷,你吃了飯再去?”
玉薇擺手,道:“我去縣裡吃油炸臭豆腐去。晚上宵夜給我留一份兒。”
玉薇出門自有馬車,載她到縣裡,車伕自駕車回柳家的鋪子歇息。玉薇慢慢走到縣城東南角一個小巷子裡,彼處有個富春縣城獨一份的油炸臭豆腐的小鋪子,隔得老遠就能聞見噴香的臭氣。玉薇踱進那個小鋪子,便道:“與我炸三塊臭豆腐,多加些兒醬汁。”鋪子裡幾張桌子俱都坐滿,都是穿著青衫的書生。這些書生各據一面,高談闊論,卻是無座。玉薇眼睛四下裡打量,打算尋個書呆子拼座兒。
王耀文紅著臉站起來,結結巴巴道:“小姐這邊請坐。”把他面前的碗筷都挪到一邊去,卻是把他的座位讓出來了。
玉薇含笑坐下,笑道:“多謝。公子今日倒閒。”
“去年不曾開科,所以今日和幾個朋友到學官處探探。”耀文笑道:“小生姓王,有個小名兒叫耀文。敢問小姐貴姓。”
我呸,都與人家讓座兒了,還不曉得人家姓名。鄰坐的幾個同窗俱都在心裡暗罵王耀文臉皮厚。
“奴家姓柳,小字玉薇。”玉薇溫柔似春水,瞬間羞答答起來。
書生們吃完了臭豆腐,嚷嚷著要走,偏王耀文說他還餓,又要了兩塊臭豆腐,舉著筷子又不肯動,大家都曉得他是要跟人家小姐說話,笑罵幾句,成全他的好事,丟下他走了。
玉薇看這個耀文甚是順眼,斯斯文文吃完了臭豆腐,從袖子裡摸荷包,就把那本食譜掉到桌上。帕子散開,露出一本精緻的小書了。
耀文正愁無話和佳人說,看見一本書,眼睛一亮,笑道:“柳小姐看的什麼書?”
“食譜。”玉薇笑著把書推到耀文面前,道:“原是奴問英華小姐借的,正要尋個人抄呢。”
“若是小姐不嫌棄,小生便與小姐抄一抄,可好?”耀文將書翻一翻,卻是婦人滋補食譜,甚是風雅,不禁讚道:“這個菊花鴨,真是雅的緊。”
“原來公子是自己喜歡吃。”玉薇笑道:“才說要給奴抄書的。奴若是不答應,豈不是……豈不是沒有成人之美的雅量了。”說完眼睛眨呀眨的,又活潑又嫵媚。
耀文便跟著玉薇到柳家尚未開張的鋪子裡去,慢慢抄書,順便吃了一餐中飯,一餐晚飯,一直抄到一更,才抄完。
玉薇零敲碎打,卻是把耀文的底細打聽清楚,曉得他未曾訂親,年紀又不小了,又生的模樣周正。最要緊,王家大房是窮的,嫁過去窮婆婆在富兒媳面前是直不起來腰的。至於那些親戚麼,她將來若是無合適的人嫁,一輩子伴著柳夫人居住,一樣是要幫著柳夫人應付的。
是以,耀文是個極好的丈夫人選,若是錯過了,將來便是撞得到這樣的男人,也再沒有這樣的家庭。玉薇取來針線,把抄好的紙頁釘在一起,一邊絞線,一邊笑道:“今日卻是多謝王公子。公子若是不嫌棄,和英華小姐一樣,叫奴玉薇呀,小姐長小姐短的,多生份。再者說,奴只是柳家商行的管事,叫聲大姐原是使得的,叫小姐,奴當不起呢。”
商行的管事?耀文暈呼呼的打量玉薇,老老實實問:“商行的管事還有女的?”
“天下的女管事不多,可是柳家的女管事不少。”玉薇笑道:“公子的嬸嬸,英華小姐的母親未曾出嫁時,柳家的生意管著一小半呢。聽講那時候,柳家的女管事有四五十位。便是如今,也還有二十多位。”
這個俏佳人若是柳氏嬸嬸的同族,或者可以娶到手。女管事,便是做生意的了,這樣的女人,便是再嬌再美,爹孃也是看不上的。耀文心裡涼了半截,愣愣的想了半日,耳畔都是玉薇方纔說的話,什麼從前二嬸管事——咦,二嬸從前也是管事呀,二叔可以娶二嬸,他爲什麼不能娶女管事?
耀文又來了精神,笑問:“其實我心裡極是好奇二叔爲什麼會娶二嬸,玉薇妹子,你可肯爲愚兄解惑?”
問從前的嫁娶舊事,他是動心了。玉薇微笑道:“這個我是曉得的。原是我們太太和翰林大人談生意。翰林大人嫌我們太太出的價太高了,還價沒有還下來,臭罵了我們太太一頓。我們太太和五姑太太從前有個綽號兒叫胭脂雙虎的。買賣不成仁義在呀,爲何要罵人?五姑太太就和我們太太合夥把翰林老爺拐出去揍了一頓,又關起來餓了兩日才放了他。城廂軍找到翰林老爺,翰林老爺只說自己是迷了路,不曾把我們太太供出來,後來又跑來和我們太太認錯兒談生意。結果生意談成了不算,還把我們太太談成了他的夫人。我們老太爺說,這門生意他老人家虧大了。”
二叔後娶的那位柳夫人這般橫行霸道?耀文冷汗從後腦勺流到腳後跟,看來上回丟他箱子算是客氣的。耀文吸一口氣,笑容都虛了,“我看二嬸待我二叔極好的,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們太太厲害著哪。”玉薇提起柳夫人極是敬佩,笑道:“旁的不說,只說你看得見的。你說翰林老爺每年寄二三千兩銀回來,換了旁人,家裡可過得?可是我們太太精打細算,每年還要寄幾百兩銀回家與大少爺,還能資助到京城的富春舉子,還積下了近萬的家事與兩位少爺,替瑤華小姐備了嫁妝。她是不是很了不起?”
耀文方纔是背後流泠汗,現在是臉上似火燒,苦笑道:“二嬸真真是奇女子,是女中豪傑。”
“我也不差呀。”玉薇看他被鎮住了,笑容裡藏著狡猾,“我是柳家數一數二的管事,曲池一府的事,都歸我管。我厲不厲害呀?”
“厲害。”耀文面似紅棗,不停吸氣。
“不曉得我將來嫁了人,能不能似我們太太那樣有本事呢。”玉薇托腮,把亮晶晶,又多情又期盼的眼睛對準耀文。
耀文原是個聰明人,玉薇話裡的意思他全曉得。這個女人模樣和性子都對他胃口,雖然出身不大好,可是——娶個出身和他相稱、傻乎乎的鄉下小姐有什麼用?便是似二叔一般做了官還鄉,也還有半輩子受窮。若是娶了玉薇,家事全不用他操心,有何不好?
耀文拿定主意,咳了兩聲,笑道:“不曉得玉薇妹子可有婆家?”
玉薇嬌憨的搖頭。
耀文心中狂喜,又問:“不曉得玉薇妹子想嫁什麼樣的夫婿?”
玉薇定定的看著耀文,只是憨笑。
耀文喜不自勝,站起來一揖到地,道:“妹妹,愚兄有意,敢問向何人提親?”
玉薇指指自己的鼻子,嘆口氣道:“我無父無母,卻是便宜你了,不過——”她妙目流轉,看耀文愣住了,又笑道:“婚姻大事不是兒戲,我們太太已是認我爲義女,你使媒來吳家村提親罷。”
“我明日就親自去和二叔提親!”耀文厚著臉皮道:“二叔,不會不許我罷?”
“且慢。”玉薇笑道:“你不和父母商量?若是兩位老人家不依,怎麼?”
“咱們富春,原有踏月望歌的風俗。”耀文道:“婚事上頭,便是父母都不大能替兒女做主的,逼急了,尋幾個見證一樣能成親,待生了孩兒還要補辦婚禮擺酒唱戲謝鄉親。我要娶你,家父母是必依的。”
“那等我們太太從金陵回來,你再來提親罷。”玉薇笑道:“她老人家若是肯,我便嫁你。”
說完便把耀文推出門,關上門喊:“送客。”
耀文被一個老僕帶到門口,玉薇又追上來,將一個小巧的琉璃燈籠塞到他手裡,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耀文神魂顛倒,到家一夜不曾睡,天亮睡到日暮才起,梳洗畢,說要買墨,走到縣裡恰好看見玉薇坐車出來,玉薇掀開車簾對他露齒一笑。馬車兒遠去,留下一路香風。這般的佳人,真真是叫人愛到骨子裡。耀文情知和父母商量是行不通的,便和一個同窗商量與他寫十篇策問算五錢銀子,先將銀子討了來,託一個認得的媒人汪氏,將銀子亮與她看,道:“我有意娶我二嬸柳夫人同族一位玉薇小姐,你只打聽柳夫人回來,便去與我說親,事成不成我都謝你五錢銀子,將來成親生子,還有重謝,如何?”
有錢誰不想要?汪氏答應,日日打聽,那一日聽得翰林夫人從金陵回來了,忙忙的到王家,求見柳夫人。
柳氏到家,行李都不曾打開,茶才吃得半盞,聽得有個媒婆求見,甚是詫異,叫玉薇把人帶進來。玉薇口內答應,站著卻是半日不動。柳氏琢磨一會,猜是爲玉薇來的,笑罵:“居然揹著我搗鬼,既然是使媒人來說,不怕我不許?”
“夫人真不許,奴就不嫁。”玉薇甚是光棍,笑嘻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柳氏便另使人去把那媒婆領進來。玉薇飛快的避到屏風後頭去了。媒婆施過禮,柳氏與她一個小板凳坐,笑道:“有事直說罷,莫轉彎抹角,我這裡忙呢。”
媒婆本想說今日喜鵲吱吱叫之類的套話,還不曾開口就被柳夫人一拳打倒,心裡又弱了三分,把媒人的尋常嘴臉收起,老老實實說:“貴本家耀文少爺讓老身來說親,他想和貴族玉薇小姐結爲夫婦,求夫人許他。”
“耀文?我們家大房的?”柳氏皺眉想了一會,想起耀文是到梅里鎮借住的兩個侄兒中的哪一個,沉吟半日,道:“此事我還要問問玉薇,你且到門房候著。”打發了媒人,便喊玉薇。
玉薇出來,施禮道:“還請太太成全。”
“我只要你嫁的好,自是不會攔你。”柳氏皺眉道:“大房那一家,有些麻煩呢,你嫁過去,固然與我有益,可是你會受很大委屈。”
“我看中耀文少爺了。”玉薇低頭,眼圈兒都有些紅了:“我們十來個姐妹,嫁人的七八個,都是與人做妾的。他既然肯娶我,我嫁過去正正經經與他做夫妻,便是有些兒氣受,我也受得。”
“這倒是。”柳氏微笑道:“你比她們幾個有志氣,我自是要成全你。不過呢,媒人不曾提大哥大嫂,只怕是耀文瞞著他兩個來提親的。就這麼答應,你嫁過去都挺不直腰,總要想個法子叫你堂堂正正嫁了纔好呀。”
玉薇笑道:“他說只要他來提親,富春風俗,老人家是不攔的。”
柳氏想想,富春還有踏月望歌的風俗,也就釋然,道:“那就把那媒婆喊進來,說我們許了,叫她去拿八字來合一合。”
玉薇照舊避到屏風後頭去。媒人進來,聽柳夫人說是許了,叫她拿八字來合,忙飛一般跑去問耀文要八字。耀文當著弟弟耀庭的面寫好八字,媒人再飛一般送到柳夫人手裡。柳夫人再使人去縣衙門口找了個先生合過八字,整個縣裡都曉得了:王翰林的侄兒要娶翰林夫人的侄女!
且不提王家大伯氣得居然能下牀打人,王家大伯孃罵了兒子一日一夜。只說耀祖,聽說玉薇要嫁堂弟,心裡惱的要死。玉薇明明先對他有意,爲何反去嫁別人?這一日清早起來,他出門走到村口玉薇必經之路,候玉薇出來打算問她。
天還不曾大亮,就見一行十幾騎紫衣虞候從清涼山那邊過來,打過耀祖身邊經過,帶過一陣又香又臭的怪風。耀祖掩著鼻子避過一邊。那隊人中突然有人咦了一聲,訝道:“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卻是耀宗,他又黑又髒,背上揹著一個大包袱,端的是臭不可聞。
耀祖看見兄弟來家,也顧不得那臭了,歡喜道:“你回來了?一路上平安否?”
“甚好。”耀宗把哥哥上下打量,比他走時黃瘦了不少,不禁皺眉道:“大哥,你怎麼在這裡,可是與嫂嫂吵架了?”
“哎,不要提她。”耀祖搖頭,道:“你既然回來就好,快些回家去罷。”扯著弟弟家去。
李知遠在遠處聽見講話聲曉得是他大舅哥,也下馬,過來做揖。耀祖待這個妹夫淡淡的。李知遠也不見怪,大家悄沒聲息到得吳家老宅後門,耀祖推開門讓大家進去,李知遠便把大家都帶到他住的那院裡去,耀宗解開包袱交給李知遠,便道:“知遠,你給大家尋此吃的,我去尋母親說話。”
十幾個包袱堆在一間屋子裡,那股子又臭又香的奇怪味道從鼻孔鑽到人腦子裡,耀祖掩著鼻子,悶聲問:“這是什麼?”
“好東西。”耀宗笑,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大哥,母親可起來了?”
耀祖不情不願低聲道:“昨日才從金陵來家,想是還不曾起。你們這到底是什麼,這樣臭法。”
耀宗將左拳撞右拳,發狠道:“等不得了,我去尋妹妹請母親起。大哥,妹子住在哪裡,你帶我去。”
橫財
英華還未起,梨蕊和杏仁睡在她外間,兩個窩在被窩裡正小聲說話呢。聽見有人敲院門喊叫二小姐起來,杏仁側耳細聽,倒像是二少爺的聲音,便推梨蕊,“你聽,是二少爺在外頭喊門?”
梨蕊翻身爬起,聽得一句,不是二少爺又是哪個?她赤腳跳下牀,披著小襖兒,撒著褲腳,挽著頭髮就去開門。
梨蕊起來匆忙,不及梳妝,脖下雪膚微露,衣裳不整,可是那一種慵懶媚態伴著又驚又喜的嬌態,帶著溫柔的香風撲進二少爺寬闊的胸膛,羨殺大少爺耀祖。耀祖想到比梨蕊還要嬌媚三分的玉薇棄了他投進堂弟懷裡,腹內酸水汩汩,扭頭去看還不曾升起的日頭。
二少爺伸出有力的胳膊攬住梨蕊,在她胳膊上搓揉兩下,笑道:“我有急事要和母親說,你叫二妹去請母親起。”就把她推回院裡去。
英華睡夢中恍惚聽見二哥說話的聲音,只當是做美夢,又聽見梨蕊起來開門,忙把青綢牀帳掀開,問:“誰在外頭?”
杏仁已經穿好衣裳,輕輕開門進來,抱著幾件熱烘烘的衣裳,一邊走一邊笑道:“二少爺回來了。”
聽得是二哥回來,英華快活異常,她猜李知遠一定也回來了,忙忙地穿好衣裳,也等不及梳頭,也等不及提水來洗臉,取塊包頭把一頭青絲裹了,就朝外走。
梨蕊漲紅著臉進來,低聲道:“二少爺有事要和夫人說,請二小姐去請夫人起來。”
英華連聲答應:“就去就去,我先和二哥說話。”
妹子小跑出來還似小時候的天真模樣,耀祖笑著搖頭,細瞧妹子的小下巴比從前圓潤些,曉得他不在家時妹子過的甚好,也就安心,道:“冷不冷?早起霜重,也不穿件厚襖”。
“二哥,我不冷!”英華高高興興挽住二哥的胳膊,一轉頭看見大哥縮在二哥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肩頭高聳,身影蕭瑟如河岸上經霜的蘆葦。大哥也才三十出頭,偏是心窄想不開,與人過不去,他自家也過不好,看他身形和二哥有四五分相似,英華心裡卻是一軟,親親熱熱喊了聲:“大哥。”
耀祖聽得妹子這聲大哥叫的親熱,心頭也是一暖,轉過身來,點點頭,道:“二弟,大哥去廚房瞧瞧,叫人給你弄些熱吃食,吃過先睡一覺,咱們兄弟再好好說話。”也不等耀宗回答,他快步先走了。
大哥這個,算是難得的好迴應了,英華愕然,然後微笑。耀宗看見大哥對妹子比從前友善,抱著胳膊也微笑。兄妹兩個並肩朝柳氏的住處走。
英華還不曾走到柳氏的院門口,老田媽就把院門打開,笑道:“夫人才起,喚小姐回去梳洗,二少爺請到小書房暫候。”
英華哪裡捨得就走,依依不捨牽著二哥的衣袖,扭來扭去,只問:“二哥,你一路平安否?”
耀宗情知妹子問的其實是妹夫李知遠,故意妝做不知,沒口子道:“甚好,一路都無甚事,妹子,你去梳妝罷。”
少時柳氏和王翰林一同進來,看見英華這個模樣,柳氏叱道:“這般蓬頭垢面,成何體統!一個女孩兒家,最要緊妝容整潔,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回去梳頭洗臉去。”
英華一心想聽二哥說說離家這小半年的事情,低著頭,踮起腳尖劃圈,就是不肯去。柳氏瞪她,她只裝不曉得。翰林看女兒可憐,打著哈哈道:“都是自家人在此,何必要女兒裝腔作勢,便遲一會半會梳妝,又如何?”
柳氏啐道:“她婆家就在五十步之外呢,叫她婆婆曉得,便不說你女兒不懂事,少不得也要在背後抱怨我養女不教。英華,梳妝了再來!”
柳氏嚴厲起來,英華不敢不從,又不捨就去,可憐巴巴看著二哥,就差生出小尾巴搖搖。
耀宗把英華推出去,小聲道:“他也來家了,一路平安,你放心去罷。”
英華得了李知遠來家的準信,心中歡喜異常,提著裙兒回院,一疊聲叫打洗臉水,她自去開箱櫃,撿新做的衣裳,洗過臉輕勻粉面淺抹胭脂,又取了六個翠片呵膠,對著鏡子照了半日,呵氣貼在靈蛇髻上,方換了翠衫黃裳,緩步重回母親的小書房。
王翰林已是到前頭書房去了。柳氏坐在窗邊一張圓桌邊,耀宗坐在她下手,兩人俱都皺眉,桌上擱著兩盞還冒白煙的香茶,裡頭澄清的茶湯,想是才煮的。
英華才進門,老田媽就捧著一碗茶過來,擱在英華常坐的地方,笑問:“二小姐,今日買兩隻羊回來呀?”
“要買,還要買幾壇內造好酒。”英華才坐下,又忙忙的站起來,笑道:“我就去安排。”
“幾歲的人了,還這般毛糙。”柳氏嗔怪地在桌上敲敲,吩咐:“老田媽,你去和梨蕊杏仁說罷,使人去買兩腔羊一口豬來家,再買十罈子好酒,叫梨蕊把二少爺的住處收拾出來,一會二少爺洗個澡睡覺。”
英華低著頭,朝二哥眨眼睛。王耀宗打了個呵欠,笑容疲憊,“娘,咱們問問妹子可有什麼好主意?”
柳氏嘆口氣,點點頭,道:“英華,你哥哥這次回來,得了近五百斤的龍涎香。”
龍涎香?五百斤!龍涎香極是難得,貴比黃金,二哥豈不是揹回來五百斤黃金?一斤等於十六兩,五百斤就是九千兩,一兩黃金如今能換十五兩銀子,那就是十多萬兩銀子哇,二哥發大財了呀!英華心裡小算盤啪啪直響。二哥走一趟,賺了這麼多的錢,想來這輩子都不用再爲錢操心了。英華真心替哥哥喜歡,喜形於色。
柳氏在女兒頭上敲了一下,道:“官家舊年不是說香料官了營的麼。這麼多的龍涎香,若是不快快想法子脫手,就那股子氣味,藏都藏不住的。若是叫對頭報了官,能賞你幾文就是上上籤”
母親說到氣味,英華才覺得屋子裡氣味有些異樣,她靠近二哥身邊吸鼻子,果然,二哥身上又香又臭的,極是難聞。英華忙掩著鼻子把椅子朝邊上挪了一步,笑道:“好臭,此物要如何炮製,才能只香不臭?”
耀宗自己聞聞袖口,苦笑道:“我聞不到自己臭了。這批龍涎香呢,一共五百零六十斤,我和知遠妹夫商量過了,我四他三,剩下的三成,就是與幫我們運龍涎香回來的朋友們的酬金。”
“知遠對此可有什麼打算?”柳氏沉吟。
李知遠也和父親在商量此事。李大人面上鎮定,鬍子卻在抖動。
“兒子的意思,咱們家也不缺錢,倒不如把這些香料妥善收藏,慢慢再尋機會脫手。”李知遠笑道:“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這玩意兒賣個三五斤是貴比黃金,一賣三五百斤,就似土塊瓦狗一般了。”
“咱們這幾年都不好置產,居無定所,這塊燙手肥肉能寄到誰家收藏?”李大人卻是發愁,嘆息道:“更何況,原本就是賊髒,你們取了來家,潘小將軍對我們兩家虎視眈眈,只怕是引火上身呢。”
“我和二哥差點就被那夥賊人做了人肉包子,既然老天開眼,反讓我們將他們殺了,取了他們的積蓄有何不可?”李知遠道:“姓潘的麼,他想動我們,我們還打算收拾他一雪前恥呢。”
李大人摸著鬍子點頭道:“有仇不報非君子,然他現在勢頭正好,原當避一避,且過一二年再看罷。倒是這燃眉之急,要先尋一瓢水澆一澆。這些香料怎麼個收藏法,你且去和你岳母舅兄商量。”
恰好柳氏也使了人來請李大人父子過去說話,李大人只叫兒子去,吩咐他:“你岳母孃家是滄州富商,想來門路和辦法都有,你不妨聽聽你岳母的意思。”
柳氏問過李知遠,聽說他不打算賣香料,點頭道:“你們弄了這許多,若是一股腦拋出去,這幾十年龍涎香都不值錢了。若是想收藏,也是容易,取陶甕來,甕口填上二寸厚的土,再使油紙塞口,用油布包紮緊密,也就無氣味。只是……咱們住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如今卻是沒有妥當地方收藏。”
真要說挖坑把這些香料埋起來的地方,倒是有的,遠的不說,英華陪嫁的小莊就在二百里之外,地方也偏僻,管莊的就是老田媽的大兒子,最是可靠。然,叫女婿把他家的財物藏到女兒陪嫁的莊子上去,說出去不大好聽。是以柳氏不肯提。
“咱們兩個的原不急著脫手,然人家的酬勞總要把他們的。”耀宗也點頭。
“幾十上百年都不得壞的物件,咱們就把那三分都買下來罷。”英華笑嘻嘻道:“存起來,一年賣一二斤,咱們家幾輩子都花不完這錢。”
耀宗搖頭道:“咱們都吃下也太多了,一時半會又賣不掉,若是急等錢用手中無銀怎麼處?不妥,不妥。”
李知遠想了一想,笑道:“我是一兩都不賣,要全存起來的,想在府上的莊子裡借塊地窖藏,還求師母允我。”
這個女婿,實是心思玲瓏,柳氏原來對他只有五分滿意,立刻漲到八分,點頭允他,道:“我要與英華陪嫁一個小莊,不然就送到那個小莊窖藏罷。怎麼收怎麼藏,你兩個自去商量。”
李知遠和英華都有些兒不好意思,兩個相對望了一眼。英華面龐微紅,眼睛裡帶著羞澀的笑意。李知遠這半年風霜雪雨裡來去,臉也曬成黑炭,一笑就露出和耀宗一樣的白牙。
英華瞅他一眼,端正坐好,又問:“那二哥的怎麼辦?”
耀宗和妹夫共過患難,已是情誼深厚,又見他把這筆橫財交到妹子裡手收管,越發滿意他了,看著他倆笑道:“我的也交於妹子一同收藏罷。”
“你自有你的莊子去藏,我纔不要給你管。”英華覺得二哥笑容可惡,啐道:“今春人手不夠,春播都爲難呢,你莊子的農活,你自去安排,我不管你的。”便扭過身不理他,和李知遠說:“咱們買幾百個五斤的小酒罈子,一個罈子裡裝二斤,再存上幾百壇酒,要取時只說取酒,人便不知,可好?”
“好。”李知遠微笑。
柳氏沉吟已久,望著繼子,道:“你那些朋友,都是何等樣人?他們是隻求富呢,還是想富貴兼顧?”
“若是沒有得貴,便是富也富不長久。”李知遠猜到岳母的意思,看耀宗面露猶豫,插嘴說。
“母親的意思是?”耀宗看向柳氏。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這事是十來個人做的,”柳氏慢慢道:“這十來個人總有妻子至親,此事能捂幾日?倒不如把大頭獻出去。”
“母親,我和知遠也曾商量過獻把官家,咱們不過得幾個賞錢罷了,沒什麼意思。”耀宗搖頭道:“香料官賣如今還不是捏在潘家手裡,沒的便宜咱們仇人。”
“孃的意思,是獻把晉王罷。”英華看李知遠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頑皮的瞪他一眼,笑道:“晉王呀,他老人家對自己人是極大方的。”
“先不忙著獻。”柳氏笑道:“還不到時候。咱們先將這些東西運到莊上藏起。新帝登基,百廢待興,正是用錢的時候,賞你一個四五品的官兒是跑不了的。咱們在天子腳下住著,只要不出實缺,四五品的官兒不大不小,正好悠閒過活。耀宗,你覺得呢?”
耀宗想了許久,道:“我能分二百二十斤,獻一百五十斤與他,我自家留些兒娶娘子養家餬口罷。”
“使得。一百五十斤很不少了。換個官兒,一年與你幾百一千的俸祿,安安穩穩拿幾十年,也吃不了多少虧。”柳氏讚許的點頭,道:“你得空和八郎說一說,叫他給恆兒透個氣。就說你們得了好東西,要等好日子獻出去。”
耀宗點頭,便盤算剩餘的七十斤香料要如何處置。
李知遠沉思許久,道:“我也獻一百斤,師母覺得如何?”
這個女婿不只精明,也很捨得。柳氏讚許的笑一笑,道:“使得,兩百五十斤龍涎香可換多少錢糧!更何況一登基就獻把他,晉王極有面子的。咱們手裡的雖然少了,然也算是過了明路,不怕有心人算計。既然這般,你這些朋友的貨,叫他們悄悄兒到泉州去,假扮海客賣掉罷。咱們的不賣,一二百斤龍涎香,便是賣的便宜,也是一注大財。”
“母親,他們的意思,是想盡柳家先收購。”耀宗笑道:“咱們舅舅不要?”
“柳家不做香料生意,便是收了來,轉手也是賣把別人,不得大利。一二百斤不是小數目,冒那樣大風險只得小利,不劃算。”柳氏嘆口氣道:“橫豎你們現在也不賣,將來要賣也要等過了明路,走柳家的路子就無妨了。現在麼,叫他們到泉州去賣罷。”說完慢慢吃茶,就不言語。
知遠和耀宗商量了一會,知遠陪那羣朋友去泉州賣香料,耀宗去莊上藏香料。商量完了各自去睡覺,晚上起來吃了飯,取了稱來把那堆香料分一分,知遠便和那羣朋友趁夜走了。
柳氏帶著耀宗、英華和老田媽三個人,把香料弄碎分開,兩斤一包用綿紙包好,再尋來幾個大木箱,裡頭先用油紙把小箱子裡的縫隙都糊過了,再使雨綢做包袱,二十斤一包包好藏在箱子裡,把箱子蓋嚴實了,使土埋在大箱子裡。這般兒處置,人再打箱子邊上經過,稍稍有些氣味,也就暫時無妨礙了。
到得天亮,耀宗便打著看春耕的幌子,帶著愛婢梨蕊,幾輛大車到鄰府莊上去了。
耀祖原是把了五百兩給弟弟做本錢的,耀宗來家也只早上見了哥哥一面,便去和繼母柳氏說話,晚上起來又悄悄兒的收拾了一夜東西,第二日就走,不曾再和大哥細談。
耀祖心裡很不快,黃氏更是惱火,兩口兒吃中飯時拌嘴。黃氏便說:“二弟懷裡揣著幾千兩銀,還巴巴問你討了五百兩去。他既然來家,是賺,還是不賺,總要和咱們說聲兒,就掂記著他那幾十頃地。他怎麼不問問咱們,咱們的銀子都把他了,現在春耕人也沒有,牛也沒有,若是咱們這兩頃地沒得收成,我們一家七口吃什麼用什麼,你的兩個愛婢穿什麼?”
二頃地能有多少出息?從前耀祖何曾放在眼裡。然如今荷包清白的好似青天包大人,耀祖不得不把這兩頃地放在心上。妻子說話正中他的心思,他敲敲碗,道:“先把春耕的牛和種子弄來再說。牛可以租借,種子兩頃地也花不了多少,你先當幾件衣裳罷。”
“休想!”黃氏冷笑道:“你有銀子把你兩個愛婢買胭脂水粉,就無銀買種子租牛?我房裡的一根針,都不許你動。”
“你……”耀祖惱的要死,恨道:“不當你的,當我的,使得吧。”也不吃飯了,丟了碗就去開箱櫃,亂扯了一抱他的圓領大袖衫、長衫、背子。隨手扯得一塊包袱皮包了,氣哄哄要去縣裡當衣裳。
英華和玉薇才清點過倉庫,兩個手拉手出來,正好從耀祖住的那院門口經過,和耀祖撞見。
耀祖看見滿頭珠翠的玉薇,鼻子裡噴出能結冰棱的寒氣,冷冷哼了一聲。
英華喊了聲大哥,也不指望他答應,笑嘻嘻站在一邊。玉薇彎腰喊聲大少爺,也不多言,和英華並肩站在一邊讓道。
耀祖走得兩步,那沒有紮緊的包袱就鬆了,幾件衣裳散落在地。
英華看那幾件衣裳俱是半新不舊的,只當大哥是送把堂哥們穿的,她不便說什麼,只蹲下來幫大哥把衣裳拾起來,替他折成一疊。
玉薇也當他是送衣裳把耀文兄弟穿,這人雖然不討喜,待手足倒有幾分真心。玉薇心裡甚覺愧疚,也就幫著撿了一件長衫,疊好了交把耀祖。
耀祖接過衣裳,雖是惱她,還是忍不住問:“你明明對我有意,爲何要嫁耀文?”
大哥和玉薇?這是幾時的事情?英華看看能擰出醋汁來的大哥,再看看玉薇,驚訝的說不出話。
玉薇微笑,看著耀祖,道:“大少爺,奴幾時對你有意了?我和耀文男未婚女未嫁,我爲何就不能嫁他了。便是退一步說,我不嫁他,難不成你老人家要休了黃氏夫人娶我麼?”
“我呸!打死你個不要臉的狐貍精。”黃氏提著一柄竹掃把出來,沒頭沒腦朝玉薇身上打,口內猶不停的罵:“你個不要的,還叫他休了我娶你。我打死你。”
、陰謀和陽謀
英華情知身份尷尬,拉哪個都不好,跳到幾步遠之外,才道:“大嫂,你莫動手,方纔妹子在場,有什麼誤會,咱們慢慢說。”
黃氏這才發現小姑子也在場,手下一慢,玉薇已是劈手奪下她手中的掃把,朝她嫵媚一笑,拖長聲音道:“大少奶奶,奴要嫁的是青春年少又有才的耀文。”
耀文是青春年少又有才的,他王耀祖又是又老又醜又無才的?王耀祖惱的腮幫子直哆嗦,指著玉薇:“你……你……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玉薇笑道:“就是話裡的意思呀。大少爺,奴是個生意人,一向見人就帶笑,不笑不說話的。若是對你老人家笑一笑就是對你有意思,就是個笑話了。一個富春縣奴和成千上萬的男人打交道,難不成奴對他們都有意?難不成要把奴劈成幾千份嫁了?”
黃氏算是聽明白了,並不是玉薇對她丈夫有意,而是她丈夫對人家有意,想著念著把人家弄家裡來。家裡已是擺著兩個千嬌百媚的美婢,他還不知足,還想勾搭第三個!黃氏按耐不住,伸出暗中磨得又尖又利的十爪,帶著一陣香風,直撲耀祖大少爺的面門。唰唰兩下,耀祖臉上就留下了又紅又粗的兩個五道槓。
耀祖臉上又疼,當著妹子被破相又惱,大怒,捂著臉喝道:“黃氏,你這般潑悍,是想我休了你麼!”
黃氏啐道:“休個屁,老孃受夠了,就與你和離也罷了。”衝上去撕打耀祖。
耀祖拿衣袖掩著臉,大聲怒罵。院子裡的使女聽見,把幾個孩子抱去來,一時間,大人打罵,孩子哭鬧。一羣雞受了驚掠過狗窩,兩隻臥著的狗也跟著咆哮。
英華和玉薇面面相覷,一則驚;二則身份擺在那裡,一個是小姑子不好干涉得哥嫂,一個是人家兩口兒吵鬧的罪魁禍首,兩個都不好說話,站在道邊愣愣的看著。
大少爺兩口兒吵架常有,今朝最熱鬧。老田媽路過伸頭看看,看見英華和玉薇一臉苦相站在邊上,掉頭飛奔回去報與柳夫人知道。柳氏就使老田媽去和王翰林說。
王翰林正和學生說策問呢,聽得是大兒兩口子吵鬧,曉得妻子是不會出頭的,只得嘆了一口氣,把筆擱在筆架上,叫兩個學生自便。
老頭兒揹著手哎聲嘆氣出去。楊小八就道:“平常他們也吵的,怎麼單今日要請先生去,咱們去看看?”
趙恆這些日子足不出戶,也正悶的發慌,就依他,兩個悄悄兒跟在王翰林後頭去看熱鬧。
王翰林到時,黃氏已是摟著小孩兒,牽著大孩兒,站在院中,叫她陪嫁的幾個人收拾箱籠要回孃家,想起來又要罵幾句王耀祖。王耀祖坐在院子角落裡的一張小板凳上,英華捧著一盆清水,與他洗傷口。
玉薇低頭站在牆外,又不能進去,又不好就走。看見王翰林,忙過來萬福,低眉順眼道:“奴和二小姐經過門前,和大少爺說了幾句話,不曉得怎麼惱了大少奶奶。”
王翰林揮手,道:“他兩口兒哪一日不吵幾回,卻是和你無干,你自便罷。”
王耀祖聽見父親說話的聲音,忙忙的要站起來,才起身,搖了兩搖,一頭栽倒。
英華唬了一跳,那盆水差點潑翻,她退後兩步把盆擱在小桌上,驚叫:“爹爹,哥哥暈倒了。”
趙恆反應最快,一聽見英華驚喊爹爹,就似脫了繮的野馬,幾步越過王翰林,邁進院子把英華拉過一邊,問她:“你可有事?”至於王耀祖,他眼裡壓根就沒有人家,連腳踏著王耀祖的衣襟都不曉得。
英華指指他的腳下,道:“我沒事,我大哥有事。”
趙恆因英華和他講話,笑意藏都藏不住,讓開幾步,咳了一聲,道:“來人,把王大哥扶起來。”
楊八郎慢了兩步,搶在王翰林前頭把王耀祖扶起來,只看了一眼,就喊:“還有氣,喊郎中來呀。”
黃氏先還當王耀祖耍花槍,哭罵不止,聽得他是真暈了,卻是慌了,放下孩兒要過來瞧。誰知屋裡翩翩飛出兩隻花蝴蝶,一左一右把王耀祖攙在中間。黃氏看見她們,又惱了,索性不管,照舊摟著孩子哭泣。
少時郎中來了,只看房外坐在一個哭哭啼啼的黃臉婆,房裡有兩個香噴噴、嬌滴滴的美婢妾,不用號脈,也曉得王耀祖爲什麼會暈倒了。
王翰林看郎中閉目摸鬍子半日不言語,卻是嚇著了,忙問:“我兒如何?”
郎中慢慢道:“無大礙,不過是體虛。開幾個溫補的方子,慢慢調理也罷了。只是……”
“只是什麼?”王翰林才消下去的汗又爭先恐後冒出來。
郎中的眼睛在那兩個美婢身上梭了幾梭,搖搖頭,長長嘆息,道:“令郎房裡服侍的人卻是多了些,將來還是靜養爲要。”
這話說的曲折,然大家都是男人,都懂的。王翰林點點頭,便請郎中移步到前頭書房去寫藥方。郎中走了兩步,恰好一個使女外頭進來,帶來一陣香風,那郎中鼻子抽氣,突然道:“不對!這香味有古怪!”
楊八郎聽得這話,忙將那使女按住,問:“你帶的什麼香?”
那使女嚇得變了臉色,哆哆嗦嗦從懷裡摸出一個異樣精緻的香囊,道:“是香蝶姐姐給的,不是奴偷的。”
郎中討了那香囊,取小刀刺破,把裡頭的藥料都倒了出來,在日頭底下細看細聞半日,才道:“翰林老爺,借一步說話。”
香蝶便是那兩隻花蝴蝶裡的一隻,那香囊也不只她一個有。趙恆的幾個侍婢也都有。郎中這話,是香囊有問題,趙恆的臉色也變了。他衝楊八郎使了個眼色,楊八郎會意,悄悄兒先走了。
趙恆跟在王翰林後頭出來,看英華還在黃氏身邊,替她嫂子哄孩子,便扯了扯她的衣衫,道:“英華妹妹,把大嫂和孩子們帶到師母那裡去。”
英華本待不理,看趙恆臉色鐵青神情不對,情知有異,便小聲勸黃氏:“嫂嫂莫惱,咱們到母親那裡說說話。”
黃氏原是梗著一口氣才吵鬧要和離的,那口氣過了正在後悔,,小姑子與她臺階下,便順水推舟,帶著孩子跟著英華到正院去。
柳氏正和玉薇在窗下說話,看見英華來了正要問她耀祖兩口兒怎麼樣,就見黃氏拖兒帶女的進來,卻是愣著了。
英華不等母親問,就道:“大哥無事,倒是郎中說咱們家使女帶的那香不對。”
“香?什麼香?”柳氏皺眉。
“就是那幾個唱小曲兒的,送了一個香囊給咱們家使女,剛好郎中出門聞見,說不對。”英華一邊擠熱手巾給小侄兒擦臉,一邊道:“趙恆臉色也不好看,叫咱們過來。”
柳氏沉吟半日,道:“不該咱們知道的事,不要問。”看向黃氏,正色道:“咱們雖是分了家,然血脈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什麼該說,什麼不該打聽,你若是不明白,不妨問問你妹子。”
黃氏一沒得婆婆管束的,乍一聽婆婆放狠話,眼圈兒又紅了。她轉念一想,丈夫靠不住,她守著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如何過活?還要靠這個後婆婆!黃氏想得明白,便把眼淚都吞到肚裡,點點頭,道:“媳婦曉得了。”
母親一向不講重話,今日這樣嚇嫂嫂,便是方纔趙恆也有些大驚小怪,難道……真出事了?哥哥暈倒又是個什麼緣故?和趙恆又有什麼關係?英華想了半日,想得頭都疼了。
柳氏這裡坐著大兒媳母子四人,再加上幾個伺候的使女婆子,屋子裡人就有些多。天冷門窗關的緊,甚是氣悶。英華在房裡站了一會,走到後院透氣,卻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直奔大哥那邊去了。
恰好後院角落靠著一架梯子,英華搬來搭在牆上,慢慢爬到牆頭探頭去看。卻是楊八郎帶著幾個人進了大哥的院子。那幾個人進了屋,八郎卻是鐵青著臉站在院子裡張望,遙遙看見英華在牆頭,忙揮手,道:“回屋去,莫看!”
八郎怎麼也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英華靠在梯子邊想了一回,一則好奇,二則放心不下大哥,看了看院子裡還有幾個小竹匾,曬著蘿蔔乾,就取了一個小的,假裝到牆頭曬蘿蔔乾的樣子,把那匾擱在牆頭,自家把頭縮在匾下,頂著那匾偷看。
再看那院裡,進去的人已是拖著那兩個美婢出來,俱是塞住了嘴,有人取繩,將她兩個捆的結結實實,取大布袋盛了,像貨物般扛走。
這是兩個活生生的人!轉眼間就被這般處置,想來,是活不成了。英華捂著嘴慢慢滑下竹梯,只覺得前心後背一片冰涼。在京城時,這些事情也常聽說,不過只是聽說而已,英華並沒有想過,有一天,這些事情就會發生在她的身邊,而且,是由和她一起長大,向來親厚的八郎做的。
玉薇到後院尋英華,看見英華臉色蒼白,靠在牆邊發愣,忙笑道:“這是怎麼了?”
英華回過神來,勉強笑道:“突然腹內有些疼痛,我靠一會。”
玉薇想了一想,笑問:“可是月事來了?後院風是冷的,想是吹著了,你回去睡會,捂一捂罷。這裡有我呢。”
玉薇扶著英華回去。杏仁接著,服侍英華寬衣上牀,一邊叫小丫頭弄手爐,一邊叫取熱水與英華吃,又問要不要取益母草浸的蜜來。
英華搖頭,道:“不要,吃些熱水便好了。”
杏仁曉得英華的月事才過,笑道:“便是不吃,也要做個樣子。”
英華想一想,點點頭。杏仁便喊人去取蜜,回身卻見英華抱著膝蓋縮在牀角落裡瑟瑟發抖。
杏仁唬了一跳,三步並做兩步爬上牀,忙忙的問:“二小姐,怎麼了?”
英華,道:“冷。”
杏仁去摸英華的額頭,確是有些兒涼,便道:“再取牀薄被與小姐蓋也罷了,睡一睡,若是到晚還不好,必要請郎中來瞧的。”
英華低聲答應,叫放帳子。杏仁便放下帳子出來,想了想,叫小丫頭守好門戶,她自走來稟報柳夫人知道,說小姐像是病了,又不肯叫郎中來瞧,問夫人是不是要把前頭的郎中留一日。
柳夫人使人去前頭問,那郎中已是被人帶走了。柳氏心裡猜到八分,必是英華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了。英華打小兒嬌養,並不曾讓她看見那些不乾淨的東西,乍一見,必然受驚。
柳氏思索再三,女孩兒在孃家嬌養也罷了,到婆家若還是單純的似一張白紙,將來也難生活。倒不如狠狠心,現在就讓她曉得太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會有些什麼勾當。
柳氏便走到後頭看英華,問:“是哪裡不好?”
英華把小丫頭都支使出去,撲到母親懷裡,泣道:“娘,我看到……我看到八郎把大哥的那兩個使女裝進布袋帶走了。”
柳氏把英華摟在懷裡,嘆息道:“恆兒叫你出來,我就猜到不好。你可是害怕了?”
“怕。八郎,還有趙恆。他們……”英華抹淚,“他們怎麼能……”
“今日暈倒的是你大哥,好在也無大礙。”柳氏嘆息道:“若是趙恆在咱們家出了什麼事,咱們全家老小,還活得成嗎?”
柳氏捏住女兒的手,輕聲道:“便是你哥哥和知遠,在外頭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這些話你爹和你二哥都說要瞞著你,然娘覺得,你還是當知道。”
“二哥和知遠?”英華驚問:“他們怎麼了?”
“他們販馬賺了不少銀子,因春耕還早,又回頭去販牛。路上被人引至黑店,險些被害了性命……”柳氏嘆息道:“那些龍涎香,便是黑店裡搜出來的賊髒。這個世道,心軟的都沒有活路。晉王如此,你哥哥和知遠如此,恆兒也是如此。這些事,將來娘都不瞞你了,晉王不必提他,恆兒和八郎,還有你二哥,都是你至親至近之人,他們這樣做,是爲了讓咱們不受傷害啊。”說罷輕拍英華後背。
英華愣了半日,仰頭看向母親:“是誰想害趙恆?”
“說不準。”柳氏嘆道:“或者是他大哥,或者是他二哥,又或者就是官家,說不定還有別人,誰知道呢。就要變天了罷,變了天,立了太子,咱們家就安生了。”柳氏看向外頭。
今日日頭甚好,天氣甚有轉暖的勢子,幾隻雀兒在院中跳來跳去。柳氏拉英華起來,指著外頭的雀兒,微笑道:“你看,春天就要來了呢。”
英華依偎在母親的懷裡,探頭朝外看,輕聲道:“春天快點來吧。”
八郎回來,聽說英華病了,就猜英華是看見什麼了,想了許久,來問師母討主意。柳氏叫他直說,他到底不敢,回頭又和趙恆商量。
趙恆思量再三,道:“我們一道和她講罷。”兩個走到蘭花廳門口,使人進去通報。
英華想了想,道:“和他們說,我出去見他們。”換了件厚衣裳,出來,笑道:“咱們出門走走罷。”
王李兩家混居,又有柳家的管事僕役來去,原是人多口雜。外頭田野裡走一走,隔著老遠就能看見人,隔著老遠就能被人看見,若是說些機密話兒,最是恰當。
八郎便道:“從後門走,我才從後門進來,後頭那一大塊地都荒著,二三裡地都沒有什麼人,站在後門口就能看見,咱們到那裡走走罷。”
英華這是要避嫌了,趙恆心裡酸楚,帶頭就朝外頭走。英華慢吞吞跟在後頭,倒是八郎,和她並肩走路,並不怕人猜嫌。
“今日的事,讓你受驚了。”趙恆不看英華,輕聲道:“你別怕,我們……”
英華臉色蒼白,雖然模樣鎮定,然大家從小到大,又哪裡看不出來她其實是在害怕。八郎忙道:“這事若是傳出去了,就怕有人又要跳出來做文章,爲難我們幾家。所以,咱們悄悄把這幾個使女送回京裡去了。”
“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趙恆的笑容悽苦:“我原是不想爭的,可是我不爭,他們卻怕我爭,想方設法要害我們。那我就和他們爭一爭罷。”
趙恆,他也想做皇帝?英華愣住了。
八郎道:“等二哥回來,我們就回京城去。”
“等咱們好消息。”趙恆捏拳,冷笑道:“不過走之前,我要先把潘菘收拾了。”
、沖喜
傍晚起了北風,天冷得異樣,上燈時居然飄起了雪花,到晚飯時雪片如扯絮一般。第二日早上起來,院子裡的積雪足有一尺厚,天還陰陰的,像是還要落雪的樣子。玉薇清早出門,過了一盞茶時就又迴轉,原來河面上都結了冰,行不得船。雪一連落了兩日,休說行船,連官道的石板上都結了厚厚一層冰,走一步滑三跌。
王李兩家富厚,有的是上好的柴炭,積得有米麪肉菜,出不得門也罷了。在家燒上兩盆炭火,圍著火吃茶吃點心看書,甚是清閒。那些搬到縣裡搭草棚住的百姓就可憐了,真真是飢寒交迫,到第三日頭上,凍死的老弱就有三十來個。
王翰林本家大半都擠在富春書院親香,那山頂上的北風格外要冷些,老山長原是中過風的人,身子原就弱,前幾日又生了一場氣。落雪那日咳了一夜,第二日痰裡就帶血,到第三日就咳血。耀芬偏又在落雪之前到縣裡去了,被大雪阻住不曾回家。
耀文覺得父親情形不好,和母親商量,道:“爹爹這般,還是請郎中來呀。娘有銅錢與兒子幾十個,兒子去僱個驢……”
大伯孃啐道:“你有銀子去說親,倒沒有銅錢與你父親請郎中?你是靠不住的,且等你大哥來家請郎中罷。”
嗆得耀文滿面通紅退出來,和耀廷說:“爹還能拖?哥還不曉得幾時回來呢。”
耀廷也憂心,想了一想,道:“咱們問耀祖哥借銀子去?”
王耀祖從前有錢時極大方的,族人借個三五兩銀子,有錢還他就收,無錢不還他也不問人要的,所以耀廷有事,頭一個就想到問他借錢。
耀文搖頭道:“兩個侄女到金陵念女學,學費都是二叔把的。爹爹這個病,藥裡怕是要用人蔘。他借幾十兩銀子容易,咱們幾時才還得上?天暖了要春播,耀祖哥也要銀子買種子租牛呀。”
除去耀祖手鬆,有錢的族人都搬到縣裡去住了,聚在書院裡的,俱是手頭不寬餘的,還能問哪個借?耀文想了半日,還是要和二叔開口,便和兄弟商量,道:“二叔上回把衣裳與我們穿,可見還是待我們有心的。咱們還是去求求二叔罷。”
耀廷摸摸身上的衣裳,默默點頭。兄弟兩個頂風冒雪走到王翰林家。守門的看見他兩個雪人似的,面孔都發青發紫,忙把他兩個讓進門房,道:“兩位少爺都是本家少爺,原是不需稟報的,然天這樣冷,先在門房烤一會火罷。小的去裡頭說一聲,討兩身乾衣裳來換上,可好?”
耀文和耀廷俱都點頭,縮在火盆邊打顫。那守門的從櫃子裡取出一小壇酒頓在火盆裡,叫他兩個一會吃熱酒,撐著傘走到後頭柳夫人院外,尋著老田媽說:“大房裡耀文少爺兄弟兩個來了,想是大房有事。兩位少爺衣裳盡溼,還煩田媽媽討兩身衣裳與他們換換。”
老田媽看看外頭,依舊大雪紛飛,咳了一聲,苦笑道:“這般冷,又中過風,想是扛不住了,你且去伴他兩個說話,我去回夫人,就取衣裳送過去。”
英華和玉薇都在柳夫人房裡烤火說閒話。聽得耀文兄弟來了,玉薇笑道:“這麼冷的天,他來做什麼?”
老田媽道:“想是大老爺身上不大好。”
柳夫人便叫英華和玉薇把王翰林的衣裳鞋襪撿兩身厚的出來。她自和老田媽商量,若是大老爺死了辦後事,二房要如何行事。
英華一邊看人擡箱子,一邊小聲問玉薇:“玉薇姐,大房的情形到底怎麼樣,你可曉得?”
玉薇搖頭,道:“不大曉得,不過肯定是不好的。”
英華想了一想,便叫把那幾件華麗衣裳放下,叫兩個婆子來,擡出一個積了灰的舊木箱,先翻出兩個皮襖,笑道:“這箱子衣裳還是那年太后仙去時做的,想來守孝都穿得。”先撿出來兩身衣裳,道:“這個與兩位堂哥哥罷,再添兩件顏色的背子,無事也穿得,有事把背子脫了,最省事不過。玉薇姐你將了去,和堂哥哥說一聲兒,想來他也不惱我與他這個。”
玉薇微笑道:“耀文是個明白人,怎麼會惱。我便將了去。”真個把這兩身衣裳打了兩個包袱。英華又與了兩件青緞大背子,她掛在胳膊上,親自送了出去。
英華便把箱子裡的衣裳理了理,把父親和兩個哥哥的份兒都理出來,打了三個包袱重又放回去,出來笑道:“娘,我把那年太后仙去時做的衣裳理出來了。大哥穿爹爹的正好,二哥穿只怕小了,咱們晚上改改就使得。”
柳氏皺眉一想,果然還有這麼一箱衣裳,訝然笑道:“我都忘了,難爲你還記得。我們正說呢,你大伯怕是扛不過去了,咱們這個時候要做孝服,就爲難了。你爹的有了,咱們的想來也有,找出來理好,只怕就要的。”
英華想了一想,道:“我們的俱都收在一個半人高的大板箱裡。那個箱子是我看著人裝的,好像是人字十九號。”
老田媽忙道:“老奴曉得在哪裡了,就叫人去擡了來。”忙忙的就去了,過了頓飯時,六個管家擡了一個極大的箱子進來,老田媽親自把箱蓋上的雪水灰塵拭去,開了箱子撿衣裳。
英華的衣裳自然是小了的,使柳氏的改一改也能穿。便是黃氏,改瑤華的舊衣也使得。幾個小的,有英華的衣裳改一改,也可湊數。英華便把大哥一家幾口的份兒理出來,尋了個小箱子,才放進去,又笑道:“卻是忘了,還有姑母一家的。”
柳夫人嘆口氣,道:“還好你只得一個姑母。速速尋出來罷,候你大伯走了,就送過去。”
英華答應著,把姑母一家的衣裳也理了出來。
王翰林進來,看妻女在理衣裳,點點頭,嘆息道:“不曉得大哥扛不扛得過去,早些理出來也好。咱們家還有人蔘養榮丸沒有?”
柳夫人笑道:“有是還有,然送去了怕大嫂說我們使了壞心在裡頭下毒丟出來。還是把些銀子,叫侄兒自去縣裡請郎中罷。”
夫人這般說話,王翰林臉上不大好看。柳氏使眼色叫英華去取銀子。英華忙去取了一包五十兩的碎銀子出來,道:“沒得銅錢了,碎銀子可使得。”
柳氏道:“稱二十兩。”
英華便稱了二十兩,使張紙包好。王翰林看看妻子,沒言語,把銀子揣在袖子裡出去了。
英華湊到母親身邊,小聲道:“二十兩不夠罷?”
柳氏笑道:“把郎中,再吃個把月的藥足夠了。留點餘地給你玉薇姐做人情罷。你猜猜,你玉薇姐要送多少銀子與你堂兄?”
英華想一想,道:“咱們送二十兩與大伯看病,玉薇姐肯定不能送二十兩,不是十兩,就是八兩。”
“我與了耀文三兩銀。”玉薇笑著進來,道:“原是想與八兩的,我後來想一想,人還沒進他家門呢,手頭就這樣鬆。日後和他生活,他家要東要西,與少了怕是不依的,倒不如現在小氣些。”
玉薇走到柳夫人身邊,跪下,笑道:“玉薇方纔和耀文商量,若是拖下去,極少還要等三年,倒不如趁現在把婚事辦了。太太,可使得?”
柳夫人沉吟半日,道:“叫他和大太太說,沖喜。若是大太太不依,就罷了,老實等三年罷。若是大太太肯,你風光出嫁不好麼。”
玉薇低頭思量半日,笑道:“還是等三年罷,沖喜若是不好,我們不是成了罪人了?”
英華替玉薇思量,想了一會,道:“不只耀文堂哥,還有文才表兄呢,若是大伯父走了,兩個月之後表兄怕也是不能成親的吧。姑母和我講過的,今年下半年雖還有幾個好日子,偏和姑丈犯衝,所以才挑的上半年的日子。”
柳氏笑道:“你姑母怕也是不肯等明年的。使人請她來說話兒。”
少時王氏過來,聽說大哥不好,侄兒來借銀子,便發愁道:“這可怎麼好,叫文才和他表哥一路去瞧瞧他舅舅呀。”
柳氏道:“路這般難走,天又冷的異樣,休叫孩子凍出病來。過一二日雪化了,和他二舅一路套車去瞧也是一樣。依著我猜,大哥怕是扛不住這個冷天。文才的婚期是要推後了。”
王姑太太的愁,其實還是愁的兒子的婚事不好辦,不過嘴上不好說罷了。二嫂把事提出來,她便嘆息道:“兩個孩子都不小了,到明年再成親,只怕親家等不得。”
柳氏捧著茶碗,不言語。英華便低頭看指甲。玉薇情知柳氏是要等姑太太自己提沖喜的事,心裡甚是喜歡。若是外甥要提前成親沖喜,親生兒子自然也可以衝得喜,只要不是她提出來的,衝了不喜又如何?是以她也不急,抓了一把瓜子慢悠悠嗑。
王姑太太等了半日無人搭腔,只得自己說:“咱們鄉下風俗,長輩病重,原是可以衝個喜的,倒也不必挑日子了,二嫂覺得怎麼樣?”
柳氏笑道:“我們北方也是這樣,只是我不曉得富春風俗,所以不和姑太太提。既然富春也是這樣,那咱們商量著辦起來?”
姑太太忙忙的回去和丈夫說知,柳氏叫人去請王翰林到後頭來,就和玉薇說:“你去和耀文說罷,就說姑太太打算辦喜事給大伯沖喜。”
玉薇歡喜去了。耀文等的正心焦呢,見到玉薇,顧不得兄弟在旁,就問:“怎麼樣?”
玉薇搖頭,道:“咱們的事不急,還是大老爺的身體要緊。倒是有一個事,姑太太打算趕著辦喜事給大老爺沖喜。”
耀文原也是個極聰明的人,便點點頭,道:“姑母待我爹,真是沒話說,我們改日謝她,耀廷,咱們先到縣裡去請郎中罷。”
玉薇又與他們打了一葫蘆酒驅寒,送他兩個出門。耀文到縣裡見了郎中,千求萬請,郎中才答應去富春書院出診,耀文便叫弟弟去僱驢,他自懷裡摸出玉薇偷偷塞把他的三兩銀,遞把郎中,道:“學生還求大叔說兩句好話兒,家父這個病,若是藥石無效,或者可以沖沖喜。若是這個話是大叔說的,家母一定信的。”
郎中也曉得王耀文訂親的故事,道:“你也是個苦人,沖喜也是你一片孝心,話我自與你說到,令堂依不依,看你造化了。”撿了塊碎銀子收起,旁的都還把耀文,道:“收你塊銀子開箱,那些你收起,留著成親使用罷。”
耀文長揖到地謝郎中,一路殷勤服侍。到富春書院已是天黑。郎中換了溼衣烤了會火,替老山長診了脈,果然是不能好了,真個和大太太說要衝喜。大太太平日裡最是倚重長子,偏耀芬不在家,同族大家商量,也都說沖喜甚好。大太太不情不願答應。耀文連夜送郎中回縣裡抓藥,又至王翰林家報信。
因是沖喜,婚事也不甚講究,玉薇收拾了兩箱兩櫃,使人擡著,又是一隊鼓樂吹打,坐了一頂轎子就嫁過去了。那邊辦了兩桌酒,挪了一間房做洞房,拜個天地,便算成婚。誰知這麼一衝,大老爺立刻不咳血了。
耀芬這些天一直在縣裡一個相好處樂不思蜀,聽得兄弟爲父親沖喜,真娶了那個女管事,勃然大怒,跑來家把耀文一頓臭罵,又抱怨母親:“咱們家世代書香門弟,怎麼能娶這樣的人進門,便是沖喜,窮苦人家的好女孩兒多的是,怎麼也不能娶這麼個迎來送往的女管事。叫兄弟把她休了,再娶罷。”
大太太因衝了喜丈夫的病居然好些了,卻是不依大兒子,道:“若是不曾成親,你說不能娶也還罷了,已是成了親,不好輕易休得。倒是你,這十來日你在哪裡?我盼你來家盼得眼裡滴血,你都不曾回來。”
“兒子在爲重辦書院的事奔波。”耀芬道:“已是有些眉目了。咱們這個書院,聽講潘將軍是不徵的。只要書院還在,將來榮華富貴是穩穩的。日後人要說富春書院的王山長,必提他兄弟娶了個鋪子裡的女管事,我還要臉不要臉?”
大太太想一想,也是,卻是爲難,道:“我兒說的是,可是衝了喜你爹爹病就好了一半,只怕,休不得罷?”
“有病看了郎中吃了藥,自然就好了。什麼沖喜,哄人罷了。”王耀芬冷笑一聲,道:“娘不好說,兒子去說。”真個走到耀文兩口兒的新房,道:“這個女管事配不上我家書香門第,休了她,將來哥哥另給你娶門當戶對的小姐。”
玉薇心裡雖惱,她是積年做生意的老手,再惱臉上都是帶笑的,安安靜靜站在一邊只看著耀文。耀文卻是從心裡惱到臉上,指著哥哥,怒道:“爹爹咳血時,你在哪裡?我們大雪地裡借銀子請郎中,你在哪裡?你萬事不管,來家就叫兄弟休妻,你禽獸不如。”
耀芬也怒,恨道:“我爲了書院的事,忙的家都顧不上回。難道爹爹有病,你們就不該動一動?難不成就該我去請郎中?叫你休妻,也爲的是咱們全家的體面。我只問你一句,休,還是不休?”
“不休!死都不休!”耀文惱道:“爲了你的虛體面叫我休妻,沒有這個道理。”
“什麼你的我的,是我們家的。”耀芬氣的直哆嗦,甩手一個巴掌貼到耀文臉上,恨道:“爹還沒死呢,你就分的這樣清楚?”
玉薇上前扶住耀文,輕聲道:“大伯,耀文娶我也有媒妁之言,也稟過父母尊長。若是說他不該娶我,豈不是說父母尊長的不是?再者說,玉薇過門才幾日,休妻有七出三不出,敢問大伯,我犯了哪幾出?”
耀芬張了張嘴,還不曾講話,玉薇又道:“爹爹重病在牀,正是要人服侍的時候。大哥纔來家,不去爹爹牀前侍奉湯藥,卻只管叫兄弟休妻,難道這就是世代書香的王家門風麼,傳出去,大伯不要臉,我們耀文還要見人呢。”就推耀文:“上回問二叔借的二十兩,都用盡了罷?我還有幾件首飾,咱們將到縣裡當了,買些人蔘回來。”
玉薇把妝盒打了個小包背在背上,把箱櫃一鎖,也不管耀芬,徑直拉著耀文出門去了。
到得王翰林處,便又是一個世界。書房裡燒得通紅的兩個大炭盆,案頭古磁瓶裡還供著一枝白梅,噴鼻的墨香。王翰林坐在書桌前看書,兩個學生各據一張書桌寫字,在耀文眼裡,這個書房就是世外的桃源。王翰林看見侄兒侄媳,指指外頭,輕聲道:“不必多禮,後頭去罷。”
玉薇曉得老頭兒的性子,看耀文還要行禮,把他扯出來,小聲道:“莫要打擾,咱們後頭給二嬸請安去。”
耀文一步三回頭,依依不捨那個書房。玉薇看他這般兒情形,曉得他是想進那個書房唸書,然裡頭那位,豈是誰都巴結得上的?便輕聲勸他道:“二叔正經也只收得趙恆公子一個學生,便是八郎都是捎帶上的。你個把月送篇文章來請二叔看看,就是極有面子的事情了。”
耀文苦笑道:“我曉得的,只是羨慕他們無俗事煩身,可以專心念書罷了。”
玉薇抿嘴笑道:“你怎麼曉得人家沒有煩心事。你想念書,我指點你去一個好去處。”
“娘子請說。”耀文就做了一個長揖。
“回頭見過二嬸,咱們就去見一見姑母,你就留下和文才表弟一處看幾日書罷。奴這個也算三朝回孃家,奴正好把這幾日積壓的俗事辦一辦。可好?”
“全依娘子。”耀文快活道:“家去哥又要和我鬧,正好在二叔家躲幾日,正經溫幾日書。都講今年必開科的。”
“若是爹爹不好了,你也考不成。”玉薇啐道:“就由你溫幾日書,回去咱們好好想法子,我們兩口兒合力賺些銀子給爹爹看郎中才是正經。”
他兩口兒見過柳氏,又去見過王姑太太一家。姑太太那裡已是使人捎了信去府城,也要趕著這幾日成親,一院子的木匠裱糊匠。張文才的書房裡還坐著兩個堂兄。他兩口兒也沒站處,說得幾句話出來,耀文就要去看耀祖,玉薇情知她是去不得的,隨指了個藉口說要去瞧瞧英華,兩個就在後門分開,一個去耀祖院裡,一個去英華屋裡。
英華這日得閒,和芳歌在蘭花廳裡下棋做耍,看見玉薇,又驚又喜,棄了棋子接著讓座,笑道:“嫂嫂,還說明日去接你呢,怎麼今日就來家了?”
玉薇苦笑道:“你耀芬堂哥今日到家,叫他休妻呢。我們是指著噹噹的藉口跑出來的,且過幾日再回去。”
芳歌直爽,吐舌道:“玉薇嫂嫂還要噹噹?這個話我是不信的。”
英華看看芳歌,只是笑。玉薇原也是個爽利人,笑道:“我的銀子不肯就拿出來用,原也是想逼一逼他,叫他發奮的意思。”
杏仁捧茶過來,玉薇站起來接過,吃了半盞茶,笑道:“走了這半日,鞋子子都溼透了,我去我那屋換雙乾的再來和你們說閒話耍子。”一陣風樣的去了。
英華叫人送個火盆過去,回來苦笑道:“這位耀芬堂哥,真是要命。”
芳歌便問緣故,英華道:“聽我們家的管事講,他這些天都在一個唱曲的家住著。耀文堂哥爲了大伯的病,這幾日到處奔走,他都不聞不問。倒是耀文哥娶親他反倒跑回家去叫人休妻,真是氣人。”
芳歌笑道:“咱們做女孩兒的,原也管不到二門以外的事體,莫要想了,咱們還是下棋耍子罷。”
英華甩甩頭,笑道:“我實是替玉薇姐不平,很有個想管的意思。”
芳歌也來了興致,丟下棋子,眨巴著眼睛問:“怎麼管?”
英華笑道:“我把那個唱的些銀子,叫她去書院找他鬧一場,羞死他。”
、賠了夫人又折人(上)
英華想好一番說辭,開她自己的小銀箱,稱出兩堆碎銀,一份十兩,一份二十兩,用兩張紙包好,又稱了二兩碎銀,喊來常跟她出門的一個管家,吩咐他:“我聽講耀芬堂兄近日和一個唱的相處甚好,這二兩銀子與你做零用,你將上這兩包銀子去尋那個唱的。[http://]把我說的話轉說與她聽,再把銀子與她看。先與她十兩,事成之後再與她二十兩。”
那管家原也是個活潑的,曉得小姐又要調皮了,高高興興答應,道:“小的記住了,要傳什麼話,二小姐請說。”
英華笑道:“你照著我講的說,休說是你是何人使去的,只說:聽講小姐與耀芬公子相好日久。耀芬公子牽掛小姐,這幾日父親病重都不曾回家伺奉湯藥,所以請小姐去富春書院罵他一場,務必要叫他暫時死心。只要他父親大好了,耀芬公子自然曉得小姐的苦心,自會回頭。這些天府上的日用二十兩,我們自會奉上,還有十兩銀,權充小姐車馬資。”
那管家記性也甚好,背了幾遍,一字不漏記下,將兩包銀子揣在腰裡,捏著那二兩銀子,真個到縣裡去了。
玉薇換鞋回來,看英華兩個笑的異樣,卻是好奇,問:“你們怎麼這樣快活。”
芳歌笑道:“英華姐姐想了個妙法,要與玉薇嫂嫂出氣。”
英華笑嘻嘻道:“嫂嫂,妹子就是你孃家人,你受了欺負可不成,妹子一定要替你出這口氣。”
玉薇啐道:“要不是礙著你耀文哥的面子,老孃有的是手段收拾他。你且說說,你怎麼替我出氣的?”
英華便講她使人去尋那個唱的一事說了。玉薇聽畢,笑道:“這麼收拾他,倒是便宜那個唱的擡高身價了,那個唱的是一定肯的。”
英華笑道:“又替你出了氣,又勸耀芬堂兄學了好,又叫那個唱的做了一次好人,不好麼。我這個族妹,也不算是抹黑他罷?”
“他若行得直立的正,便是成千上萬的銀子丟出去,也尋不到一個唱的去罵他。”玉薇對英華福了一福,謝道:“這一場罵,是替你耀文哥叫屈了,我替耀文謝謝你。”
“咱們原是一家人,謝什麼。”英華還禮,笑道:“耀文哥爲了大伯奔波,還要受這等冤氣,嫂嫂做新媳婦的不好出手,妹子一定要出頭。”
且說耀文在耀祖房裡坐了一會,耀祖在牀上高臥,對娶走了他心頭愛的堂弟愛理不理的。倒是黃氏,存著巴結婆婆的心思——因他娶了玉薇,待他極是客氣,讓他到外頭小廳裡坐著,細細的問大房男女景況,耀文提及大姐,她便長嘆道:“當年我們手裡有錢,大姐夫待我們何等親熱,如今我們窮了,他就不來了。”
耀文曉得大姐夫借了耀祖幾百兩銀子不肯還,黃氏這般說,羞的他滿面通紅,結結巴巴道:“大姐夫這一向都在張羅春耕的事。看這個天氣,誤農時是一定的了。”
黃氏看看窗櫺上積的厚厚的冰雪,嘆息道:“往年這時候桃花都開了,怎麼今年這般冷法。我們原來也愁春耕,如今春耕是沒得指望了,倒覺得心裡寬泛了些,且看夏種罷。”又留他說了半日閒話,還送他到院門口。
耀文回到柳夫人處,甚是拘謹。柳氏要給玉薇面子,待耀文就不似從前面子情兒,笑道:“我這裡人來人往的,鬧的人頭痛,你到隔壁小書房坐一會罷,回頭玉薇來了,二嬸叫她到那屋裡尋你去。”親自把耀文安置在小書房裡,過得一會再送炭盆進去,看他縮成一團正捧著一本策問看的入迷,人進來都不曉得。這個孩子倒是個真心向學的,柳氏就真的有些心疼他,親自替他把書房的門掩上,走到後頭蘭花廳,打算叫玉薇尋幾件厚衣裳與他換。
纔到門邊就聽見裡頭三個女孩兒歡聲笑語,柳夫人再一細聽,卻是英華想了個壞招要替玉薇出氣。柳氏搖頭笑笑,照舊回來,自家坐在窗邊,想起來忍不住開懷暢笑。
老田媽就問:“夫人因爲何事,笑的這般開懷?”
柳氏笑道:“大房的耀芬不是在縣裡相與了一個唱的?聽講耀文娶了咱們玉薇,他就叫耀文休妻。英華要替玉薇出氣,使了銀子要叫那個唱的去富春書院罵他。”
老田媽猛拍大腿,笑的前合後仰,唸佛道:“該,這種人,把他臉不要臉,就該罵一罵。”
歇了一會,又道:“不能叫我們老爺曉得罷?”
柳氏笑道:“王大人的侄兒做得出來,咱們就不能和他開個風雅的小玩笑?英華這事做的甚妙。父親重病,做兒子的還去嫖,難道不該罵麼?”其實,柳氏心裡還有一句話不曾講,王耀芬若是被個粉頭罵了,傳揚開固然是個風流佳話,講他相與的粉頭有情有義,他慧眼識人,臉上自然也是有光的。然太過風流的人物,要爲人師表教書育人,卻是不能了。分家時王耀芬主張分了書院去,大房就不過是分了幾間房子用,他想把富春書院重撐起來,是萬萬不能的。
是以英華此舉雖是孩子氣的意氣玩笑,卻是暗地裡替二房出了一口狠氣,讓柳氏覺得暢快之極。
且說那個唱的,雖然生性機靈,然人物生得不過中等,打點精神應酬恩客,陪唱陪笑陪睡的,一個月也不過賺五六兩銀子罷了。不過是去罵一場,就有三十兩銀子到手。況且,這又是個勸人盡孝的事,傳說出去,立刻要身價倍增的,何樂而不爲?那個唱的收了銀子立刻就去富春書院,倉促間僱不到轎子,就要龜公去僱一個驢,駝著她踏雪而去。
到了富春書院,粉頭真個指著王耀芬的鼻子痛罵了一回,講王山長病重,王耀祖就該在父親榻前伺奉湯藥,不該在她那裡長住。王耀芬被她氣得手腳冰涼,噎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大太太當著圍觀族人的面,惱得麪皮紫漲,痛罵兒子一回,才曉得指著粉頭罵她狐貍精。這粉頭索性好事做絕,把這幾日王耀芬的嫖資奉還王老夫人,才趾高氣揚下山,繞路到一個老相好那裡歇腳去了。
老相好問她爲何這樣冷的雪天出來,她便將前事宣揚了一番,有心要顯顯她自家品性高潔,卻是把有人送銀子叫她去罵之事隱去了,只說她才曉得王山長病重,所以如此行事。將心比心,誰家也不願意自家的子弟在尊長病重的時候去嫖,老相好肅然起敬,直贊她是風塵中的俠女。
過不得二三日,這個奇事就傳遍了半個曲池府。張家使人送信到曲池府陳家,說要提前成親替舅舅沖喜,陳家原還拿不定主意,風言風語裡聽講這件事,猜想此時不應就要拖到明年,也就答應。從府裡到富春縣行不得船,陳大舅就僱了幾個驢,冒雪把女孩兒連嫁妝一同送來。
王姑太太也不曾想親家這般爽利,忙忙的安排拜堂。耀文又留下助了兩日忙,才和妻子說要回去,玉薇自去開箱把妝盒丟進去,取了二十兩銀,叫耀文到縣裡買幾兩人蔘須,再買半石米。
柳氏聽講他兩口兒要回家,稱了五十兩銀悄悄給玉薇送去,只說是英華自家的私蓄。玉薇會意,收下來拴在腰間,也不言語。
這包兒人蔘將回家去,大太太因他兩口兒數日不歸是爲了找錢買參買米,倒不好說他們的,收了參,道:“這幾日不似前幾日冷,你爹爹也好多了,想來叫文才的喜氣衝一衝,就能大好了。你們先去歇歇,吃了中飯再來看藥爐罷。”
耀文兩口兒才離了父親臥房,耀廷就從斜地裡跳出來,揪著耀文的手,惱道:“哥,你可曉得,王耀芬前些日子在哪裡快活?”
王耀芬又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耀廷惱得連哥哥都不喊了!耀文在新婚妻子面前要臉,對兄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講話,掉過頭吩咐玉薇:“娘子先回房歇一會,我去廚房討個火回來燒火盆,可好?”
玉薇含笑點頭,任由他兄弟兩個去了,她自回新房,掃屋揩灰忙碌不提。她這個新房的前門,正好就對著耀芬屋子的後窗。玉薇提著一桶髒水出來傾倒,就聽見耀芬屋子裡有婦人啼哭怒罵,又是幾個婦人勸說分解,啾啾唧唧說個不停。玉薇站住聽了一會,原來是耀芬妻子孃家來人,姐姐妹妹們正勸說耀芬娘子和離了另嫁呢。
王耀芬嫖又不是這一回,孃家人今日纔來勸和離,早幹嘛去了?玉薇冷笑一聲,提著桶回屋,拿定主意裝做不知。
王耀文曉得了兄長是去嫖,也是大怒,再聽講人家粉頭找上門來罵,又連嫖資都送還了,更是惱火,漲紅著臉道:“大哥的見識連個粉頭都不如,他自家這等敗壞門風,還有臉叫我休妻!可惡。”
耀廷恨道:“這事娘還叫瞞著爹爹呢。大嫂孃家已是使人來勸說大嫂與大哥和離,你說,此事瞞得住否?”
“便是瞞不住,咱們做親兄弟的,也只能妝做不知了。”耀文長嘆一口氣,道:“玉薇勸我呢,叫我把考取功名的事放一放,先伺候爹爹的病要緊。你若聽我一句勸,咱們兩個什麼都不要管了,只管在爹爹病榻前盡孝罷。便是爹爹問起,咱們只推不曉得。何如?”
耀廷扭頭,恨道:“只管盡孝,說的容易。家裡柴也沒有,米也沒有。如今人家都曉得我家的子弟有錢去嫖,哪個還肯借銀與我們,我們怎麼盡孝?叫爹爹喝西北風?”
“你玉薇嫂子當了幾件首飾,還能撐得幾日。過一日看一日罷。”耀文想一想家中用度,除去爹爹每日用藥少不得,家裡幾十口人吃穿用度,便是全靠二叔送錢和玉薇噹噹,又能撐幾日?還是要想法子賺錢纔是。耀文皺著眉,想哪裡有發財的路子。才一愣神,耀廷已是恨恨地走了。耀文搖搖頭,到廚房討了幾塊炭,燒了個小炭盆,捧回新房裡,苦笑道:“炭不多了,你先烤會,我換幾件舊衣去後山看看可有枯柴,撿些來家燒火也是一樣。”
玉薇抿嘴微笑,道:“烘火的事先放一放。奴走時,英華揹著人塞了幾十兩銀子與奴,咱們明日還是到縣裡走一趟,買兩簍炭兩石米回來?”
“英華妹妹她……”耀文感激的說不出話來。
“雖說是揹著人的,其實只是瞞著外頭罷了。”玉薇衝耀文眨眨眼,解開一個小包,把銀子與他看:“二叔早替兒子們分家析產了,他老人家手裡也只得千數的銀子養老,還要供玉珠姐妹兩個上學,家裡還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富春書院這裡二三十房,幾百口人呢,二叔若是出了頭,你說只管咱們一房,可使得?都照管,他老人家又能照管得過來?所以他老人家出不得頭。但叫英華妹妹私底下與咱們銀子,旁人便不好說什麼了。”
“二叔二嬸待我們,真是沒話說。”耀文羞愧的說,:“想一想咱們家做的這事,我每回見到二叔二嬸,都覺得擡不起頭。”
玉薇擡手在耀文前胸後背各拍一掌,笑道:“那咱們就靠自己,把腰挺直嘍。”
耀文夫妻兩個相對一笑,屋子裡炭火雖然不旺,卻是春風滿室。隔著十幾步遠的耀芬屋裡,耀芬娘子終於做出了和離的決定,放聲大哭。她孃家的姐姐妹妹們,大家一齊動手,把她陪嫁的財物盡數收拾起,但是王耀芬的東西,都撿出來丟在一邊。但是陪嫁來的,都歸攏收起,哪消得盞茶功夫,就收拾好了幾擔財物,大家扶著耀芬娘子出來。
王耀芬原是被妻子孃家嫂子罵出去的,窩在同族一個兄長處半日,兄長正勸說他和娘子認錯呢,聽說他娘子帶著箱櫃要走,卻是慌了,呆若木雞一般站在門邊進退不得。
那同族還勸他去攔,被他娘子打橫里拉著衣袖扯到一邊,罵他:“人家嫁過來也有近千的嫁妝,全叫你們王家敗光了不算,男人還去嫖。她在你們王家還能活得下去?放人家一條生路罷。”
王耀芬原是想去又不敢去的,叫這個堂嫂幾句話說的面紅耳赤,掩著耳朵不曉得逃到哪裡去了。
那耀芬娘子雖是惱丈夫,然到底有兩個孩兒牽掛,只說妝個要走的樣子,候他來攔,發作他一回也罷了。誰知王耀芬沒有來,她心裡又恨又惱,被孃家姐妹攔著勸著,家去了一日,家裡替她備了個幾百兩的陪嫁,居然馬上就嫁把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府學生。那人三十多才娶妻,待妻子甚好,兩口兒日子過的極好,這是後話不提。
王耀芬曉得妻子再嫁,惱的要死。他那羣狐朋狗友要替他解憂,悄悄兒到富春書院把他扯下山,大家聚在一個朋友家裡吃酒賭酒。人說情場失意,賭場就得意。王耀芬失了妻子,一連賭了七日,賭得滿面紅光,天都放晴回暖,卻是贏了六七百兩銀在手。
就有一個至交勸他:“你手氣這般兒好法,不如去金陵賭一場大的。有這六七百兩銀做本,贏個萬把來家幾好。族裡尊長兄弟都要對你另眼相看。有了銀,再娶個名門閨秀來家替你帶孩兒,更是揚眉吐氣。”
王耀芬被他勸得心活,也道:“若是能贏萬把,我也不再娶,把富春書院重辦起來就是。”他越想越快活,也不把贏了的銀子分些兒寄回家去家用,卻是一鼓作氣去了金陵賭錢。
且說天氣回暖,大日頭曬了兩三天,冰雪俱都融化,立刻春光明媚起來。然這等冷了乍暖,老弱俱都受不住。富春書院一連病倒了二十來個。耀文因手裡還有些兒銀子,和玉薇兩個到縣裡買藥,聽說王耀芬賭錢贏了六七百兩銀跑去金陵了,耀文大怒。
玉薇勸他道:“父母年老體弱,家裡花費又大,咱們還是想想法子,弄幾個藥給爹買藥,給家裡買米罷。”
耀文低頭默不作聲,良久,才道:“做生意,我不會,娘子教我。”
玉薇笑道:“做生意這個事,咱們總要先稟明爹孃……”
“休說休說。爹爹不會肯的。”耀文慌忙搖頭,道:“娘還要罵人的,咱們悄悄兒做罷。”
“那樣,只能趁幾兩銀子生活,要想發財是不能了。”玉薇搖頭道:“爹孃早晚都要曉得的,既然都背上罵名兒,爲何不做個大生意呢?”
耀文苦笑道:“你是不曉得富春風俗了。咱們世代耕讀的人家,最是瞧不起商賈。你看咱們王家,窮的人家不少,可有做生意的?我雖是不怕人罵,然同族裡說起來,怕爹孃受不得的。”
玉薇心裡冷笑兩聲,道:“既然如此,那隻得開書鋪或是賣筆墨紙硯這兩樣了。”
“這個好,這個好。”耀文讚道:“就是開書鋪罷,我守在鋪子裡,還可以讀讀書,便少了許多銅臭氣。”
玉薇道:“如今房子貴,買是買不起了。柳家的鋪面我也不能借,借了人家要笑話你吃軟飯的。你只在縣裡尋一間鋪面,寫一年租罷。我便寫信到杭州去,憑我的面子,賒一二百金的書倒是不難。便是租不到鋪面,咱們就在縣裡擺個地攤,或是到各書院去貨賣,都使得。好不好?”
“極好極好。”耀文覺得妻子這主意甚妙,連忙答應,“只是一二百兩銀,咱們怎麼還?”
“慢慢兒還罷。”玉薇嘆一口氣,道:“書本只要小心保存,不被蟲蛀,便是二三年,都能賣得出去的。咱們分頭行事罷。”
耀文歡喜去尋鋪面,玉薇卻是犯愁,回柳家鋪子裡看帳。柳家沿著富春江兩岸買了許多荒灘,卻是建了不少碼頭,工錢木料錢石料錢,帳目極繁多。十來個帳房先生在帳房裡看帳,看見玉薇進來,忙忙的都把各自的帳目送上來請管事查閱。玉薇叫個小廝把帳都搬她屋裡,看到天黑都不曾看完。耀文回來一趟,看她忙的吃水的功夫都沒得,自把買的米糧送回家去了,再回來接她,天都黑透了。兩口兒商量,玉薇便要回吳家村去歇一晚,道:“我還要看幾天帳呢,這一家去,明日就不好說出來得,倒不如不回去。”
耀文爲難道:“我一人回去,娘臉色不大好看呢。咱們家去歇一晚,明日絕早出來,也罷了。”
玉薇笑道:“我不回去,你要去自去。我把這兩個月的帳看完了自家去。”也不理耀文,自上了馬車。
耀文追上來,挨著玉薇坐定,軟語央她家去。玉薇就是不從。那趕車的原是玉薇心腹,不消吩咐的,就把車趕到吳家村去了。到得村口,玉薇指著王李兩宅的燈火,笑道:“過二叔門而不入,是君子否?”
耀文搖頭,笑道:“拼著挨娘罵也罷了,禮不可失。”
原來卻是李知遠回來了,幾十輛大車都堵在宅門口。他穿著的皮袍子上滿是泥點,人也黑瘦了許多,看見玉薇和耀文從同一輛車裡下來,玉薇又改了婦人妝扮,忙笑容滿面過來拱手,道:“哥哥嫂嫂,今日怎麼得閒來?”
玉薇回禮,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前幾日我們太太還說,雪化了你就該來家了。不曾想,你今日就回來了。”
“我離了泉州兩日,聽說富春落雪了,又折了回去買藥。”李知遠指著宅門口挨挨擠擠的大車,笑道:“天時不好,又冷又熱的,只怕有時疫,所以我就買了些兒藥。”
幾十車,還只是買了些兒藥!耀文無語,悶悶的摳手指頭。
玉薇聽得他販的是藥,眼睛一亮,笑道:“李公子這是打算開個生藥鋪子?我們柳家商行可以在縣裡勻個鋪面出來,就與李公子合夥,何如?”
李知遠笑道:“我販的都是些便宜藥,也賣不上價錢。若真有時疫,只怕這些藥更賣不出去了。卻是不敢和柳家合夥。”
正說話間,英華和芳歌手牽著手出來,看見他們三個在門前講話。芳歌便奔了哥哥去,英華瞟了一眼李知遠,走過來挽住玉薇的胳膊,笑道:“哥哥嫂嫂,爹孃正念著要使人請你們說話呢,正好你們就來了。”
玉薇開推英華,道:“既然有事,我們就進去,門口事多,你忙你的去”親親熱熱挽著王耀文進去了。
英華轉過身來,面對李知遠微笑。李知遠也笑,慢慢走過來,盯著英華的眼睛,道:“一路平家,家裡好否?”
“好。”英華本來還想說他瘦了,當著這許多人的面,不好意思,只道:“你買了這些藥來家,可是要施藥。”
李知遠點頭,笑道:“果然你是曉得我的心思的。只是不曉得那四個施茶水的草亭可還在。”
“明日使人去看罷,這裡交與我,你進去罷,請過安也不必出來,吃點什麼睡一覺,咱們明日再說話。”含笑推他朝門裡去。
李知遠大笑,道:“我去了,芳歌留下,陪陪你英華姐姐。”居然真個不管了,甩手進門。
英華高高興興安排人手開倉庫收東西,安排飯食住宿,哪消得一個時辰,就把藥材人手都安置妥當,就連大門前的泥地,都叫人掃乾淨了馬糞,壓平了車轍。那些趕車的因到了地方不過一個時辰,就歇下來有吃有喝,俱都咋舌,道:“這家小姐,比那些商行裡積年的管事還要能幹呢。”
英華和芳歌回蘭花廳裡歇息,才吃得半盞茶,楊小八進來,笑道:“李世兄在我們那院裡說話呢,正有事要大家商量,我親自來請你去。”
英華笑看站在一邊的芳歌,站起來道:“我先去罷,只是天黑路難走,還煩你送芳歌妹妹回去。”
楊小八親自來請,原是曉得英華和芳歌在一處的,就是打得要和芳歌說句話的主意,巴不得一聲兒,笑道:“我送我送,你速去罷,事情急得很。”
英華啐他一口,自提個小燈籠走到趙恆院裡。果然,李知遠和趙恆對坐在小廳一張小方桌邊吃茶。看見英華進來,趙恆雖然彆扭,還是衝她一笑。李知遠笑一笑,指著身邊的小凳,道:“正等你呢。八郎呢?”
“他去更衣了。”英華笑嘻嘻在那張凳上坐下,問:“可是爲了施藥的事?”
趙恆搖頭,道:“現在正有個好機會,可以讓潘菘跌一跤。八郎卻是勸我忍一忍,我覺得機不可失,所以大家商量,若是你們也覺得不可行,就罷了。”
62、陪了夫人又折人(下)
趙恆說有機會讓潘菘載一個大跟頭,英華和李知遠俱是精神一振,兩個人又激動又歡喜地盯著趙恆。
英華忙問:“是什麼樣的好機會,快說來聽聽。”
趙十二最愛看活潑的英華,笑瞇瞇將壓在手掌下的兩本小簿子推出去,溫柔道:“你先瞧瞧這帳。”
這兩本簿子素綾封皮,貼著紅綾籤兒,做工極是精緻,看上去像是女眷的首飾帳。英華情知趙恆不會特爲喊她和李知遠來看人家小姐的私房帳,忙忙的揭開來瞧,頭一行就寫著石料若干,作價多少,運費多少。綢緞糧食的價錢英華心裡都有數,對石料卻不大明白,她想李知遠從小在任所長大,對這些一定比她熟悉,忙擡眼看李知遠。
李知遠偏過頭,湊到英華耳邊看帳。英華頭上插著一枝鑲珠嵌寶的長流蘇蝴蝶步搖,隨著英華翻帳本的行動,長流蘇底下墜著的幾粒珍珠輕輕搖晃,恰好擦著李知遠的腮邊。李知遠飛快的瞟了英華一眼,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
英華畢竟和人家定了親,趙恆心酸的扭頭,清清嗓子,道:“你們將兩本帳攤開來一起看。”
英華依言把上面那本帳挪到李知遠面前,把下面那本帳也揭開,一頁一頁對照著看。原來這兩本卻是一套帳,每頁的帳目出入項都一樣,不過數目大不相同,譬如餵馬的黃豆,上一本的進價是六百錢一石,下一本的進價卻是九百錢。
英華將兩本帳大略看過,覺得相差的數額極是驚人,卻是又驚又奇,驚的是潘菘膽子不小,建新京城是一等一的大事,天底下的人都盯著呢,他居然還敢在這裡頭撈錢;奇的是這樣機密的帳怎麼就落到了趙恆的手上。
李知遠是在父親任所長大的,李知府有什麼機密事體從不瞞他,有時候他還幫著寫寫往來書信,他父親又和幾個師爺極處得來,他爲人處事都有師爺細心指點,做官的那點子曲曲折折都清楚的很。做官兒的沒有不私底下撈錢的,然撈錢也有個限度,拿人錢財就要與人消災。然似潘菘這個做法,分明是謀財害命!建新京城的木石材料錢他都敢剋扣,若是城牆倒了地基塌了,自上而下受他牽連不曉得要死多少人。李知遠越看臉越黑,眉頭皺成一團。
英華還沒有見過李知遠這樣嚴肅的樣子,小心翼翼的問:“會……出事?”
“說不準。”李知遠把帳本合起來,問:“趙世兄,這兩本帳,哪裡來的?”
“我在潘府安了有眼線。”趙十二看李知遠皺眉的樣子,有些拿不準了,忙問:“這帳?”
“這帳若是潘菘那個王八蛋故意下的套,就麻煩了。”李知遠想了想,又說:“若是真的,知遠說句大膽的話,憑趙世兄自己,怕也是奈何不得他潘菘,這就是塊燒手的紅炭。”
趙恆一拿到這帳,極是快活,想過幾個法子來處置這兩本帳,或者他自己捅到父親跟前,或者借常來看他功課的劉大人的手,或者借坐鎮金陵的大哥手,這幾個法子各有各的好處,也有壞處,所以他自己還拿不定主意,想問問局外人李知遠和英華的意見,卻是沒有想過這帳是假的。
“知遠,你說說,這帳若是假的,咱們能不能借這個機會坑潘菘一把?”趙恆皺眉。
“我做夢都想坑他。”李知遠苦笑兩聲,“不過——”他拖長了腔調道:“就算咱們不坑他,他被人推到這個位子上來,要倒黴也是遲早的事,對吧?”
趙恆點頭,不服氣的說:“可是不讓我出口氣,回京我在人前怎麼擡得起頭來?”
看來李知遠纔到家,有些事並不清楚。英華附在他耳邊,輕聲道:“世子賞了幾個使女與趙恆,趙恆送了兩個給我大哥,前些日子我大哥居然暈倒了,查出來那幾個使女都不乾淨。卻是不曉得到底是誰想害趙恆,潘菘嫌疑最大。”
其實嫌疑最大的是趙恆的親哥哥,可是這話不能說,英華只能同情的看著趙恆。
李知遠愣了一下,怔怔的看著趙恆。
趙恆鼻子一酸,恨道:“我一退再退,還是有人想讓我活不成!”
“所以,咱們勢必要找個人來敲打敲打。”楊小八滿面紅光,帶著一陣熱風闖進來,道:“李大哥,你覺得這事現在能不能做?”
李知遠笑著搖搖頭,道:“遷都的事,還有沒有反覆?”
“必遷。”趙恆小聲道:“不過大家都以爲父王是反對遷都的。”
“那樣,要坑潘菘,這兩本帳,不論真假都能起作用。”李知遠壓低聲音,道:“若是不讓人曉得是從趙世兄手裡流出去的,起的作用就更大了。”
“不曉得難,不能說倒是使得。”趙恆曉得李知遠話裡的意思是借刀殺人。借哪把刀,李知遠不敢講,趙恆心裡卻是有數的,因笑道:“吩咐下去,咱們再住幾個月。”
楊小八答應一聲,出門去吩咐去了。英華站起來,笑道:“既然無事,我就先回去了。李大哥,我那裡收著令妹幾本書,正好你順路捎回去。”
李知遠情知英華是有話要和他說,忙答應著站起來,朝趙恆拱拱手,陪著英華出來。
天已經黑透了,院門上掛著的兩盞燈籠在晚風中搖搖晃晃,春天的氣息沁人心脾。英華一隻腳踩在門檻上,只顧著搖來晃去,偏不肯下來。李知遠怕她跌跤,忙去扶。
英華輕輕推開他,輕笑道:“沒事。”
李知遠順勢摸英華的頭,道:“幾個月不見你,又長高了。”
英華因爲打小就比人家高小半個頭,生平最恨人家說她又長高了。李知遠這樣說,她又是急又是惱,忙忙的嗔道:“哪裡有長高,你看,我從前到你鼻子底下,現在還在你鼻子底下。”說話間不防,從門檻上滑下來了,就朝前一倒。
“我長高了呀。”李知遠捏住英華的小手,把她拉回來,笑道:“小心。”
“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講,還有話要問你。”李知遠的手又熱又軟,英華心裡甜滋滋的,雖然人家捏的不重,她卻有力氣也抽不出來,輕聲道:“到蘭花廳說話。”
蘭花廳都是英華自己用的人,英華和李知遠成了親,那幾個勢必都是要陪嫁過來的,所以也算得李知遠的人。杏仁看見姑爺拉著小姐的手進院門,忙忙的叫點燈燒茶。
他兩個踏上臺階,蘭花廳裡已經燈火通明,廊下站著兩個看守門戶的媽媽子,屏風後頭站著四個小丫頭,杏仁微笑著站在門邊。
英華笑嘻嘻把李知遠推到椅上坐下,道:“先跟你說好事兒,八郎有意和你做親戚,令妹也樂意,已是寫信回家求長輩託人來說親了。”
李知遠愣了一下,苦笑搖頭,道:“我妹子的婚事我母親看的極緊的,這般冒冒然來求親,我母親怕是要惱。”
英華扮了個鬼臉,笑道:“正大光明來求親,她老人家有什麼氣好生?”
“先不說這個。你不是還有話問我麼,”李知遠覺得私底下談妹子的婚事有點危險,忙扯開話題:“有什麼話是不能當趙恆和八郎當面說的?”
“也不是什麼要緊的話。”英華衝杏仁眨眼,杏仁會意,把小丫頭們一個兩個都使出去了,英華才道:“趙恆有事和你商量,你是怎麼想的?”
“他們親兄弟仨都是一母所出,”李知遠笑道:“既然都是同胞兄弟,咱們外人攙和什麼?”
“世子有點防著他的意思。”英華爲難道:“若是世子真成了太子,咱們是趙恆的人,日子不一定不好過的。”
“我省得。”李知遠笑道:“世子能不能變成太子還兩說呢,就是真成了太子,還不曉得要熬幾年。十年八年以後,還不曉得是誰出頭。”
他果然看得清楚,想得明白。英華心裡又是喜歡,又是歉疚,輕聲道:“卻是我家連累你了。”
李知遠喝茶,笑道:“到哪裡不要鬥?我家還有一羣臭蟲等著咱們鬥呢,既然要鬥,總有輸有贏。哪有誰能連累誰的。我倒覺得趙恆不錯。”
“你看好趙恆?”英華訝然。趙恆雖然極得老太妃喜歡,可是他們親兄弟三個都是王妃嫡出,他大哥已是穩穩的世子,手裡有人有權,妻子孃家也極有勢力。趙恆不過是個讀書的閒人,勢單力薄的很,李知遠怎麼就看好他?英華想不透,對著李知遠眨呀眨眼睛。
李知遠微笑道:“楊家和你外祖家,不也是看好他麼。”
“柳家是隻想有碗安穩茶飯。”英華拿不準楊家是什麼意思,遂避而不談楊家,笑道:“當著趙恆的面我不好說什麼,其實我心裡是覺得,這是個坑潘菘的好機會。”
“潘大將軍是人家養的豬呢,還沒到殺的時候,我們不能太早動手。”李知遠也眨眼睛,道:“先給他添點堵倒使得,正好給趙恆賺點名望。”
“怎麼做?”英華樂不可支的擼袖子,“只要能出氣,我這裡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潘大將軍胡鬧的緊,只怕天暖和了就有病疫。做官兒的要一層一層報上去,卻是慢的緊。咱們在縣裡弄個施藥的地方,再弄兩個郎中坐堂,”李知遠笑瞇瞇道:“有趙恆公子坐鎮,再管的嚴些個,必能活人無數,聲名遠揚。”
“咱們累的半死,好事都讓他佔了。”英華恨恨的把衣袖拉下來,臉上卻帶著笑,歇了一會,道:“要替趙恆辦事,你那幾十車藥怕是不夠舍的,我五姨正在杭州暫住,我寫信央她再收些藥。”
李知遠點頭,停了一會又道:“我爹說這事就是咱們幾個幫著趙恆胡鬧,回頭他是假裝不知道的,若是人家查問起來……”
“說不定還要打你板子,對不對?”英華笑的跟偷偷摸進雞窩的小狐貍似的,“我家都是我二哥替趙恆挨板子。”
王翰林和李知府果然是多年同窗、至交好友,家教都是這般。李知遠快活的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道:“累的很,我先回去睡一覺。明兒再找趙恆說這個事,可好?”
“咱們出錢出力替富春百姓謀實惠,他賺名望還敢不依?看我揍他!”英華笑著磨牙。
李知遠哈哈大笑,站起來把杏仁送上來的溫茶一飲而盡,甩甩袖子道:“小生去也。”
英華跳到門邊,對著李知遠的背影啐了一口,自回去給五姨柳五娘寫信,第二日清早請安時拿給母親瞧。柳氏看女兒寫的藥名,曉得是要防時疫,笑道:“這個事兒做好了很賺名聲,你們打算扯恆兒做虎皮?”
“嗯。”英華輕輕應了一聲,又問:“二哥怎麼還不來家?”
“莊上的人手不夠,你二哥忙的緊。”柳氏提到二兒子眉眼都帶笑,“把信給玉薇罷。”
英華忙把信收起來,笑道:“她今日在縣裡呀?我親自送去。”
玉薇兩口子也纔到縣裡,玉薇在帳房看帳,耀文在她身邊的一張方桌上正寫兒,看見英華進來,耀文先笑道:“妹妹來的倒早。”
英華忙萬福問過哥嫂的好,又問大伯和大伯孃安。耀文回了禮,說父母尚好,又問二叔二嬸的安,又問大堂哥和大堂嫂。玉薇看他兄妹兩個請安就鬧了半日,笑道:“幸好不在一塊兒住,不然每天吃飯不要半個時辰,請安問好倒要兩三個時辰。”
英華笑道:“一塊兒住也是各有各的宅院,安能天天如此。玉薇姐,我是有一封要緊書信要送到杭州去,你這裡可有便人?”
“有,咱們五日派人過去一趟的。今兒就是日子,信拿來。”玉薇就從櫃子裡取了個竹筒出來,擰開蓋交給英華。英華便把信從袖子裡抽出來捲成小卷塞進去。
耀文還是頭一回看見用竹筒送信的,好奇的探頭過來瞧。
玉薇笑道:“咱們都是走的水路,這個是防水的。”就把蓋子擰好,用現成的油紙包好,自親執著竹筒出去了。
英華便笑道:“哥哥看書罷,這裡我常來的,我去後院瞧瞧,煮壺茶來大家吃。”
耀文正待擺手,就聽見外頭一陣吵嚷,裡頭有個大嗓門像是王家族人。他忙道:“不好,怕是家裡有事,我出去瞧瞧。”忙忙的就到前頭去了。
大房有事,不曉得還罷了,曉得了豈能坐視不理。英華悄悄兒跟在耀文後頭,看耀文進了前頭的鋪子,她就藏在屏風後頭聽。
“耀文,不好了,不曉得哪裡來了一羣強人,說書院是他們的,把我們都趕出來了。你爹正在縣衙擊鼓告狀呢。”
書院成別人的了?大伯告狀?這事必要讓爹孃曉得,英華扭頭看見玉薇提著裙子跑來,忙道:“大伯要去縣裡告狀,玉薇姐,我先回家送信。你這裡安排幾個人,有什麼消息流水叫人捎回家。”
玉薇扯住英華,道:“你別急,先說說是怎麼了,便是有天大的要緊事,使人送信回去也罷了,你這樣急,磕著碰著了怎麼算?”
“外頭在吵,說書院被人佔了,大伯要去縣裡告。”英華笑道:“既然嫂嫂留我,我就不回去了。”
玉薇一笑,也不到前頭去,拉著英華的手掉頭回帳房,使人去吳家村送信,又使人去縣裡打聽消息。她自煮了一壺茶,讓英華吃茶吃點心。
柳家的管家使了錢,不多時就打聽得明明白白,回來稟報。原來大房的王耀芬在金陵欠了賭債,人家押著耀芬、拿著欠條來收書院。
玉薇冷笑一聲,對英華道:“金陵哪個曉得我們家只有書院還值幾個錢,必是常和大哥一起吃酒耍錢的那幾個人設的圈套。”
就是英華也聽人講過,和王耀芬一起耍的那幾個人裡頭,很有幾個是楓葉村王家的同族,是以她皺著眉從小荷包裡摸出一錠銀子與那管家,吩咐他:“你再去耀芬大哥在縣裡常吃錢耍錢的地方打聽打聽,他和哪幾個最要好。你再去那幾個人家附近打聽打聽,他們最近可出門了。速去速回。”
王翰林聽得兄長在縣裡打官司,本待親自去,又是因爲富春書院,他若是出頭,怕人家以爲他存著謀取書院的心思,只能不去。然這個事又不能不管,偏大兒子還在牀上病著,二兒子又不在家,只有李知遠又是學生又是女婿,衙門裡的事熟的緊,是以王翰林便和李大人商量,叫女婿去縣裡走走。趙恆正閒的發慌,偏要跟著去,便是他們三個,帶著十幾個隨從到縣裡看熱鬧。
到得縣裡,趙恆和楊八郎自去衙前看熱鬧。李知遠在縣衙後門口站了一會,看他後門關的緊緊的,琢磨著這事必是有人做的手腳,倒不忙先下手,他帶著個小僮慢慢走到柳家商行門口,管事的看見,忙引著他到裡頭見二小姐。
63、果斷打臉
早前有人出好幾萬兩買富春書院,王山長都沒捨得賣,雖然這幾萬兩有很大的水份,然富春地價早打著滾兒翻了幾倍,就是把水份擰乾嘍,二三萬兩是真能賣掉。王耀芬拿價值二三萬兩銀子的書院抵了六千兩的賭債,這個敗家子的名聲兒只怕要傳幾輩子。
還好早分了家,也不曾分過祖產,金錢上和大房再無瓜葛,二房不會再有機會填大房的無底洞了。英華如釋重負的吐了一口氣。李知遠看英華糾結的那個小模樣兒,好像吃了一盤苦瓜之後又偷吃了塊蜜糖,極是好玩,生怕自己笑出來,只能板著臉不言語。
玉薇心裡卻是有苦說不出,公公被大伯氣死,大伯哪裡還有做官的機會,名聲壞到這個地步,辦書院也是不可能的,休說他不肯經商,便是肯去做個小商人,也無人敢和他做生意。大房以後還能指望哪個?脫不了還是她丈夫,可是婆婆又偏疼的是大哥,她們兩口子的日子從現在開始就要難過了。玉薇越想越難過,傷心的眼淚一直在眼眶打轉轉。 `
耀文在人羣中看見新婚妻子淚眼朦朧,大覺安慰,再看英華和李知遠就在玉薇身邊,忙招手喊:“李世兄,我在這裡。”
李知遠護著英華和玉薇擠到王家大房那邊去。除去大夫人抱著老山長哭的正傷心不曾理會,幾個女婿上回分家時都見過李知遠,情知他是代表二房來的,都對他拱手做禮。
李知遠和英華一齊回禮。
老山長身邊還有大夫人痛哭,額頭青腫暈倒在一根柱子邊上的王耀芬身邊卻是空著老大一塊白地,孤零零的連條狗都沒得。
雖然不曉得他是真暈還是假暈,到底他是英華的堂房兄長,李知遠搖搖頭,排開衆人過去把人扶起來,喊:“勞駕大家讓讓。”他力氣卻是不小,也不要第二個人來扶,就把王耀芬半抱半拖出來扛上英華的馬車。請的那個郎中忙過來號脈,留了一貼清火消腫的藥,連開箱錢都不要就搖著頭走了。李知遠便叫小僮去問王耀文,把耀芬送到哪裡去。
耀文還不及回答,倒是大夫人回過神來,泣道:“我兒在哪裡?”棄了老山長,搖搖欲墜爬起來。
耀文心酸地扶住母親,小聲道:“在英華妹妹的馬車裡,妹夫問咱們,是不是先回書院去?”
大夫人啐了耀文一口,罵道:“不回書院去回哪裡?速回去!”
大家七手八腳把老山長挪到玉薇的車上,一起哭起來。玉薇哭的最是傷心,一邊哭一邊悄悄兒推英華,小聲道:“二小姐,書院怕是住不得了,煩你回去求求我們太太,看可能借幾間屋與大房住。”
英華會意,慢慢落到人後,尋了一個人少的大樹底下站定,等跟著她的幾個人走過來,問:“八郎和趙恆呢?”
八郎不曉得從哪裡跳出來,道:“趙恆被潘曉霜纏去了,我在這裡。英華妹妹,我送你家去?”
英華點點頭。八郎就叫隨從讓出一匹馬給英華,趕著回吳家村。
王翰林聽講大哥被侄子氣死了,也是又惱又怒,恨不能親身去縣裡教訓敗家的侄兒,走到前門被柳夫人攔住。
柳夫人勸:“大伯已是不在了,你便是把耀芬侄子打幾百板子又有何用?他是大嫂的倚靠,你和耀芬過不去,就是和大嫂過不去,你是想族裡人罵你欺負人家孤兒寡婦麼?”“分家時明明是他們欺負我。”王翰林氣得鬍子無風自動。
“你也是三四品的官,雖然窮了點,從京城到地方,誰敢不給你面子?”柳氏摟著丈夫的腰,苦勸道:“老的已經不在了,小的還要生活。你發落了侄兒,旁人不是更要對大房落井下石?你叫大房怎麼過?耀芬是個廢物,你當他是個屁,把他放了罷。還有耀文和耀廷兩個讀書的孩子,須要與他們存些體面!”
英華老遠就見她家老爹站在大門前一棵歪脖子老樹底下迎風灑淚,她娘一臉憂傷地站在一邊奉陪,置吳家村的明媚春光於無物。這是曉得縣裡的消息正傷心罷,英華縱馬飛奔,馬還不曾停,就飛身跳下,撲進柳夫人的懷裡,勸道:“娘,別忙著傷心,玉薇嫂嫂有急事求你呢。”
柳夫人忙問:“何事?”
英華道:“玉薇嫂嫂說書院裡怕是住不得了。求母親替大房尋幾間屋住。”
柳夫人爲難道:“縣裡若是尋得到那樣大的地方,咱們又何必在吳家村擠著。大房人雖不多,聽講女兒女婿都在書院裡住著,還有同族近親,總有二三百人罷,難道能不管麼?”
其實家裡擠擠,安排下大房一家至親幾口兒還是容易的,再擠一擠,連侄女婿幾家也能安排得下,然同族還有十來家一二百口人,實是擠不下來的。大房比二房窮,有富春書院還全族一起住,難道到翰林老爺這裡,就不管同族了麼?
王翰林和夫人做了二十年的夫妻,怎會聽不出老妻話裡的意思,忙轉過身,虛心請教:“可能想想有什麼法子安排同族?”
柳氏想了一想,道:“我陪嫁的莊子也不算太遠,草房也有幾間,請他們去莊裡住罷。他們若是不肯去,就請自便,若是肯去,住多久都使得,何如?”
借出去的房子是柳氏的陪嫁。王家可是一直瞧不起商人出身滿身銅臭味的柳夫人的,王翰林回家都不敢回族裡住,雖然是怕柳氏受氣,也是怕了他們議論。叫他們去住柳氏的莊子,這打臉的巴掌,響的跟春雷似的。英華一邊在心裡體會母親打臉的技巧和時機,一邊幫母親說話:“聽講穿珠灣和陳莊都拆了,上千戶人家沒得地方住,都在城門外擠著呢。城門外二三裡地都是草棚。這天氣冷了許久又熱起來怕是有時疫,縣裡人那樣多,還是在莊上住著好。”
時疫確實是大問題,寧可信其有不能信其,然這個事又是不能正大光明公開講的。王翰林便覺妻子設想周到,連忙點頭,道:“莊上最好,莊上最好。”
柳氏便扶著老爺回房,搬出錢箱來,稱了一百兩銀子包起來,命老田媽:“你套個車把銀子送過去,再鄭重把我請他們到我陪嫁的莊上暫住的話說出來,你只說他們若是暫時尋不到合適的地方,我莊上草屋還有幾間可以暫住。”
這是奉旨打臉哪,老田媽心領神會,領了命高高興興去了。
老山長再不能言語,長子耀芬又把自己撞暈了,大夫人哭了丈夫還要哭兒子,富春書院裡無人敢主事,手執欠條的債主帶著一羣豪奴到處亂躥,立逼書院裡的人搬出去。
李知遠看不是事,只能出頭,尋到那個債主,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然你今日來說就要今日搬,叫大家搬到哪裡去?還請緩幾日,容大家或是租或是借幾間屋子纔好搬家。”
那債主冷笑道:“老子來了一日,到此時纔來個明白人來說話。你是王傢什麼人?”
李知遠拱手,道:“晚生姓李,也是富春縣人,是仙去的王山長的侄女婿。”
“你既然是王家親戚,卻做不得主。”債主上下打量李知遠,王山長的侄女不少,這個侄女婿卻是眼生,察他衣飾雖不甚講究,氣度卻雍容的很,一看就是官宦子弟,這樣的人能不得罪最好不要得罪。那人思量許久一會,方道:“看在仙去的王山長份上,也罷。我就與你們七日時間找房搬家。七日之後我再來收房,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一定轉告。”李知遠再拱手。
那債主倒也乾脆,拱拱手帶著豪奴揚長而去。李知遠走到停靈的所在,尋到耀文,小聲和他講:“小弟方纔去尋要債的,那人說七日之後再來收房。咱們這邊還是要抽人手尋個住處纔好。”說罷將一小包銀子塞到耀文手裡,道:“這裡有些碎銀子你先用著,明日我家還有奠儀送來。”
耀文感激這個妹夫到無言以對,長拱到地謝他。知遠拱拱手,辭了出來,就有兩個堂姐夫追出來送他。
一個喊:“妹夫留步。”
一個親熱道:“妹夫,姐夫有話和你講。”
李知遠停步,正待說話,卻見柳夫人的親信老田媽提著一隻纏著白麻布的小籃,滿面肅穆進來,他忙喊:“田媽媽來了?”
這個妹夫好不曉事,正經親戚不先講話,反去召呼一個老媽子。兩個姐夫對視,俱是有些著惱,一個姐夫扭頭就走了,另一個咳了一聲待說話。老田媽已是過來,低聲問:“姑爺,大老爺停在哪裡?”
李知遠指著後頭道:“第二重門進去,有個匾上著寫書海的那個廳裡就是。”
老田媽忙道了謝,繞過那個害咳嗽的姑爺,徑直去了。李知遠情知這幾個姐夫找他準沒好事,揚頭看看天,自言自語:“要落雨了呀。”一邊他的長隨牽過馬來,他就跳上馬去,扭身衝那姐夫拱了拱手,道:“姐夫止步。”也自去了。
老田媽把銀子交到玉薇手上,又央玉薇引著到本族長輩那裡,說:“聽講耀芬少爺把富春書院輸把人了,我們老爺甚是擔憂大家住在哪裡,使小婦人來問一聲兒,各位老爺少爺可有住處?”
聽這話的意思,二房有意借地方與大家住。本族的老爺少爺們俱都放了心,推出一個老成會講話的出來,對老田媽說:“匆忙間確是尋不到住處,有勞二哥了。”
老田媽便道:“我們夫人陪嫁的莊子還有幾間草屋,可以借與各位老爺少爺暫時落腳。若是各位老爺少爺不嫌地方偏僻,屋舍簡陋,倒是可以住幾日。”
當初柳氏嫁翰林時,舉族就沒有不反對的,便是如今翰林辭官回鄉,族裡還有笑話他娶了個滿身銅臭氣的老婆,連累得全族都俗氣了呢。要都去住柳氏的莊子,只是想一想,在座的就有半數紅了臉。話又說回來了,那會做人心思靈活的,皆能投親靠友有住處。無處可投非要住在富春書院的,又有幾個不是老頑固。當年就是這些人罵王翰林罵的最狠,如今叫他們向柳氏的銀子低頭,去住柳氏的莊子,誰拉得下來這個臉?
老田媽低頭看腳尖,心裡暗樂。
屋子裡安靜的半日,纔有一個說:“聽講府上的莊子在外府,離著富春實是有些兒遠了。官家徵了咱們的田地、房子,是把咱們銀子,還是另換田地還沒有說定呢,我們實是不能住在外府去。二哥若是有心,就在縣裡替我們尋個住處也罷了。”大家都覺得他說的妥當,俱都附和。
這話說的霸道,若是不替他們尋住處,就是無心了。也難怪這種人投不得親友沒得地方住。
老田媽忙道:“我們老爺使了十來個管家去各處借房子,如今家家都住滿了親友,急切間哪裡借得到?老爺們若是有地方去,原也是不敢請去莊上委屈。”說完笑了一笑,道:“夫人立等回話的,既然各位老爺少爺不願遠行,小婦人就回去稟與夫人知道?”
大家啞然無言,老田媽退後幾步,掉頭出來,拉著玉薇兩人到個無人處說話,和她講:“聽講是拿書院抵的六千兩賭帳?”
玉薇嘆息,道:“可不是,如今家裡精窮。還好我公公的壽材諸物是早就備下的,不然我們就要去上吊了。”
老田媽冷笑幾聲,道:“咱們本家這些老爺,一個兩個都是不識實務的。”
玉薇也冷笑,道:“縣裡哪裡還安排得下這許多人?他們以爲拿這話壓人,我們太太就能變出房子來給他們住?”
老田媽道:“夫人照應他們也是看在老爺面上,我把這話照實傳回去,老爺一惱,誰還會管他們?倒是你們大房,你私底下和耀文少爺說說,勸他們搬到莊上去罷。”
玉薇嘆一口氣,爲難道:“我婆婆那個脾氣,方纔你也親眼見,不是大家攔著勸著,差點就把我們太太送來的銀子丟出去了。我們盡力一勸罷。”
耀文聽得二嬸借莊子把大家住,先是喜歡,後是爲難,道:“母親不願意去罷?”
玉薇好笑道:“怕她老人家臉上過不去,老田媽都沒敢當面提,央我和你說呢。你看能不能勸,不能勸咱們閉嘴就是。你妹夫不是和人家打了商量,寬限七日麼,這七日,總有法子可以想。”
耀文思量半日,拉著兄弟和幾個姐夫到一處,把二嬸借莊子給大家住的話說了。大姐夫就道:“極好,咱們就到二叔家的莊上住就是了。我就去叫你姐姐收拾箱籠去。”
“大姐夫,二嬸的莊子在外府,離著咱們富春有一二百里遠。”玉薇忙道:“去不去,還是問問母親罷。”
大姐夫驚道:“這麼遠?”
玉薇嘆道:“實是遠了些。聽講族裡也都說遠不打算去呢。”
耀文道:“遠是遠了些,到底是個落腳處,咱們若是不去,難道也學他們在縣門口搭個草棚窩著麼?”
“咱們在縣門口住草棚怎麼了?”大夫人扶著小女兒出來,一口濃痰啐到兒子臉上,罵道:“他王翰林好有面子,極是風光,我就讓他親嫂子親侄兒住草棚,看是他還要不要臉。”
“娘,二叔請咱們到二嬸的莊子上去住呀。”耀文低著頭,都不敢擦臉上的痰。
“不去!”大夫人冷笑道:“把咱們支得遠遠的,他好想法子把書院弄回去麼?我們就在縣裡守著!你大哥這次吃了大虧,分明是有人做成圈套讓他往裡鑽,脫不了就是你的好二叔!我就洗好眼睛看著,看他敢不敢把書院搶過去。”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兒子女婿都不敢做聲。大夫人雷厲風行,就指使幾個女婿去縣裡買草買木料扎棚子,就要去縣門口住。
耀文爲難的看著妻子。玉薇從袖子裡抽出手帕替他擦乾淨臉上的痰,小聲道:“你去瞧瞧大哥,若是他醒了,就問問他。聖人都說了,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事也當聽聽大哥的意思。”
玉薇的聲音雖小,屋子裡的人一個不少都聽見了。老夫人惱的要死,瞪著這個兒媳婦待罵她,玉薇方纔的話又挑不出一點毛病,惱得她哼了一聲,扭頭就走。
王耀芬早就醒了,而且方纔還做通了母親的工作,取得了母親的諒解,此時正靠在牀上喝熱茶。姐夫和兄弟們過來讓他拿主意,他哼哼了幾聲,方道:“我在富春縣還是有幾分面子的,尋個住處容易。等幾日我好些了,就去借房,必教大家有住處。”
都到這個地步了,大哥還這樣。耀文心頭有氣,尋了個藉口避出來。過不得一會耀廷也出來,恨道:“書院是咱們大家的,斷送在他手裡,他就一點都不慚愧!”
耀文道:“我們不曾在書院上頭花一文錢,書院被大哥抵了賭債,我們都這樣惱法。二叔在書院上花了多少銀子!分家時咱們都不肯分他。如今我是能體會二叔的心情了。你看二叔,咱們家有事,哪一回不是他頭一個送銀子來?”
將心比心,耀廷也琢磨出滋味來了,點頭嘆道:“二叔不容易吶。”
老田媽回到家,老老實實一個字不改,把話稟報主人知道。王翰林心裡惱的要死,又不好當著妻子的面抱怨,嘆口氣,無奈道:“隨他們去吧。”
柳氏猶道:“還是叫人去莊上準備一下吧,怕過幾日他們尋不到住處,會改變主意呢。倒是大哥那裡,還是要去一趟的。今天衣裳還沒有改,是來不及了。咱們明日全家過去?”
王翰林點點頭,道:“你安排吧。”自進了書房。
柳氏一面派使人去安排車馬,一面使人去通知大兒子和姑太太,一面叫英華去開庫房取白麻布,大家一齊忙起來,趕著做了孝服。第二日連李知府三家一齊到富春書院去。大夫人雖然還是沒得好臉色與他們,姑太太送的一吊錢,王翰林第二回送的二十兩銀子,李知府送的二十兩銀子倒是收下來了。上過香之後,連盞白水都不曾吃。大夫人是不屑和他們說話,王翰林要避嫌,卻是不願說話。李大人是王翰林的親家,更是要避嫌,也不能多話。大家枯站無言,實在無趣。英華突然哎呀了一聲音,輕聲喊:“母親,女兒心口疼的異樣。”
柳氏還不及說話,玉薇已是搶在頭裡說:“英華妹妹本來體弱,想是老毛病又犯了?”
英華按著心口,有氣無力的點頭。柳氏會意,責備道:“你這孩子,病的真不是時候。嫂子,弟妹和你告個罪,帶孩子回家吃藥去了。”
大太太哼了一聲。柳氏就當她答應了,叫人扶著英華出來。李大人也就勢辭了出來。照理說兄長家有事,王翰林原來留下來助忙的。不過大夫人不說話,他也就默默的退了下來,跟在妻女的後頭出去了。
張姑老爺原來和大夫人是吵過嘴的,原就合不來,二哥一家都走了,他還留下來幹什麼。也就帶著娘子兒子媳婦跟著出去了。
原來靈堂前擠不下的人,一眨眼就一個都不剩。大夫人看著冷冷清清的靈堂,放聲大哭。
李知遠擔心英華的病,趁著上車的時候人亂,摸到英華的車邊,貼著車窗輕聲問:“英華妹妹,還疼麼?”
英華滿面通紅掀簾子,柳夫人繃著臉坐在邊上,冷冷的看著李知遠。李知遠大窘,結結巴巴道:“師母,那個,那個……學生到前頭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