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翰林白日傷心吹了風還受了氣,晚上就發熱,又是找郎中又是星夜到縣裡買藥,鬧到天亮,柳夫人精疲力盡也病倒了。第二日翰林家只有長子耀祖兩口兒和王姑太太帶兒子媳婦去富春書院燒香。
一來書院前幾十年的名聲還過得去,桃李也算滿曲池府;二來王家還有個翰林老爺,雖然老山長是被不孝子活活氣死的,然翰林不過是致祭,並不曾責打這個侄兒,卻是存心替長房留體面了,是以去富春書院弔唁的人絡紆不絕。
孝棚裡端正跪著三個孝子,長子耀芬額頭綁著三指寬的白布條,布條上還滲著點點腥紅,眼睛又紅又腫,看見人來,哭的悽慘無比。耀文和耀廷隔得遠遠的跪在另一邊,雖也是傷心,到底不如長子那般哀傷。偏人來都不肯理會賣相十足的孝子王耀芬,上過香燒完紙,只到耀文兄弟兩個面前說節哀,俱不把王耀芬放在眼裡。
王耀芬自家做事自家清楚,心頭還有幾分慚愧,生怕本族長輩責罵,王翰林是親叔父都不理他,大家都曉得是要替他們大房留面子,誰敢落井下石。如今大家只是不理他,王耀芬心裡也明白幾分,已是不停的念阿彌陀佛了。
耀文兄弟兩個替兄長害臊,人家沒有指著兄長罵他敗家不孝子,就是替王家留了好大情面了,是以道謝磕頭都分外真誠。親友們看在眼裡,覺得這兩孩子真是可嘆可敬可憐。
唯有大夫人在後堂看見親友們作踐耀芬,卻是惱了。在她想來,丈夫氣死,兒子的名聲一敗塗地,全都要怪那個陷害兒子的壞人。耀芬說他是上了人家的當,中了人家的圈套,她就覺得必是二房舍不得富春書院,才弄出這許多的勾當。是以她心中恨極了二房,心酸和憤怒積了大半日,還在努力剋制。恰好王耀祖兩口子來上香燒紙,被親友們衆星捧月圍在當中說話。大夫人醞釀半日的怒火達到了頂點,實是按奈不住,便走到老山長的靈前,拍著牀板哭唱:“老爺啊,你死的冤哪。你的兒呀,是上了人家的當呀?!?
老夫人遲不唱冤早不唱冤,偏等二房的人來了才唱,便是指二房的人做了手腳。老夫人唱了二三回,大家看耀祖兩口子的眼神都有些異樣。耀祖甚惱,漲紅了臉,哆哆嗦嗦問:“大伯孃,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夫人揩了一把眼淚,正待開腔,卻不防玉薇從人後走出來,泣道:“大哥原是老實人,從來不嫖不賭的。就是那幾個爛了心腸的壞朋友,哄著他吃酒賭錢,引誘他到金陵去賭錢。我們家一窮二白大家都曉得,除去二叔送銀子來把我家買米買藥,是哪幾個借銀子把大哥去嫖去賭?就是這幾個壞胚打我家書院主意纔會如此行事!”
大房和二房分家的事,親友們都有所耳聞,若說分的不公呢,實是不公平。老山長爲了富春書院,祖產都典當乾淨,便是王翰林,二三十年的俸祿幾萬俱都填了進去。他們兩房就剩了一個書院值錢,原當兩房平分的。大房不肯分書院把二房,二房分家時一文都不曾取,實是吃了大虧。當初分家時原可堂堂正正分一半去的,二房當時都不肯要,又何必事後再做手腳?也只有大夫人以自家之心度翰林之腹,纔會有這等歪語。
耀祖得了玉薇遞過來的梯子,也就順勢下了樓,嘆口氣道:“分家時大房不肯把書院分一半把我們二房,倒是幸事。不然被哄去嫖賭的就是我了。我爹可不像大伯孃那麼溺愛兒子,我敢去嫖去賭,我爹不拿老大的板子打死我吶?!闭f完想起來這一年挨的幾回板子,他還哆嗦了一下。
王翰林自回富春,已是掄過幾回板子揍耀祖。耀祖雖是頂著敗家子的名頭,不過吃穿上極是奢侈,手指縫又太鬆了,還真不是那等愛嫖愛賭的人,跟現在的王耀芬比好多了。廳裡上了點年紀的族人想到老山長爲人也算端方,中了風之後管不了兒子,最有出息的長子就被人引誘去嫖賭,老夫人又這般溺愛,生生把個兒子寵壞了,都不勝唏噓。
老夫人原是想發作二房的,巴不得耀祖受不得激跳出來,搭好了弓才抽出了箭,正畜勢待發,卻被自家兒媳輕輕用小剪把弓弦剪斷,鬱悶的她差點吐血。
玉薇卻是見好就收,看婆婆被她噎住了,她就拿袖子蓋在臉上,又退到人後頭去了。黃氏也聽出來玉薇說話是替二房解圍的,如今已是解了圍,大房又和二房不對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就扯扯丈夫的衣袖,輕聲道:“爹爹的病鬧了一夜,娘也一夜不曾閤眼。咱們早些回去,你去爹病榻前守著,奴去把娘替下來歇息,可否?”
這個理由光明堂皇,百行孝爲先,誰好意思攔兒子回去伺奉害病的爹孃?王耀祖就大聲道:“家裡實是走不開,侄兒明日再來罷。”
幾個遠房堂兄弟紛紛說:“我們在此,原是家中無事可以助忙,這裡人手足夠,二叔既然病著,耀祖哥還當早些回去?!?
大夫人的眼刀嗖嗖甩出去上百把,也攔不住親友們和二房親熱。耀祖便理理衣裳,走到靈前打算再磕幾個頭。突然一個婦人扯著兩個孩兒闖進來,徑直撲到靈前,哭喊:“山長老爺,你閃的我們娘仨怎麼活呀!”
這,不是老山長中風那回帶著孩子來認親的胡寡婦?耀祖慢慢兒挪到一邊,卻是不忙著先走了。
胡寡婦生猛的跟見到血腥的鯊魚似的,拖著兩個孩子,還靈活的繞過了六七個王姓族人,直奔老山長的靈前,撞翻了供案兒,甩碎了香爐兒,磨盤大的屁股只一撞,就把大夫人撞到牆邊。她伸出兩隻鋼鐵鑄就的玉手,牢牢釘在牀板上,哭喊:“我的老爺哎,你是被不孝子生生氣死的呀。你拋下我們娘仨怎麼活呀?!?
滿堂姓王的俱都黑麪。若說老山長和這個婦人無瓜葛,大家還真不信。上回大房和二房分家,便是這個寡婦上門去認親鬧的。她老人家鬧了一回,二房一個銅板都不曾取,王家價值幾萬兩的書院就全歸了大房。
這一回老山長直挺挺躺著,不能言語不能動彈,他老人家的風流債,誰能幫他算?
大夫人定了定神,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老爺活著時,你怎麼不來?”
胡寡婦扭頭,腮幫子都哆嗦,現出一副害怕的模樣道:“老爺說夫人不是個厚道人,他中了風不能動彈,他自家都要任夫人擺佈,讓我們娘仨認祖歸宗,不是自尋死路麼。我這裡有老爺留下的書信一封,請合族親友看一看,就曉得了?!彼龔膽蜒e摸出一封信,才伸出手去,大夫人搶過去就撕,她又慢吞吞從懷裡又摸出一封,鎮定地說:“這封纔是?!?
大夫人氣得要死,哆哆嗦嗦偏是撕不爛手裡輕飄飄一封書信。不曉得哪個在人堆裡輕聲笑了起來。
一個汪書生一向和王家走的極近的,人都說他是老山長的得意學生,居然從人堆裡擠了出來,怒道:“從前老山長每月都囑學生送銀子把她們母子,有什麼物事都是託學生轉交的,從來都是隻有銀子沒有信的,恐怕不是真的罷。”
胡寡婦咆哮著撲上來,吼道:“從前你送銀子時,小師母叫的恁甜!你沒見過的就是假的?我和你先生生養了兩個孩兒,你也不曾親眼見過,這活生生的兩個孩兒難道也是假的不成!”
可不是麼,這等鑽寡婦被窩的事,豈能讓學生親見。若是任由這個不要臉的婦人亂咬,還不曉得會講出什麼話來丟老山長的人。王家的族長實是怕了,伸手把那信抽過去,鄭重道:“假的真不了,就由老夫來看一看罷?!?
他老人家拆信,同族幾個長者都伸脖過來同看。族長抖開信紙,先看落款,果然那枚鮮紅的印章,是王山長寫信時常使的,再看筆跡,也確是山長親筆。族長猶豫了半日,用力咳了幾聲,道:“汪公子,你來念罷。”
汪書生推辭半日,就是不肯。那寡婦急了,伸出玉手揪住汪書生,喝道:“你不是說我這信是假的麼,你就念把大家聽又怎地?怕老孃有長鍋呼吃了你!”
汪書生拼命掙扎,沒口子喊:“小師孃,饒命?!?
得,信還沒有念呢,小師孃倒是喊出來了。正牌師孃氣了個倒仰,待調兒女上陣,幾個女婿早躲了出去,耀文和耀廷俱都伏在地下痛哭,耀芬倒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然他才挪出孝棚二三尺,就被兩個兄弟按著膀子又拖了回去。大夫人恨不能把兩個不孝子掐死。
汪書生到底敵不過小師孃,當著王家親友的面結結巴巴把老山長的遺書念把大家聽。大意不過是他已於某年月日納胡寡婦爲妾,因夫人脾性不好,所以安置在外宅別院。兩個孩子俱是他親生骨肉。他死後想必夫人也容不得胡妾母子三人。爲免他們母子三人衣食無著,故將書院平均分成兩分,嫡出的三個兒子一分,外宅胡妾的兩個兒子一分。信裡吩咐胡妾在他死後執著這信到靈堂來把與本族尊長看,就請族長主持替他幾個兒子分家。
老山長的遺書唸完,靈堂裡鴉雀無聲。
老山長分家不肯把書院分把翰林兄弟,原來是掂記外宅兒子衣食無著,王耀祖替父親抱不平,冷冷哼了一聲,道:“原來如此?!毖粤T拂袖而去。
胡寡婦傷心泣道:“就請諸位親友做個見證,替我們分家罷?!?
“休想!”大夫人恨道:“你說你是妾,賣身文書在哪裡?”
“老爺親筆書信在此,還要文書做甚!”胡寡婦得意洋洋把哆哆嗦嗦的汪書生提出來,“這是老孃的人證,他是月月替老爺送銀子把我的人?!?
又有書信,又有人證,不是外宅是什麼?官司便是打到官家面前,也是鐵證如山哪。若是沒得這個胡妾來分家,王耀芬就要拿價值幾萬兩的書院去抵六千兩的賭債,若是有這個妾分一半去,好歹還有一半姓王,若是趁便讓耀文和耀廷和他王耀芬分家,那王耀芬也只得六分之一個書院,便是抵債也不虧了。族長自覺想得周到,又把幾個族裡長者喊來,大家商議,都是一般說話,族長便道:“這封書信也不像是假的,又有人證。想來這位是府上的妾無疑了。老嫂子,咱們若是依著這信把家分了,耀芬侄兒不過得書院的六分之一,聽講書院也值幾萬兩銀子,咱們拼著這六分之一不要,也抵得過那六千兩的賭債了?!?
“族長,你老這話不對。”講話的卻是族裡一個頗富有的子侄,這一二年極和王耀芬要好的。大家都看著他,他笑一笑,道:“那個胡寡婦在城門外開個小店,平常做的那些勾當哪個不曉得,她拿著這麼一封不曉得真假的信來就要平白分走一半書院?說笑話呢。”
雖然這信看著不像假的,可是誰又能保證一定是真的?老族長琢磨半日,不肯再開腔。胡寡婦急了,嚷道:“真的假不了,你們不肯好好商量分家,老孃去縣城告也罷了?!?
這時候的規矩,若是因爲分家爭產事,不論是非曲直,不論怎麼分,官府是要扣三分之一走的,所以不到迫不得已,誰也不會去打分家官司。胡寡婦這麼一嚷,王耀芬就急了個半死,欠據上可是明明白白寫著拿整個書院抵六千兩的債。若是經了官府,必是把書院當官發賣,賣多久賣多少都不可知。到時他怎麼拿書院去還賭債?若是沒得書院,便是把他零切了賣也賣不出來六千兩銀子,是以王耀芬顧不得臉面,從孝棚裡鑽出來一個大頭,大聲道:“有話好商量?!?
“有什麼好商量的?分家!你們不分,老孃就去告?!焙褘D把那封遺書抖得嘩嘩響,好似欽差大人捧著尚方寶劍。
大夫人兩隻眼睛充滿血絲,鼻孔噴出的火氣,便是站在人羣最後邊的玉薇都能感受到炙熱。玉薇心驚膽戰的看著大夫人一步一搖走到胡寡婦面前,不住對耀文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去扶。耀文正是又傷心又替他老子害臊的時候,哪裡好意思出頭。
大夫人指著族長的鼻子罵道:“你們一個二個都打我家書院的主意,我告訴你們,我就是一把火把書院燒了,也不會讓你們如意?!?
族長摸著鼻子委屈的退了半步,惱道:“我不過替耀文和耀廷說句公道話罷了。你們家的書院少說也值得四五萬兩銀子,便是分家分出去一半,耀文和耀廷也能各分五六千兩,耀芬有五六千兩銀還不夠還債?便是不夠,他幾個親兄弟替他添些也夠了。何必非要把整個書院賠把人家。耀芬是你的兒,耀文和耀廷就不是你親生的兒麼?你就不爲他兩個想想?”
還跪在孝棚裡的耀文兄弟聽得族長一席話,感激族長到刻骨銘心,耀文老成還沒有什麼言語,耀廷便小聲和哥哥說:“族長說的極是在理,書院是大家的,他王耀芬憑什麼把大家的書院拿去還債?!?
“就是!”胡寡婦大聲附和:“憑什麼!值四五萬的書院,憑什麼抵六千兩的賭債,他是存了獨吞書院的壞心!”
這話實是誅心,休說耀廷在孝棚裡大大點頭,玉薇在人後疑惑,便是大夫人自家,也有些拿不準她這個大兒子是不是存了私心想獨吞書院,才弄出這麼個賭債來的。
大家一齊看向王耀芬。王耀芬心虛地朝後縮了又縮,結結巴巴道:“我並沒有獨吞書院的念頭。原是……原是被人陷害,才寫下那個抵債的字據,我……我心裡是不想把書院抵出去的?!?
“你們不肯分家,便是心中有鬼!”胡寡婦把遺書抖的嘩嘩響,“你們欺負我們孤兒寡婦,是要遭報應的!”
書院便是個無底洞,王翰林朝裡頭填了三四萬兩銀子,分家時休說分書院,便是好話也沒落下一句。耀文既無祖產可以繼承,現在又沒有收入,便是分家分半個書院到手,又有何益?玉薇自問她沒有柳夫人的魄力和財力幫丈夫去填無底洞。今日族長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婆婆但有二三分疼愛耀文耀廷兩個的心,也該說先分家後還債的。玉薇越想越是心涼,有心要學柳夫人一般兒,分家分文不取,將來好過自在日子。她想好了便悄悄兒挪到孝棚後頭,掀開圍布小聲喚:“耀文,你到後頭來,奴有話和你講?!?
耀文膝行退後,歪著頭也小聲說:“有什麼要緊話非要這時候講?”
“奴看母親甚是爲難?!庇褶毙÷暤溃骸安环旨沂翘澲銈兞耍旨医写蟾缭觞N還債?奴覺得,咱們兩個只要肯吃苦,大富大貴不想,粗茶淡飯總是有的,不若就把家分了也罷,你那份就把大哥填債罷。咱們做兒女的,莫叫母親如此爲難,可好?”
“這……容我和耀廷商量。”耀文想一想,確實,錢財總是身外物,男人有志氣便該學二叔一般自家掙家業,又何必跟大哥還有那個不明不白的妾爭財產。他把自己的想法小聲講把兄弟聽。耀廷和他一般兒,都是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兩人商量幾句,都想自家讀書成就功名,實是不屑和大哥並列爭產。他兩個商量定了,爬起來走到母親面前,齊齊跪下,朗聲說:“母親,兒子們有話要講。”
他兩個到底年輕,這是忍不住要講分家的話了,胡寡婦甚是得意。大夫人極是惱怒,瞪兩個兒子,厲聲道:“你們兩個也是要分家的麼?你們只要自己富貴,就不管你們大哥了麼?”
耀文大聲道:“兒子不忍母親爲難,情願一文錢都不要,只求分家出來?!?
“兒子也是?!币⒏胶?。
“求娘成全?!庇褶弊叩揭哪_後跟跪下,聲音雖輕,廳里人卻是都聽得清清楚楚:“兒子大了總是要分家的,大哥欠的債實在是多了,咱們情願把咱們那份讓與大哥還債?!?
廳裡幾個老人精俱都搖頭嘆息,這哥倆真是可憐,寧肯不分家產,也不肯趟這潭混水。族長也是個人精,看情形王山長的書院是保不住了,耀文和耀廷哥倆不攙和,還能賺個孝悌的名聲。至於錢麼,大夫人偏心今日大家都看出來了,現在不分家,將來難保這小哥倆沒有替親哥哥還嫖賭帳的好日子呢。是以他老人家咳了一聲清嗓,先說了一聲好,才道:“難得你們兩個人這般孝梯,也是我王家門楣光彩,不過你們家的書院也值幾萬兩銀子,族長再問一次,你們真願意把你們那份讓把你們大哥,分家一文不???”
“願意!”耀文和玉薇齊聲回答。
耀廷猶豫了一小會,也答:“願意?!?
“我不信,”胡寡婦冷笑道:“銀子誰不愛。你們是親兄弟,讓來讓去都是肉爛在鍋裡,你們休以爲這般做態,我就傻的讓我兒子也不要錢了?!?
“我二叔分家時就是一文不取的。”玉薇大聲道:“咱們家,原就是出了名的不愛錢。二叔做了二十八年的官,二十八年的俸祿盡數送回老家,一文都不曾留下。這些銀子累積也有二三十萬兩,我公公又何曾取過一文錢私用?今日族裡尊長都在,都與我們做個見證,就在公公靈前分家,我們一文不??!”
分家還要在族人面前替舊主揚名,大夫人恨不能嘔血三升,然玉薇恰又掐著她的七寸,耀文娶了二房妻子的族人,心自然偏著二房了,所以她一直不肯鬆口說分家。不然分了家,這兩個不孝子把書院獻把二叔怎麼辦?是以她雖是黑著臉,還是由著族長當衆寫了分家文書,替耀芬耀文耀廷親兄弟三個分了家,寫明耀文和耀廷兩個體諒兄長欠下的鉅債,雖是分家另過,情願不要一文,把家財盡數留把兄長還債。
胡寡婦看他親兄弟三個分了字據,族長撫著鬍子只顧朝耀文兄弟兩個點頭,卻是急了,又嚷:“分家還不曾分妥,還有我們呢?!?
“這個……你說你是妾,到底一來並無賣身券書爲證,二來正室不認你們。我便是族長,也不好替你分得家的?!弊彘L摸著鬍子,慢悠悠道:“你們先商量吧,到底是不是,商量好了族裡再替你們寫分家的文書。”大家都看出來了,一邊是嫖賭斷送了祖產的不孝長子,一邊是不明不白的妾和生父不明的兩孩子,這筆爛帳,耀文和耀廷小哥倆先把自己撇清了,便是族裡人也不欲多管閒事。
胡寡婦愣了半日,冷笑道:“好說,咱們公堂上見。”說罷把那封信塞到懷裡,扯著兩個孩兒居然就走了。
耀芬欲攔,被大夫人下死勁拽住了後襟,哪裡掙得脫。大夫人也冷笑道:“就憑一封信,她就告得贏?我兒,書院脫不了還是咱們家的,她連片瓦也休想拿去?!?
65、掙扎 ...
王翰林和柳夫人兩口兒不肯再去富春書院,原因有二,一來俗話都講長嫂如母,長嫂若有吩咐,自然是要不敢違的,然如母的長嫂嘴臉難看,惹不起還躲不起麼;二來王耀芬拿書院抵債這事十分蹊蹺,這潭混水還是不趟爲妙。是以耀祖回家說大房分家諸事,王翰林便道:“這幾日都不必再去了,逢七你替爲父去燒根香也罷了?!?
耀祖答應著去了,王翰林悶坐在窗前半日,都不言語。柳夫人曉得他心裡難過,有心勸慰,然王家的事她一向是不管的,想了半日,走到蘭花廳裡,把大房分家的事和英華說了,吩咐女兒:“你耀文堂兄和耀廷堂兄也算有志氣,你且去你爹爹面前誇他們幾句,再在你爹跟前給他兩個畫個升官揚名的行樂圖,你爹爹心裡快活些,多吃兩碗茶飯身子康健,也省得星夜喊郎中煮藥的麻煩?!?
英華笑道:“女兒省得,不過這個行樂圖不敢亂畫。到底大房分家是個什麼情形兒,還要打聽清楚纔好說話?!?
其實柳夫人也甚想曉得大房分家時是什麼情形,就使人去後頭請王姑太太來。王姑太太受人所託,原也要尋嫂嫂說話。嫂嫂使人來請,忙吩咐媳婦準備晚飯,她自到柳夫人這邊來。
柳夫人院裡,婆子帶著小丫頭,提著籃子各處添燈油、插蠟燭。一點一點的明黃逐漸在昏暗的院子裡亮起來,廊下幾盆迎春綻出嫩黃點點,正房窗下一隻青瓷香爐裡不曉得點頭什麼香,輕煙嫋嫋,馨香撲鼻。燈火通明的小廳裡擺著白地繪墨荷青鯉的紙屏風,竹桌竹椅雖然磨的發黃發亮,墊著新納的青竹布墊子,花架子上供著一盆杭蘭翠葉披離,說不出的富貴安寧。王姑太太站在門口,回想方纔大哥靈堂前的悽悽慘慘,覺得若是大哥也似二哥那般肯下狠手管教兒子,何來耀芬嫖賭敗家?
姑太太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心從今日起拘著兒子在書房裡讀書寫文章,務必要讓他中舉考進士。
英華看見姑母站在廊下發呆,忙帶笑接出來,讓座奉茶畢,就避到小廳左邊一間小書房去了。柳夫人和姑太太慢慢閒話,先問她媳婦兒在這裡可住的習慣,又問文才功課如何,慢慢引到耀芬身上,便嘆息:“這個孩子從前看著到好,真是可惜了?!?
姑太太也道:“可不是嘛,哪個想得到他居然把書院輸掉了。一大家子人都沒得屋子住,真是急死人吶。”
柳夫人道:“姑太太,咱們族裡的親眷,如今都住在書院裡?”
“族裡也只得二三十來家在書院借住。”姑太太咳了一聲,甚感爲難。在書院裡,有好幾家都託她和二哥二嫂說說,想在二哥家借幾間屋子暫住,她推辭不過答應。現在當著嫂嫂的面,實是開不了口。
柳夫人笑一笑,也不說話。
姑太太漲紅了臉,吞吞吐吐半日,不好意思道:“說讓大家這幾天就搬,急切間哪裡尋得到地方?所以……大家就託我和……”
“和你二哥二嫂說?”柳氏端起茶盞,慢慢呷了口茶湯,笑道:“想來他們沒有和你說罷,其實昨日你二哥使人送了一百兩銀子過去時,就和親戚們講過了,把我陪嫁的莊子借把大家住??墒悄?,”柳氏頓了一頓,看向姑太太。
姑太太很懊惱,明明二哥二嫂已是借了地方把他們住,他們都不提,只託她跟二哥二哥借地方,這是把她當猴耍呢?她原就不是個有城府的人,便緊緊閉上嘴不說話,顯出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柳夫人慢悠悠接著說下去,“可是他們都嫌遠,說必要你二哥在縣裡替他們尋地方。姑太太你說句公道話,縣裡還有哪裡能安置下這二三十戶幾百口人?”
姑太太低頭不則聲。英華在後頭聽了這許久,覺得該自己出來替父母親說幾句話了,便奉著一碟點心出來,小聲道:“其實咱們家擠一擠,休說大伯家幾口人,便是連幾位堂姐也能擠得下的。”
央姑太太求情的,便有兩個是侄女婿,聽得英華這樣說,姑太太覺得能把大哥一家並幾個侄女婿的住處安排下來也不錯,那低下的頭又慢慢擡頭起來。
“啐。”柳夫人伸出指頭在女兒額頭上彈了一下,笑罵:“說你機靈吧,你也是個沒腦子的。全族都沒得地方住,你大伯家都能把大家安排在書院住,到咱們這裡,就能只管你大伯一家了?你是叫全族都指著你爹的脊樑骨罵呢。”
吳家村這個大宅雖然不小,王家只佔了一小半,加起來不到兩百間房。趙恆和八郎兩個人不少,佔了兩個院子,就去掉了四五十間。英華住的那個樓,樓上樓下幾十間,住著家裡的使女婆子,還存著全家的箱籠行李。這兩處都是擠不下人的。剩下的,耀祖一個小院二十來間,柳夫人是繼母,自然不會動他,姑太太自己住的個小院也有八九間屋。柳夫人自己住的這個院也有二十來間,再加上前頭一個小院當書房十來間,剩下的俱是下房倉庫,擠著二三十房家人呢,也實是安排不下二三百人來住。柳夫人數著指頭一一算給姑太太聽,苦笑道:“我和你二哥爲難極了,你說咱們自己都是借的人家房子住,怎麼安排這許多人?幸好我陪嫁的莊子還不遠,也只一百多裡地。倒是很能安排族人居住??墒撬麄兌疾豢先?,說話還不好聽呢,說你二哥有心,必能在縣裡替他們尋到住處。惱的你二哥昨晚一夜都沒睡著,發狠說不管他們了?!?
“這……”王姑太太摳指甲,不曉得如何是好。
“既然他們託你來說,哥哥嫂嫂也不叫你爲難。”柳氏笑一笑,道:“你也替咱們給親戚們帶個話,我的小莊閒著也是閒著,他們若是沒得地方住,又不嫌遠倒是可以借他們住幾日。縣裡麼,便是吳家村這裡,咱們自己都不曉得還能住幾天,便是再有心,也是幫不上大傢什麼忙了?!?
“嫂嫂說的是。”姑太太原先只當二哥二嫂真不管了,她受人所託辦不成事卻是難見族裡親友的面,嫂嫂居然還肯把小莊借給族人住,便是大家都不去,她把話帶回去便是了,連忙點頭。
送走了姑太太,英華回來便惱道:“姑母也真是的,咱們到哪給二三百人變出住處來的?”
“雖然都姓王,誰又欠著誰的?不過……”柳氏冷笑道:“不過他們窮咱們富,若是他們說你爹爹閒話,到底有傷你爹爹聲望。雖是不想管,還是要管的?!?
“怎麼管?”英華都替母親頭疼。
柳夫人吃茶潤喉,歇了歇,笑道:“要建個新京城要花多少錢?咱們和北方,西北還要打仗呢,哪能把銀子都花在新京城上?所以官家就開了買官的口子。有錢的財主們,貢上幾十萬錢上百萬的錢糧,都能換個官兒做,雖然一輩子不得實缺,親友面前也有體面。都賣官換錢了,建新京城佔的地,又哪裡有銀子把。不曉得那個想了個損點子,說是佔地還地。橫豎新京城是沒有圍牆的,就可著勁兒朝大里建,佔了你的宅子土地,就在新京城裡給你劃塊地,你自建房子也使得,賣了也使得?!?
“那窮人還是吃虧?!庇⑷A不滿道:“窮人便是有地又怎麼有錢建房子?再者說,沒了田地,大家吃什麼?難道當官的都沒腦子不會算帳麼?!?
“不是沒腦子,是沒良心?!绷蛉死湫Φ溃骸奥犞v這幾個月大臣們吵著吵著都動上手了。後來潘將軍上了個條陳,說了個折中的法子,就是替百姓建房子,百姓呢,要房子也使得,要空地自建也使得。這建房的事呢,就交把商人們來做。”
英華想了一會,笑道:“我舅舅把這活攬下了?”
“他一個哪裡吃得下來。你舅舅佔了三分之一。”柳氏輕聲道:“若是這事辦得好了,便換個侯爺,許襲三代。這是柳家的大事,過些日子你舅舅就要親自來看地方,你五姨會親來坐鎮。到時候,我和你五姨說一聲兒,你就跟著她後頭學學怎麼辦事罷?!?
“我?”英華先是高興,後是爲難,“爹爹不會肯罷?!?
“你五姨身體不好,也不過攬總帳而已。拋頭露面的事,都是娘我去,難道你爹肯讓你跟著我?”柳氏笑一笑,道:“我是尋思著,趁著這個時候咱們弄些地皮,建二三百間屋子也要不了幾個錢。小半可以借把族裡居住,剩下的每月收些兒租錢來,把你黃氏嫂嫂和侄男侄女兒日用。這樣你大哥也動不得,旁人誰想動這份產業,也繞不過咱們王家這一大家族人,便是你哥哥沒用,還有族人替他上陣呢。雖然大錢沒有,保你嫂子母子幾個一生溫飽倒是無礙。”
英華在心裡想一想,甚怕有人白住不給錢,再想一想,若是房租都收不起來,便是與大哥田地鋪子,還不是一樣收不上租子賺不到錢?相比較起來,還是母親這個法子妥當些。也就點頭。
柳氏原是打算把這個事交給女兒做的,看女兒點頭,也就放心,因笑道:“這事以後交把你辦,過不得幾個月就要忙起來了,你大嫂不是管家的人,你且提前把換季的夏衣秋衣並家裡的日常用度都準備好,到時候怕不得閒?!?
英華忙著算家務帳,柳夫人忙著替孃家出力,俱都把富春書院的事拋到腦後。偏王翰林還在生氣,又要避嫌,不肯再到富春書院去。書院裡的人從姑太太嘴裡掏出來的還是那句借莊上的房子把他們住的話,過了三四天,要債的每日來催,休說王翰林,便是耀祖都不來,他們卻是著了忙,這一日早上燒過了紙,大家聚在一處商量怎麼辦。
王家大女婿原是個沒有恆產的,幾次想置辦點什麼,屢敗屢戰都是問耀祖借的錢,在富春卻是沒得財產牽掛,便道:“二叔的莊子離著富春也不算很遠,搬過去住也罷了。我不管你們去不去,我去住?!?
他一開了頭,大家想一想,一二百里也不算太遠,若是有個什麼動靜,也還來得及趕回來。平頭小百姓,便是曉得了什麼消息又如何?還不是隨大流。雖然去住柳氏的莊子甚是打臉難爲情,然柳氏嫁把王家做了王家媳婦,她的東西也就姓王了。若是不去住,就只能在縣城裡自家花錢扎個草棚子。若是三五口人扎個棚子擠擠也還罷了,在座的倒有一多半都是三四代同堂二三十口人,便是扎棚子也要不少銀子,此刻哪裡拿得出來?再者說,住草棚也不體面,還是去莊上住來的好。這麼一想,那臉上也就不火辣辣的難受了。大家議定了,就託姑太太回去和王翰林說。
姑太太哪敢和二哥說,拖不得去和二嫂說了。柳氏雷厲風行,就使管家跟著姑太太過去,幫著僱人僱車幫忙搬家。
大夫人在靈堂後頭聽見動靜跑出來看,書院裡大家搬箱籠搬的熱火朝天,她心裡又惱又澀,拉住一個族孫問:“你們這是尋到地方住了?要搬到哪裡去?怎麼有地方住都不和我們說一聲?”
那個族孫才十一二歲,平常甚怕大夫人的,被大夫人一連串的問話嚇的縮著脖子滾多遠,隔著老遠纔敢說:“我們到隔壁縣裡住?!闭f完貼牆角就跑了。
大夫人悶悶的回來,發現女兒們也不見了,女婿外孫們一個都不在,只得大孫子帶著弟妹在屋後頭玩,卻是火了,拍案問:“人都到哪裡去了?”
大夫人嫡親只生得三個兒子,耀芬的妻子早和離另嫁了,後堂只得一個玉薇,拿帕子捂著臉一聲不吭,前頭孝棚裡跪著三個兒,因沒有人,也只得耀文跪在棚裡,那兩個都鋪開鋪蓋在歇息。聽見母親咆哮,耀廷和耀芬都爬起來,問怎麼了。
大夫人恨道:“他們尋到住處,都在搬家!連你們幾個姐姐姐夫,都在忙著搬家!我呸,一個兩個都沒有良心,有住處可搬說一聲怎麼了?咱們難道會去住不成?”
姑太太原走到靈堂外,聽見大嫂在裡頭罵人,趕緊拉一拉兒子媳婦,道:“咱們去幫幫忙,一會來再?!闭f是一會再來,實是很怕大嫂把火發到她頭上,直接就回家去了。
大房自搬到書院窮了,除去一個做飯的婆子,下人都辭了的。便是老山長的後事,也全靠親族們幫忙。中飯時分,富春書院裡只剩大房嫡親幾口並個老嫗,甚是悽惶。玉薇打小兒是當管事教養的,雖然也會和個面煮個湯,到底是生手,在廚房弄了小半個時辰,煮出幾碗沒澆頭多油鹽的面來大家吃著。
要債的原是踩著飯點來的,一路進來書院裡靜悄悄的,只當王家人都搬走了,正在快活呢,忽然聽見哧溜哧溜吸面的聲音,卻是唬了一跳,順著動靜尋來,只見王家大房嫡親幾口在靈堂後門口圍著一張小方桌吃麪,方纔的驚都變成了惱,喝道:“怎麼還不搬?”
分家時啥都沒有要的耀廷看看王耀芬不動如山,再看看不言不語吃麪的耀文兩口兒,也按下回罵的衝動吃麪。
大夫人夾著麪條慢悠悠道:“不是還有兩三日?急什麼?”
要債的能對王耀芬耍橫,卻是不敢對風吹吹就能壞的老太太動手,惱的用力跺腳,發狠道:“給你們臉別不要臉。到七日不搬,別怪咱們來把你們的棺材扛到化人廠去?!?
外人一走,大夫人便把麪碗摔了,指著幾個兒子罵:“你們還吃得下去麼?”
玉薇輕輕把碗放在桌上,回自己屋裡轉了一圈回來,把一個手帕包打開,裡頭一把碎銀子並金銀鐲子寶石戒指,在日頭底下精光耀眼。
“這是奴這十來年存下來的一點積蓄?!庇褶碧岫疾惶崛思宜蛠淼牡靸x,輕聲道:“咱們家的墳山現成就省了許多功夫了,多請些人手,先把爹爹送上山罷?!?
大夫人陰沉著臉不吭聲,王耀芬恨不能把頭埋到桌子底下去。玉薇冷笑一聲,便道:“耀文,你就去縣裡僱人。耀廷兄弟,你去縣裡幾個道觀轉一轉,請十六位道長來念經。”說著就把手帕包裡的銀子分出幾兩來把耀廷,就把首飾都包起來塞到耀文手裡,“如今人工貴的很,這些銀子怕是不夠用,你先拿去當鋪當了。你們兩個速去罷,奴就厚著臉皮去二叔家借幾個管家來。”
玉薇來借人,英華連個梗都不打的,就把她得用的幾房管家都派了去,又使了杏仁送晚飯書院,跟耀文說:“原該都來幫忙的,爹孃都病著,大哥和妹子都不能脫身,若是人手不夠,嫂子把商行的人抽來用就是?!?
大夫人黑著臉,掉頭就走了。玉薇也不理會她老人家的臉難看,調派人手,盡著手裡的銀子請道士,請吹鼓手,到山上挖吉穴,把耀文和耀廷支使得眼睛深窪,臉色臘黃,前前後後都不讓他哥兩個歇腳,總算趕在第七日早上把老山長送到山上去了。
這一日王翰林抱病前來,看見侄兒這般可憐模樣,當著衆親族的面,就在墳前抱著兩個侄兒大哭。柳夫人和耀祖一邊一個扶著他,英華扶著同樣累得搖搖欲墜的玉薇,輕聲問:“怎麼就累到這個地步?身子到底是你們自己的?!?
“你耀文哥還要考功名,不拼命怎麼成?”玉薇咧一咧嘴,慘笑道:“這幾日我們三個都不曾睡覺,等一會他兩個必定扛不住的,煩你費點心,把咱們三個送到縣裡去?!?
英華曉得她是不打算管富春書院那檔子事了,連忙點頭。
果然,哥三個跪在墳頭謝親族的時候,耀文跪下去就爬不起來,耀廷去拉他拉不動,一急也倒下了。玉薇掙扎著喊:“耀文,小叔。”英華攔著,她也沒掙扎幾下,軟軟就倒在英華懷裡。
管家們都是玉薇事先通過氣的,七手八腳就把他哥兩擡到車裡去,英華叫個大力的僕婦把玉薇也背到她車上去,自叫了幾個管家跟著,徑直到縣裡去了。
兩輛車前後打官道上經過時,就見那個胡寡婦帶著兩個孩子,頂麻帶孝,一羣舊日書院的先生和學生陪著,浩浩蕩蕩朝墳上去。
英華唬了一跳,忙叫個管家飛跑去報信。回身再搖玉薇,哪裡搖得醒。英華里甚慌,顧不得墳山上的事體,忙忙的趕到縣裡,把人安頓在商行,請郎中來瞧,說他們三個是勞累太過,睡一覺再吃幾貼溫補的藥也就好了。
英華放了心,留下人手在這裡看護,看人套了車還要往墳山那邊去,就見街上一羣孩子快活的奔跑,喊:“胡寡婦扯著孝子告狀嘍,在縣裡打的正好呢?!?
66、漁翁得利 ...
今日是債主收書院的日子,若是今日叫人家順便的把書院收了去,胡寡婦就改叫了王胡氏,也分不到一個銅板的好處。偏又卡在今日來告,又帶著一羣書院的先生學生,倒是很有點不是純爭家產的意思。這個胡寡婦,倒是有趣的緊,也不曉得是哪個做了她的狗頭軍師。
英華細想,覺得好笑。新京城怎麼建的消息傳開之後,地價必然要跌。富春書院固然是在京城邊上,雲臺山的景緻雖還不錯,富春縣裡風光好過富春書院的還不曉得有多少,這個書院值不了多少錢的,頂了天五千兩不得了。就爲著這點錢搶的頭破血流還花樣百出,真有意思。
李知遠跟著父親到墳山上去,看了好一會熱鬧,英華送堂兄堂嫂走的時候,他原想跟著去的,轉身一看柳夫人在人羣中站的筆直,他就心虛,哪裡還敢跟著去,老老實實站在趙恆和八郎身後。待得胡寡婦殺來,柳夫人使了個眼色,八郎就裝胸口疼,撲到王翰林懷裡撒嬌。王翰林抱著這個學生沒得法子,半推半就被趙恆和柳夫人扶著下了山回吳家村去了,李知府摸摸鬍子,道:“你沈姐這幾日總髮虛汗,爹爹甚是不放心,回家看看去,你是王家女婿,跟著到縣裡去也罷了?!本尤灰擦锪恕?
老山長睡了一個寡婦,還養了兩個私生子,到底不是什麼光彩事。寡婦要替孩子認祖歸宗分家產告狀,更不是什麼好事,不管是幫胡寡婦,還是幫大夫人母子幾個,傳開了都要名聲掃地。橫豎人家孝子都在墳山上磕過頭,酒席就不要指望了,不如大家散去。呼拉拉一眨眼,滿山的遠親近友散去了十之八九。除掉李知遠這個侄女婿被不厚道的老子留下來,剩下的也就是族長和幾個長者,還有從莊上趕回來的女兒女婿外孫們,再有幾個王耀芬的知交好友。
胡寡婦又哭又鬧,又拖著兩個孩子去跳崖。那山崖還沒一人高呢,底下還積著不曉得誰家舊年的柴草半人高。幾個學生拼了小命攔住了,胡寡婦又死扯著王耀芬不放,從懷裡掏出一柄雪亮的殺豬刀比在自己脖上,一定要去縣裡見官。
李知遠遠遠的跟在一大羣人後邊到縣裡,老遠就看見英華的馬車停在街邊,他忙走過去敲板壁,問:“做什麼呢?”
“人呢?”英華朝他身後張望,“我爹孃呢?族裡那些人呢?”
“八郎胸口疼,老師和師母不放心,送他回家去了。貴族那些親友也各有各的心口疼?!崩钪h一本正經回答。
“他也胸口疼?”英華縮回車裡,笑罵:“他也不想個好點的招?!?
他也……這個也字用的甚有講究,李知遠鬱悶的看著英華,這妮子上回肯定也是假裝的。虧他還擔心的要死,一頭撞去吃泰水大人的眼刀。
英華坐在車裡半日聽不見外頭動靜,又探頭出來,笑問:“你的胸口疼不疼?”
李知遠摸摸胸口,回想柳夫人的冷麪,心酸的說:“你不疼,我就不疼?!?
英華在車裡輕快的笑起來。
李知遠左右看看並無熟人,跳上車,小聲道:“老師和師母都回避了,你還要去縣裡湊熱鬧?”
“我不去。我是問你去不去?!?
“我也不想去,可是我爹叫我跟著去,想是叫我看看能不能幫得上忙?!崩钪h搖頭苦笑,這叫什麼事兒,岳父母要避嫌,他這個侄女婿就不要避嫌了,偏叫他去收拾殘局。
“那……我和你一起去?!庇⑷A也看出李知遠爲難,笑了一笑,道:“胸口還疼嗎?”
“不疼了。”李知遠笑。
胡寡婦的狀紙才一送上去,知縣大人就叫升堂,蠟燭架在火上烤都沒有這麼快。原告胡寡婦跪在下邊,王耀芬站在邊上,因大夫人年紀大了,知縣大人甚是體恤,還把個小馬紮把大夫人坐。知縣大人也甚是爽快,在堂上把狀紙再看一遍,問得胡寡婦是要認祖歸宗分家產,又把呈上來的遺書看了看,笑道:“王山長駕鶴西去,你這兩個孩子說是王山長親生的哪裡曉得真假,便當它是真的罷。”
胡寡婦大喜,王耀芬鬱悶,大夫人甚惱。公堂外圍觀的諸人有喜有惱。
知縣又道:“便是真的,要認祖歸宗也當在老山長活著時,他兩眼一閉,你便認不得了?!甭朴品堵煞ā纺畎押褘D聽,道:“ 百官、百姓身亡歿後,稱是別宅異居男女及妻妾等,府縣多有前件訴訟。身在縱不同居,亦合收編本籍,既別居無籍,即明非子息。及加推案,皆有端由?;蚱淠赶纫蚣樗?,或素是出妻棄妾,茍祈僥倖,利彼資財,遂使真僞難分,官吏惑聽。其百官,百姓身亡之後,稱是在外別生男女及妻妾,先不入戶籍者,一切禁斷。”道:“老山長病了也有年把,這年把都不把你們母子喊回大宅去,也不曾把你們母子入戶,就是不要認你們了。你們自家不去求他,候他死了纔來告,遲了呢。”
胡寡婦愣了半日,結結巴巴道:“小婦人不明白,律法爲何有這一條?!?
知縣摸著鬍子笑道:“若是沒得這一條,世代富貴的人家不曉得要多出多少子孫來。你是鄉下無知婦人,不曉得這一條也情有可原。本官在京城候選,見多了分家爭產打官司的,外宅養的子孫,從來就沒有分過一個銅板?!?
知縣把狀紙棄到地上,道:“胡氏,你便是告到官家那裡,也是一般,回去罷,聽講你開著一個小客店,將養你兩個孩子也夠了?!?
胡寡婦愣在那裡不曉得動彈,過來兩個衙役把她拖出公堂,她默默地拉著兩個孩子的手,跟在那幾個先生後頭走了。
王耀芬拱手,讚道:“老大人聖明?!?
知縣大人冷笑道:“王耀芬,你們兄弟三個分家了?”
“已是分過了?!贝蠓蛉苏酒饋?,冷冷的說:“我三個孩子極是友愛,耀文和耀廷都把家產讓把長兄了?!?
“哦。”知縣陰陽怪氣的拖長了腔調,冷笑道:“王山長只得三個兒子麼?府上不是還有幾位小姐麼?”
“她們出嫁時都有嫁妝,老身還沒有死呢,輪不到她們分家產?!贝蠓蛉顺料履槪溃骸昂褘D既然告不成,咱們走罷。耀芬,你扶老身回去?!?
啪!知縣把驚堂木用力一拍,隨即冷笑道:“府上分家甚是不公!本官要替你們重分?!?
重分?這個官兒真不要臉,大家都驚呆了。
知縣大聲道:“查封富春書院,給王家子女俱發牌票,王家分家案明日再審。退堂。”
英華甚是好笑,低聲道:“這官兒真是多管閒事?!?
“他纔不是多管閒事呢。分家經官,就要抽走三分之一?!崩钪h冷笑道:“書院查封,必要官賣,不只剝一層皮啊。再抽走三分之一,剩下的能有多少隻有天曉得了?!?
“這……這狗官膽子倒肥,難道他欺我王家無人?”英華雖然曉得分家經官要抽三分之一,就是不曾想過官賣還有花樣,眼睛瞪得溜圓。
“老師和師母不是要避嫌麼?!崩钪h拉著英華的胳膊,把她扯出縣衙,苦笑道:“這狗官跟著潘菘也沒少撈錢,膽子早養肥了。他抱著潘菘的大腿,倒是一條會咬人的好狗?!?
“耀芬堂兄處心積慮要獨佔書院,一定沒有想到過會有今日。”英華恨道。
“胡寡婦和設圈套哄你堂兄賭錢的人也一定沒有想到會有今日?!崩钪h道:“倒是你耀芬堂兄,最後分得的錢肯定不夠他還債的?!?
“我們兩房分家時,二房是一文不曾取的,他欠的債他自家去還好了。”英華皺眉,想了一會道:“我家如今現銀只得一千多兩,便是全拿出去也不夠,更何況我家幾個侄女的陪嫁,侄子將來娶親,全都指望在這上頭生錢,這些銀子也不會給他還債。”
“狗官,我去和他拼命!”耀廷憤怒的把盛滿藥湯的小碗砸在地下。
耀文披著衣裳,按著胸口憤怒的喘氣。
玉薇靠著方桌,有氣無力的說:“你兩個不要急,咱們分家時原就一文錢不要的。這個書院是大哥拿去還債也好,還是官賣也罷,都和咱們無關。至於大哥麼,我說話不好聽的話,他怎麼賭才能欠下六千兩的鉅債,又沒有人親見,就憑一張他自己寫的字據,人家就來要債,這六千兩的債是真是假還兩說?!?
耀文和耀廷心裡原就有些兒懷疑,此時叫玉薇一說,兩個都熄了怒火,看著玉薇。
玉薇嘆一口氣,道:“我再說句難聽的,便是無人打書院的主意,咱們一家和和美美的重把書院辦起來,書院一年要花多少銀子?”
耀文兄弟兩個對看一眼,大房和二房分家時,二房拿了一篇帳出來念,當時大家都聽在耳裡記在心裡,現在不需算,他們也曉得書院一年極少也要花二三千兩銀子。
“咱們照少了算,一年一千兩的開支是不能少的?!庇褶碧嫠麄兯銕ぃ骸霸蹅兗业臅哼@幾十年都是賠錢,就沒賺過錢吧。就算大哥有本事,一年能賺五百兩,還有五百兩的虧空,誰來填?”
耀廷看耀文,耀文看老婆。
“就算你們兩個都比二叔有出息,要做官也要好幾年,這幾年就算有人肯借錢,做了官賺了錢總要還的?!庇褶泵碱^微皺,苦笑道:“你們自己想想,可能似二叔那般支撐書院?!?
母親的心早長歪了,便是大哥那心,早在大房和二房分家時就長歪了的,不然當時若是把書院分一半給二房,便是有人算計書院,也有二叔在前頭頂著,便是大哥去嫖賭,二叔也好出頭管他,哪像現在,只要一提書院,二叔便要避嫌。
休說早就想通了的耀文,便是耀廷從前對二房甚有不滿,這時候自己處境類似二房。他也想透了,把桌上的拘票一拍,道:“明日咱們不去了!”
“要去的?!庇褶钡溃骸皢柕皆蹅儯蹅冞€照分家時的話說。便是知縣再怎麼折騰,咱們一個銅板都不要就是了?!?
“有錢爲什麼不要?”耀廷賭氣似的說。
“大哥欠了六千兩,沒得書院也要還銀子的?!庇褶陛p聲道:“書院官賣能換多少銀子?六千兩肯定不夠,再抽三分之一走,夠大哥還什麼的?便是沒了胡寡婦,咱們和他分家產,我還嫌臊的慌?!?
“早都說過不要了。現在又要,不是說話不算話?你想變士林的笑柄?”耀文把涼了的藥湯倒了一半在茶杯裡,遞到兄弟面前,“吃藥罷,咱們把身體養好了,先尋個餬口的營生,再把書本拾起來,我就不信我們十年寒窗苦是白受的?!?
耀文和耀芬在公堂上把分家時寫的契紙將出來,任知縣怎麼引誘都不肯重分家,咬緊了牙根不要一文錢。知縣也拿他兩個沒辦法,歇了一歇,便把主意打到王家女婿身上。
有耀文和耀芬榜樣的力量,幾個女婿也都搖頭,說不要分錢。那知縣沒得法子,硬道:“你們這樣孝梯,豈可叫好人白受窮苦,今日本官就要爲你們主持公道,必要替你們把這個家分了?!鼻辶饲迳ぷ?,從袖子裡抽出摺好的一張紙,展開來念道:“富春書院官賣得銀四千兩,本官體恤你們兄弟友愛,只取四百兩與縣學,長子王耀芬得一千兩,次子三子各得八百兩,剩餘一千兩由四女均分?!?
當堂就把銀票取出來,分到各人手上,知縣大人就叫退堂。
耀文把銀票塞到耀芬手上,拉著玉薇的手一聲不吭走了。耀廷猶豫了一下,把銀票塞到母親手裡,加快腳步追耀文兩口子去了。
幾個女婿你看我我看你,家境最好的四女婿搖搖頭,把銀票送到泰水手裡,也走了。剩下的幾個女婿手頭都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大女婿和三女婿握著二百五的銀票哪裡捨得撒手,跟岳母拱個手兒,俱都不聲不響的走了。二女婿雖然窮,爲人卻還厚道,那捏著銀票的手緊了又鬆,還是把銀票交到耀芬手上了。
從前人家出到八萬兩都不肯賣的書院,如今變成三千一百兩的銀票躺在王耀芬的手裡,王耀芬哭都哭不出來。便是大夫人,也不曾想縣官這等無恥,還在那裡發愣。
倒是那債主,氣急敗壞帶著管家等在縣衙門口,聽得退堂忙忙的闖進來,把王耀芬母子兩個手裡的銀票抓在手上,一口濃痰吐到王耀芬臉上,罵道:“便宜你了?!眳s是把那張借據搓成一個球砸到王耀芬懷裡。
王耀芬下意識把那紙球接住,卻不防大夫人把借據取去,揭開來攤在太陽底下看了半日,哭道:“老爺,可憐你半生心血和老太爺一輩子一辛苦,就變成了一張廢紙?!?
“可憐你半生心血?!绷蛉颂嫱鹾擦职茨︻~頭,輕聲勸他:“他們奪走的不過是幾間房子,咱們這幾年仔細些,多賺些銀子再把書院辦起來,好不好?”
“不必了?!蓖鹾擦珠L長嘆息,“我爲了書院,當初和耀祖的母親吵過多少架,你爲了書院,又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氣。便是孩子們,若是沒得這個書院,他們哪個沒有二三萬的家事?如今書院徹頭徹尾成了別人的,我纔算想開了,書院,就讓它在我們這輩人手裡結束罷,它不能再成爲孩子們的包袱了。”
“老爺?!绷咸嫱鹾擦帜蠹?,“兒子們都分過家了,英華的嫁妝也夠了,咱們老兩口閒著也是閒著,你又不想再出仕,辦個小書院,教三五個學生,也算解悶對不對?”
英華小心捧著一盞滾開的茶湯進來,把茶獻給父親,笑道:“爹爹,今日有人來拜老師,因爲是女兒的親戚,女兒就斗膽替爹爹答應了?!?
“你!”王翰林捧著茶盞燙手,想放又捨不得那撲鼻的茶香,只能朝女兒瞪眼。
英華跳到門邊,道:“請進來罷。”
王耀文和耀廷穿著一身重孝,口稱老師進來給王翰林磕頭。
這兩個侄兒原就讀書甚好,分家時又不肯要錢,甚有讀書人的骨頭,替兄長的後事又辦的甚好。王翰林原就心疼他們,這兩聲老師一叫,倒把他的心叫的軟了,便點頭道:“自家子侄,跟著我讀書也罷了,學那等外人叫老師做什麼。”
柳夫人曉得這是女兒替兩個侄兒畫的升官行樂圖的第一筆了,忙把兩個侄兒拉起來,親切的說:“就是,再這麼著二嬸就把你兩個趕出去。英華,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替你哥哥們收拾書房去?!?
耀文忙道:“英華妹妹不必忙,文才表弟說把書房借把我們住呢?!?
玉薇辦事果然體貼,他兄弟兩個住在文才那裡,便算是姑太太借房子把他們住,大房找不到二房來。便是住到莊上的親戚們,也不好說什麼了。柳夫人滿意的對英華點點頭,道:“住的地方是有了,被臥什麼的你姑母那裡必定沒有,英華速去準備?!?
“先生的書院,落到誰手上了?”趙恆問管家。
管家看了看坐在趙恆身邊吃茶的八郎和李知遠,小聲道:“聽講知縣大人昨夜把富春書院的契紙送到潘將軍住處去了?!?
“這是打我的臉!我到底要忍他到什麼時候?”趙恆用力把面前的茶碗掃開。上好的白瓷茶碗落到磚地上,粉身碎骨。
“再忍幾日。”李知遠嘆氣,道:“若是過幾日落雨,咱們的機會就來了?!?
67、富春縣的雨
若是平常年月,春夏季節多落幾日雨不過是平常事。然今年半個富春縣人都擠在草棚裡,那些個草棚經歷一冬的霜雪,再在雨水中浸過二三日,都漚爛了。外頭陰雨連綿,棚裡滴水不絕,大家眼巴巴盼望老天爺賞個晴天,豈料這雨長落小歇,到第四日早上,居然變做了傾盆大雨,草棚扎的屋頂哪裡受得,不到中飯時爛成了一個一個比盆大的窟窿。幾萬人沒得地方躲,全家都在雨水裡瑟瑟發抖,有幾個性子剛硬的,見不得家裡老小受這等苦,振臂一呼,大家就把縣衙圍起來了,懇請知縣大人替他們解憂。
若是一二十家漏雨,左右鄰居大家擠一擠又有何難。便是一二百家屋頂塌掉了,縣裡借幾個富戶的屋舍,縣學裡借幾間空屋,道觀庵堂借幾間靜室,都還安排得下。然富戶的屋舍,縣學的空房,庵堂的靜室到如今哪裡還有空的地方?早就被書辦捕快的遠親近友佔了去。
半個縣的百姓圍住縣衙不是耍的,知縣大人急的要死,撐著傘親自把縣城裡幾個大戶人家走遍了,想叫大家挪幾間空屋出來安置百姓,然家家都擠滿了親戚朋友,便是一家挪出十來間屋子來,也不能夠幫他安置半個富春縣的百姓。
潘菘也在煩惱,他掌管著幾萬城廂軍,十來萬的役夫,這十來萬人安得都有瓦房把他們???九成九俱是住的草棚,不過棚子頂比著百姓的草棚高些,扎棚子用的木頭粗些,雖然屋頂不至於都塌掉,然滲水是一定的。頭兩日雨小還能生炭火把浸了水的糧食草料烘一烘,待得大暴雨一來,半數的糧草都浸了水,哪裡烘得過來?天一放晴就回暖,糧草不是發黴就是出芽,這可如何是好?潘大將軍請來知縣商量,兩個相對束手,都沒得好法子想。
倒是那位劉大人,一見勢頭不好便到王翰林家養病,潘菘再三使人請他去議事,他只得一句:“潘大人照舊例看著辦罷。”潘大將軍平常頗得意能把上司架空,此時再氣惱劉大人不管事又有何用。
劉大人雖然不管事,到了王翰林的書房裡閒坐,趙恆的功課還是要管的,捎帶還要看看八郎的文章,哪裡還有空閒去管潘菘的正事。王翰林看外頭落雨如瀑,甚是替富春百姓擔憂,繞著彎子問幾句,劉大人摸著鬍子只顧看文章都不言語,他也不好再提,推說更衣,走到後堂來和柳夫人說:“雨這樣大,富春的百姓受苦了呀。”
柳氏正擔心柳家在建的碼頭和倉庫,也道:“這場雨實在是不小,也不曉得會讓多少人流離失所。”
門外頭雨聲潺潺,屋檐上的水淌下來,在院子裡匯成急流,跟一條小溪流過似的。門內青磚地面的縫裡,都滲出水珠,幾個婆子帶著小丫頭們在廳裡擺著七八個火盆烤衣裳被臥,一個小丫頭拿著抹布在擦地。白色的熱氣升騰,在溼答答冰冰涼的雨天裡,小廳裡很溫暖很舒服。
王翰林看著外頭再看看裡頭,搖頭嘆氣,劉大人不管事,潘菘又和王家不對付,他有心想替富春百姓做點什麼,又不忍連累親族,真真是有心無力,小老頭極是難過,望著雨幕連連嘆氣。
二小姐英華忙了小半個月,已經把家裡一年的家用帳都做好了,家人的月錢俱都算清,各項要動用的銀子也都使紙包好封存,到用錢的時候帳本上畫押支銀子,就花不了多少功夫。便是逢七去大伯墳上的祭品紙錢都準備好了,也安排好人手到日子送大哥那邊去。這樣的雨天,大小丫頭們都擠在蘭花廳裡,烘衣裳被臥的,做針線的,幾個管家回完了話閒著無事也不急著走,央個小丫頭給他們升了個小火盆擺在廊下烤溼衣裳。杏仁又給他們弄了一壺熱茶,大家吃茶,壓低聲音說閒話。
英華甩著發酸的手,想出來活動下,走到門口朝廳裡看,六七個火盆三四十人擠在裡頭,很有幾個不是自己這院子的在這裡烘衣裳,她便住了腳,問:“這等大雨,人人都要烘衣裳被臥的,縣裡還能買得到炭否?”
管家裡柴炭買辦的管事正吃茶呢,忙站起來,苦笑道:“小的昨日冒雨去縣裡買炭,休說炭,連柴草都叫人搶光了。好在小的過年前買的柴不少,若是炭不夠使,拿柴也能頂幾十日使用?!?
既然柴夠用,英華的心就定了許多,擡頭看天依舊陰沉沉的,不由皺眉道:“看這情況,怕是還要下幾天雨,難道老天爺要叫富春今年糧食絕收麼。”
一個管家陪著笑道:“二小姐,便是風調雨順,今年的收成也不好。咱縣裡的地,一多半都變成了官地,剩下的一半也僱不到多少人去種,俱是要荒的。”
英華不急,揚眉問他爲何,那管事便道:“遠的不說,便是咱們家大少爺,前些天使人去隔壁府裡喊長工,工錢出到一天十五文錢都沒得人來。”
“十五文錢不少了,爲何還招不到長工?”英華奇怪道:“隔壁府裡的男丁在服徭役?”
“傳說官府會徵地,怕男人不在家吃虧。”管事的低頭,小聲道:“其實,男人就是在家,那虧也是要吃下去的?!?
遷都是大事,誰若擋著遷都,便是不死,史書裡也要留個罵名。這個眼前虧,再大都得吃。便是王家,接二連三的被潘菘坑了,幾個虧不都默默的吃下去了麼,英華搖搖頭,苦笑道:“可不是麼?!鳖D了一頓,又道:“大哥和姑母那邊的屋子不曉得漏不漏,杏仁,把我的雨綢披風拿來,我去瞧瞧。”
杏仁取披風來,叫個小丫頭來替英華穿木屐,她就去撐傘,英華忙道:“叫小海棠跟我去也罷了,你昨日咳嗽纔好,別又著了涼?!?
小海棠笑嘻嘻把杏仁手裡的傘搶過來,撐在二小姐頭頂,英華便扶著她,慢慢走到王耀祖住的院子。耀祖兩口子坐在廳里正相對發愁,看見英華來了,兩人態度各不相同。耀祖把算盤朝前一推,哼了一聲進裡屋去了。黃氏卻是滿面堆笑迎出來,道:“這樣大雨,妹妹淋溼了沒有,快來烤烤。”
英華在廊下才站定,雨水就在腳底匯成小溪。英華看看小廳裡也是才擦過地的樣子,便改變主意不肯進去,笑道:“今日雨比昨日大,嫂嫂這裡漏雨了沒有?!?
“才落雨那日李家不是修屋頂麼,知遠帶著人來把咱們這院都翻過了,換了有一車新瓦呢。一點都不曾漏。”黃氏穿著石榴紅的綾面軟底繡花鞋,才走出門檻兩步,那鞋就沾了水,紅鞋變成了黑鞋。黃氏不管不顧,伸出手去接小海棠手裡的傘。
英華忙攔,道:“妹子還要到姑母那裡去,站著說幾句話就走的。嫂嫂回屋裡去,看鞋子都溼了?!?
英華還要去姑母那裡,實是不好留她的,黃氏便站住了腳,笑道:“那我就不留你了。你速去罷,在姑母那裡多坐一會,晚飯嫂嫂去廚房幫你走一回,你回去泡個澡去去寒氣也好。”
“不敢勞動嫂嫂?!庇⑷A笑道:“這樣大雨,飯菜送過來也不中吃,晚上吃鍋子好不好?回頭妹子就叫人把鍋子和菜都送過來。妹子記得侄兒們喜歡吃板鴨的,再叫他們送一碗來下飯?!?
“送鍋子來有什麼用?”王耀祖黑著臉又從裡間衝出來,說:“我早上叫人去支炭,管事的都不肯支把我,你這個家是怎麼當的?”
“大哥這邊的炭不夠用?”英華愣了一下,奇道:“前日不是使人送過夠十日用的炭來了?”
“昨日你大哥一個朋友來,說家裡被臥衣裳都淋溼了,借了兩簍去。”黃氏陪笑道:“幾個朋友聽說咱們家有炭,早上都跑來借,偏管事的說沒有了?!?
王大少爺這手,算是鬆的沒有邊了,難怪母親不肯鬆口讓大哥兩口子管家。英華笑道:“平常這個月份都要換羅衣了,今年的天氣哪裡想得到。咱們家的炭也只夠這二三日的,都是按著人頭分好了送到各院了,倉庫裡確實沒有。嫂嫂,大哥把炭都送人了?”
黃氏甚是不悅的點頭,道:“你大哥那幾個朋友甚不要臉,連下房裡炭頭都撿了去。”
“小氣婦人!”王耀祖惱道:“咱們屋舍不漏,孩子們穿的暖暖和和的,你就不曉得人家的苦,把他們幾塊炭又如何?我還不曾請他們來住呢?!?
聽上去大哥心腸還不錯,英華忙從腰間的小荷包裡抽出一張十兩的銀票,遞到黃氏手上,笑道:“原是妹子想的不周到,少買了炭。這點銀子是妹子與大哥的陪禮,就請大哥去縣裡買炭贈把朋友吧。大哥這邊,妹子無論如何也會想法子弄簍炭來,不教侄兒們睡潮被臥,可好?”
若是兩年前,這十兩銀子何曾放在王耀祖兩口子的眼裡,如今卻是窮了,王耀祖心中實是覺得收妹子的錢彆扭,待說不要,那縮在袖子裡的手好像被粗繩捆住了似的,哪裡擡得起來。黃氏卻是一邊道謝,一邊把銀票收下了,笑道:“嫂子就替你哥哥收下了,也省得他那幾個朋友再來你哥哥黑臉難看。”
王耀祖猶掙扎道:“有炭多拿幾簍來便是,拿銀子來做什麼?!?
英華一邊轉身下臺階,一邊回頭,笑道:“妹子管家總不能把公中的東西做人情。掏些兒私房卻是無妨,大哥得閒,自去縣買炭送朋友,旁人就不好說妹子閒話了?!?
黃氏慢了半拍,待英華走到院門口才明白英華隱隱刺著王耀祖不該拿公中的東西做人情,待發作,到底捏著人家的銀票,一回頭看見王耀祖萎萎縮縮,又心生厭惡,便把氣全撒到丈夫頭上,冷笑著把銀票丟到他手裡,啐道:“恁沒出息,你要送人,自己掏銀子買炭,有多少送不得!”
隔著院牆,黃氏的說話聲比雨聲清亮多了。英華微微一笑,示意小海棠走。
小海棠小聲抱怨道:“買辦都說了買不到炭,大少爺還成簍的送人。自家沒得用要抱怨小姐不會管家,這是何苦來?!?
英華道:“不當家就這樣,讓大哥自己去買一回炭他就曉得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朋友一家老小都溼答答的,他又豈能袖手。走罷,咱們去姑太太那裡瞧瞧去?!?
姑太太家蘭花廳裡熱鬧何止十倍,滿屋子都是張家親戚。原來姑老爺兄弟幾個全家老小都來避雨來了,姑老爺原是跟二舅哥吵過嘴的,曉得二舅哥不會把他面子,是以他幾個兄弟來借住,便不肯到前頭和王翰林一家說知,姑太太雖是不情願,到底女人心腸軟,見不得妯娌孩子們呆在漏雨的所在,是以也就不吭聲。
英華才走到籬笆門邊,老遠看見姑母那個小廳里人頭攢動,一羣大到**歲,小到四五歲的孩子在廊上打鬧,便停下,笑道:“去不得了,咱們回去罷?!?
恰好耀文嫌書房裡太吵,捧著一本書站在窗口看,一擡頭看見英華的背影。自從大前日落雨,玉薇就不曾回過家,他心裡掂記,然他一個人又不好到前頭去尋堂妹說話的。今日恰好撞見,哪裡肯放過這等好機會,忙放下書本,走到大門口順手抄起不曉得哪個的老油紙傘,一路小跑追上去,問:“妹妹來了,怎麼不進去?”
英華聽得是耀文堂兄,只得站定,回頭笑道:“我過來瞧瞧姑母這邊屋漏不漏,看姑母這邊人不少,我害臊呢,不敢過去?!?
英華會害臊,母豬都會織布。耀文先是一樂,再在心裡琢磨英華話裡的意思,猜她是不欲管張家的事,便笑道:“張家幾位叔伯都是家裡屋漏的很了,暫來住一二日。姑丈不是和二叔吵過架麼,他老人家拉不下來臉到前頭和二叔說呢。”
耀文把話說開了,英華也就不裝了,笑道:“姑丈不說,妹子過來撞見,也只好妝害臊不過去了。哥哥,妹子正好問你,姑母這邊來了許多客人,吃用可夠?!?
“夠的,菜園子裡有的是菜,廚房樑上還掛著兩隻火腿呢。”耀文笑道:“姑丈昨日趁雨停的時候去縣裡買了兩石米,他們便是在這裡住十日也夠了。妹妹,你玉薇嫂子這幾日都不曾回來?”
“不曾?!庇⑷A想了一想,笑道:“咱們家在府城建碼頭倉庫,石料磚塊還罷了,木料有不少呢,都在雨水裡淋著,玉薇嫂子前日去的府城,怕是要等雨停才能回來?!?
耀文躊躇半日,不好意思的說:“妹妹,哥哥和你商量個事啊。”
英華笑道:“哥哥怎麼這樣客氣?!?
“你看你玉薇嫂嫂,忙的幾日都回不了家?!币臐q紅著臉,小心措詞:“妹子和二嬸說說,叫你嫂嫂就在縣城罷,遠了哥哥不放心。”
玉薇從前沒嫁時,常去府城住幾日,大家習以爲常。今日耀文這般不放心,英華頗覺堂兄過於小心了,想了一想,笑道:“哥哥等嫂嫂來家和她說呀。繞這麼一個彎子,是怕嫂嫂惱你麼?!?
耀文愣了下,英華已是扶著小丫頭走遠了。他在雨地裡站了好一回,搖頭嘆氣,回去唸書不提。
英華到自己院裡,換下溼衣吃了碗熱薑茶,便吩咐廚房晚上都吃鍋子,又叫人送了一簍炭到大哥那邊。
將到飯時,天已黑透,雨卻小了許多,英華曉得父親必要陪劉大人吃飯的,母親一個人吃飯孤單,她便叫小海棠掌個燈,兩個到柳氏院裡去,出了院門沒幾步,就聽見趙恆他們院裡吵嚷起來,八郎的嗓門甚大,正嚷:“大家都翻翻,看還少了什麼東西?!?
68、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王家和李家兩家住在一起也有一年了,門戶不禁,來往走動極頻繁的,兩家連根針都沒少過。今日怎麼就丟了東西了?
英華皺眉,她現在管家,家裡便是丟根針都要問問的,職責所在,便不能只顧避嫌了。二小姐便叫小海棠回去,她自淌著水走到趙恆門口,揚聲問:“丟東西了?”
“丟了個人。”八郎大聲回答:“所以大家查查,是不是丟東西了?!币贿呎f一邊帶著幾個家將進廂房翻箱櫃去了。
院子裡的管家們臉色都不好看。倒是趙恆,平常最是要臉的一個人,他的人丟了,他和李知遠坐在一張羅漢榻上相對手談,像是一點事兒都沒有。
知遠看見英華站在門邊,一雙妙目滴溜溜轉,盛滿了不解,忙放下手裡的棋子,笑問:“雨停了?”
“停了。你晚上在這邊吃飯?”英華對李知遠說話,聲音就柔軟了一半。
李知遠點點頭,也溫柔的回視英華。今日英華穿著一身大紅衣裳,在江南陰沉沉的雨天裡顯得格外活潑,額角上粘著幾根髮絲,讓人忍不住想替她把那頑皮的髮絲攏到耳後。李知遠按住心底跳來跳去的**,笑問:“到杭州買藥的事,有回信沒有?”
“有。”不曉得爲何,李知遠一溫柔,英華便不由自主的要頑皮,衝他眨一眨左眼,笑道:“我五姨把蘇杭一帶的藥店都買空了,正在找船運過來呢?!?
“買空了?”李知遠睜大眼睛,十分驚奇,道:“真的?”
英華抿著嘴兒只是笑。八郎大步走進來,笑道:“五姨氣魄最大,她要是說買空了,那連一根甘草都不會給人剩下,咱們呀,就等著分紅包吧?!?
趙恆和八郎對視一眼,俱都會心的微笑。柳五姨不曾嫁人,極是愛孩子的,待他們幾個,衣食住行細心照料不必說,若是孩子們給她報信,做成生意必有紅包酬謝。柳五姨能來,他兩個都十分歡喜。當著李知遠的面,趙恆還要裝個樣子避避嫌,不肯湊到英華身邊去。八郎已是湊到英華身邊,親親熱熱問五姨幾時動身,車船可都備好,他們幾時去府城迎接,又問住處在哪裡。
咳,有紅包分?難道……柳家打算賣藥賺錢?豈不是會有好些窮苦百姓吃不起藥?這個事,不大妥當罷,要不要去和丈母孃說說,請柳家罷手?——可是丈母孃對自己,就不曾有過好臉色。每次看到她老人家,李大少就不由自主的心虛哇,更何況和她老人家說這種話,不是找死麼。什麼都不做良心上過不去,要做點什麼又怕丈母孃,該怎麼辦?——李大少爺又糾結了,拈著棋子沉吟,就是落不下子。
李知遠的心不在棋坪上,趙恆的心也在棋盤外,在幾步之外的英華身上。若是沒得李知遠,此刻親親熱熱站在一塊說話的,一定有他一個吧。趙恆憂傷地看著英華的背影,生平頭一回有了做詩的**。
英華原是來問丟東西一事的,被李知遠和八郎這樣一打岔,卻是問不下去了。她原是聰明女孩兒,曉得這事必定另有奧妙,若是可以和她講,必定不會瞞她,既然不提,那自然是不必和她講的,也就順著八郎的話頭說些七七八八的閒話。
羅漢牀邊的大銅尊插著一叢牡丹,深紅淺紫極盡嬌妍,磚地上鋪著厚厚的大紅地衣,銅爐擦得發亮,裡頭的炭塊燒得火紅,溫暖如春。畫屏後頭,珠簾深處,隱隱還有香氣襲來。
趙恆穿著輕羅白袍,盤坐在羅漢榻上,鳳眼微瞇,雪膚紅脣,在燈下俊俏的好似畫中人。李知遠來時想是淋了雨,臨時在趙恆這邊換的衣裳,穿的不曉得是誰的一件新青衫。他隨意把衣帶繫了個結,頭髮都是披著的,一雙眼睛明亮清澈,眉頭微皺也擋不住眉眼之間的勃勃生機,落到英華眼裡,便像是山坡上才經過風雨的小松樹,精神抖擻,怎麼看都比畫堂銅尊裡的牡丹好看。
英華的目光從趙恆身上輕輕掠過,久久的在李知遠身上盤旋,李知遠都不曉得。趙恆又心酸又恨他對英華沒有迴應,恨不得一巴掌拍醒他。當著英華的面,他要風度,拿棋子敲棋坪,酸咪咪的問:“拿不定主意了?”
李知遠一笑,把棋子放下,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未辦,這一局我認輸?!?
方纔還說要在這裡吃飯,看見英華就說他有事未辦,騙誰?必是想和英華獨處,趙恆的眼睛裡盛滿了懷疑,間或還有鄙視的光芒閃煉。
英華關切的看著李知遠,問:“是何事?吃了飯再去可好?今晚上我們家吃鍋子呢。”
八郎和趙恆一塊兒長大,如何不曉得他這個目光灼灼的樣子是在吃醋??辞樾斡⑷A一無所知,李知遠無知無覺,只得趙恆一個在唱獨角戲。
八郎覺得好玩,咳了一聲,道:“既然是有急事,那就快些去。若是要人助忙,不妨讓英華妹妹和你同去。”
英華抿著嘴兒只是笑,低著頭走到門口,一副願意助忙的模樣。李知遠正愁怎麼開口邀英華帶他去見岳母呢,笑嘻嘻衝八郎拱手以示感激,站起來一邊理衣裳一邊朝外走。趙恆瞟了一眼英華的背影,縮回手撥弄棋子,無限幽怨地說:“你們都去忙吧,我自己打譜。”
李知遠笑一笑,虛扶著英華出門,小聲道:“咱們到哪裡站一站,我有話和你講。”
有話要講,又要避開八郎和趙恆兩個,英華便猜不是他妹子芳歌有話叫他轉達,便是他自家有什麼話要講,羞答答道:“有什麼話不能當人面講的麼。”一個“麼”字拖得千迴百轉蕩氣迴腸又嬌又俏。
李知遠自問他心裡盤算的這些話還真不能當人面講,便是和柳夫人說他還是心虛的緊,倒是可以先和英華說一說??墒窃觞N和英華開口?李知遠越想越煩燥,一把扯開才整理好的衣領。
英華這是頭一回和情郎撒嬌,她心裡怪害臊的,拿不準李知遠是喜歡呢,還是覺得她醜人多做怪,眼巴巴羞答答看著李知遠的側臉,想要人家給她點正面的迴應。
偏李知遠正煩燥怎麼開口呢,對英華拋來的媚眼兒一無所知。二小姐等了半日,情郎都和木頭似的,她裝賢淑裝得不耐煩了,伸出纖纖玉指,照著李知遠的腦門用力彈了一下,嗔道:“說話!”
“我有話要說的?!崩钪h利索的把心裡話全倒出來:“我正發愁,五姨把藥都買空了,那老百姓病了買不起藥怎麼辦?咱們五姨會不會低買高賣?”
“呸!”英華惱的又彈了一下呆木頭,恨道:“我五姨自然會安排的。我外婆家雖然是商人,也是要名聲的。再說了,就是我五姨不做這個生意,難道旁人就會想不到發這個財麼?!?
“那是,那是。”李知遠摸著額裝應聲蟲,只敢在心裡嘀咕:看來柳家親戚是英華妹妹身上的癢癢肉,是不能碰滴。不過——柳家買藥是因爲英華報信的,英華又是因爲自己起的意。柳家到底是商人,便是再要名聲,總是要在這個事上賺些利潤的,若是因此真有時疫教窮苦人買不起藥,豈不是自己無心做了壞事?做錯了事就要改正,李知遠想一想自己的私房還有一千多現銀,咬一咬牙,陪著笑道:“英華妹妹,愚兄還存著點兒私房錢,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將去在五姨那裡買些合用的藥來,運回來富春,咱們半賣半送著玩,好不好?”
私房錢?王翰林一輩子都不曾存過私房錢的,便是二哥耀祖,有什麼要緊的小東小西,也是交把妹子保管的,李知遠居然存了私房錢!英華又驚又惱,笑嘻嘻道:“你哪來的私房錢?”
“以前在爹爹任所人家教敬的?!崩钪h不曉得英華的那些小心思,老老實實交待:“家母管家不是嚴麼,沈姐那邊還有些親戚要照管,我在府學還有些花費在家母看來是浪費,所以爹爹就讓我自己存一點兒?!?
“那你現在就沒有什麼地方要用錢了?”地方官原就油水多,李衙內有進項也是常例。他有私房也不曾瞞著未婚妻,倒還不算太壞。英華把提起的心放下一半,笑容比先前甜蜜許多,又道:“你存了多少私房?”
“一共也有兩千多兩,舊年施藥花了些,路上也花了些,買那十幾車藥又花了些,還有一千七六百兩?!崩钪h笑道:“我也沒有什麼地方要用錢的,留一百兩急用,拿一千五百兩出來,煩你和五姨說說,買些兒藥?”
“好。”英華甜蜜蜜的答應,“奴要去廚房看看回去便寫信,你回頭把銀子送我院裡去,叫杏仁收下便是。”
兩人在院外的岔道分手,李知遠回去搬銀子,英華帶著一陣冷風氣呼呼闖進母親的內室,嗔道:“娘,李知遠他不是好人,他居然存了兩千兩的私房錢?!?
柳氏揮手叫低頭偷笑的幾個婆子出去,笑罵:“既然叫你曉得了,還能叫私房錢?”
“五姨不是說存私房的男人都是壞東西,男人有錢就會壞嘛?!庇⑷A苦惱的很,差點把手裡一塊手帕揉破,爲難道:“娘,你說他以前存私房習慣了,將來和我成了親,還會存私房錢嗎?”
“李知遠是長子,又比他弟弟大許多,必然是要管家的?!绷习雅畠菏盅e慘遭蹂躪的手帕救出來,輕聲細語道:“錢都從他手裡過,他待弟妹也很友好,依娘看,他是不會存私房錢了。不過,你告訴娘,他爲什麼要告訴你他存了私房錢?你們是不是揹著大人又要玩什麼新花樣了?”
“沒有。就是他聽講五姨把蘇杭一帶的藥都買光了,所以將出私房來託我和五姨買些兒藥,說要在富春半賣半送著玩?!庇⑷A搶手帕搶不到,老老實實倒了一盞熱茶送到母親手邊,陪著笑道:“女兒想,雖然沒必要,可是他手裡有錢可不是個好事情,所以就叫他把銀子搬來了。”
柳夫人一轉眼就想明白李知遠這樣做的原因是怕柳家的藥賣貴了,所以寧肯他自己花錢買些兒回來送人,她心裡好笑李知遠和英華都有孩子氣,啐道:“沒見過你這麼小家子氣的,受人所託忠人之事,你既然答應了,就替人家把藥買回來,他要賣要送都由他。至於他以後存不存私房錢,你嫁過門再收拾他也不遲?!?
“我……我又沒說不幫他忙。”英華低下頭,眼珠溜來溜去。
“便是嫁過去了,上頭公公婆婆猶在壯年,底下有沒長大的小叔,你也少管婆家的事?!绷隙酥璞K,語重心長道:“雖然你公公和氣,可是婆婆古板嚴厲,便是讓你管家事,你也是吃力不討好的,倒不如不要管。咱們在京裡住著,我們柳家的親戚又都是和氣好說話的,慣得你都不曉得怎麼和親戚們相處了。富春不比京城,人多口雜,難保有人講話難聽。你要過的順心,到婆家少講話少做事。你的陪嫁也有,莊子鋪子的事情也不少,你自己捏在手裡管好了,便是你的子子孫孫幾輩子都有錢用,不花婆家的錢,自然講話就硬氣,懂不懂?”
“懂?!庇⑷A扭來扭去,嬉皮笑臉道:“大姐出嫁時你跟她說了幾天,女兒也聽了幾天,都記在心裡呢。娘,咱們家的大少爺把他們那份炭送朋友了,還抱怨我沒管好家,惱的我送他十兩銀,讓他自己買炭去。”
提到這個大兒子,便是柳氏也覺得無技可施,嘆氣道:“叫他自己碰釘子也好,不過你還當送簍炭去,別叫你侄兒們挨凍?!?
“已是讓人送炭過去了?!庇⑷A扳著手指頭,又低聲笑道:“我方纔還去姑母那邊轉了一圈,看那邊總有四五十人的樣子,就沒進去。姑母也真是的,便是讓親戚們借住幾日,也當使人來和爹孃說一聲?!薄?
“你姑母是個軟弱的人,”柳夫人摸摸女兒的肩,苦笑道:“她不好意思來說,也由著她。不過她那點點錢糧,哪裡養得活那些人,過幾日米缸裡沒米了,只怕你姑丈還要罵她呢。照我看米還要漲價。你快寫信到府城去,叫玉薇買米,有多少買多少,也不要急著運回富春來,尋個妥當地方收好。候天晴了咱們家的碼頭開工,工人一波一波的來,吃住都是大事?!?
“曉得了。”英華忙去櫃子裡把文具取來,就寫信。柳夫人走到門邊叫送信的管家來候著。少時英華寫畢兩封信,將出來吩咐管家:“這一封是把玉薇嫂子的,這一封是讓府城的人轉寄五姨的,是我的私信?!?
管家的把兩封信小心收好,揹著一個雨綢布包袱,舉著一把雨傘出門,因道路泥濘,便打吳家村後頭繞到官道上去,上官道走了二三里路,遙遙望見縣城那邊火光一片,殺聲震天,卻是唬了一大跳,連傘丟地到下都不及撿,一路滾爬回來,滿著滿身泥水和寒氣撲進王翰林的書房,稟報王翰林和劉大人知道。
劉大人呆了半日,苦惱道:“好日子到頭了。潘家那小子還要用他幾時,下官去縣裡瞧瞧。王大人,事不宜遲,還請你護著三郎到府城暫避些時日?!?
縣裡都放起火來了,豈是小事!怕就怕有人趁機打劫富戶。就是不論親友,頭一個妻女也是要保護的,王翰林情知不是要風骨的時候,把劉大人和隨從送到大門外,便叫人通知李知府,大家收拾細軟馬上就走。兩家雖然也有幾輛馬車,還不夠孩子們和女眷使用,大傢俱是在泥濘裡步行。
柳家商行常年有船在富春江上行走,柳氏叫管家騎快馬沿河尋船,兩家人幾百口子收拾了些隨身衣裳被臥扛在肩上,沿河而行一個時辰,頭艘船趕到,便讓婦孺先上船,一路辛苦不必細說。
到得天亮,又有兩隻船來,王翰林方和李大人兩個相互攙扶著先上船,王耀祖原就體虛,在雨地裡走了一夜,腳踩到跳板,人卻搖搖欲墜。李知遠看大舅哥全身骨頭都斷了似的,沒奈何央八郎來,兩個一起用力,把王耀祖擡上船,又張羅著讓張家的男人們上船。
趙恆自家佔了一隻小船,候八郎和李知遠上來擦頭髮換衣服,天都大亮。趙恆叫人取來烈酒,笑道:“你們兩個辛苦了,吃杯酒驅下寒氣,睡一覺就到府城了?!?
李知遠舉杯一飲而盡,笑道:“不曉得這把火會不會從富春燒到府城來,我可不敢睡。”
“劉大人去了,火就要熄了。”八郎笑道:“別看小老頭不管事,他要發威,便是潘菘也扛不住的?!?
趙恆道:“已是使人去縣裡看看了。等咱們到了府城,就曉得就裡?!?
王李兩家在府城暫住了兩日,劉大人就使了一隊親兵來報平安。原來百姓們把縣衙和潘將軍府圍到晚飯時,大家又冷又餓,嗅到圍牆裡飯食的香氣,就沒忍住,大家和潘將軍玩官兵捉強盜,玩的興起,也不嘵得是哪一邊放了幾把火助興。
知縣惱大家不該在縣裡放火,把衙役們都派出來阻攔,誰知衙役們一摻和更亂了,官軍的糧草營就被人放了幾把邪火。官兵們嫌火少,又在縣裡放了幾把大火。好在劉大人去得早,和潘菘商量,把黑鍋把知縣背了,綁了知縣,救火開倉放糧的鬧了兩日,總算是把局面穩住了。
柳夫人便和王翰林商量:“聽講縣裡燒的不成樣子,咱們便是回去,也住的不安,倒不如先在府裡住些時候,倒也方便我做事。何況兒子媳婦淋了雨都病著,還要養病?!?
王翰林想一想有道理,也就依了。李大人見王家不回去,他原在府城買了宅院的,也就不肯回去。李知遠回去幾趟,把家裡零碎俱都搬了來,又把宅院收拾乾淨,前後門俱鎖了。王翰林便挑了個日子親至借房把他的老友處,還了鑰匙道謝。大家安心在府城居住不提。
王家從老翰林起,一個兩個俱都病倒,英華和趙恆八郎三個年輕體壯,吃了兩日藥也就康復。第三日柳夫人也無恙了,因王翰林病的厲害,她只管照顧王翰林,家事還叫女兒打理。
平白添了張家親戚幾十口人,平常吃用倒還罷了,唯有吃藥一事甚是爲難。爲何?那日冒雨夜奔至府城的也不只王李兩家,再加上淋雨的富春百姓和官兵們,病倒的人以萬計。富春的藥鋪被買空了,府城的藥就跟經了春風春雨的毛竹一般長勢喜殺人,一貼治感冒的藥最便宜只賣十文錢,第二日漲到三十文、第三日就要五十文,最後漲到二百文,似王家這般上上下下也有一百人要吃藥的,買一百貼藥極少也要兩萬錢。何況英華捨不得讓爹爹吃便宜藥的,自然也不好讓親戚們吃便宜藥,每日送往藥鋪的銀子總要四五十兩。
到府城住不過十來日,便覺錢不經花。英華托腮看帳本,甚覺頭疼。
突然杏仁來稟:“早晨支了銀子去買藥的三管事回來,說府城裡幾家藥鋪俱都被貼了封條,如今便是有銀子也買不到藥了?”
英華便覺得頭又大了一圈,方纔還愁買藥花錢多,現在又要愁有銀子也買不到藥了,忙問:“爲何要貼封條?”
“是那個潘菘。”杏仁道:“聽講清涼山那邊的城廂軍病倒了一多半,姓潘的帶著人在各州縣徵藥呢,今日到府城來的?!?
“買不起就搶,他真不要臉?!庇⑷A冷笑幾聲,道:“他不怕曲池府的百姓再燒一次大營麼。”
八郎因爲幾個家將的藥還不曾送到,親至英華這裡詢問,走到門口聽見英華主婢說話,忙插話道:“劉大人不是要把這事壓下去麼,他有什麼可怕的?!?
“他不怕,咱們家可就斷了藥了。”英華拍案道:“柳家的藥船還要六七日才能到曲池府,這幾日怎麼辦?”
“我先到李世兄那裡討些罷?!卑死蓢@息著邁出門檻,道:“先顧咱們自己的小命要緊,別的呀,都是虛的?!?
“我和你同去?!庇⑷A眼睛一亮,就把帳本合上,笑道:“這幾日都不曾見芳歌,我正想她呢。”
一提芳歌,八郎便不好意思說不帶英華去了。喚了隨從和管家,打點了八色禮物,英華坐輛青油壁小車,八朗騎馬跟隨左右,出門不提。
車行至鬧市,打一家酒樓門前過,恰好潘曉霜在閣上歇息,俯身看街景耍子便看見了八郎。向來有八郎的地方便有趙恆的。潘曉霜只當趙恆坐在車裡,歡歡喜喜喊:“恆哥哥,等我下樓說話?!?
英華掀簾子,探身出來,笑道:“你的恆哥哥可不在這裡,你往別處尋他說話去?!?
潘曉霜看見英華在前頭,只當趙恆藏在英華身後。英華坐的那車極小巧的,若是兩個人坐在車裡,還不曉得是誰坐在誰身上呢。潘曉霜笑面立刻就似浸了寒霜,連聲命軍士們攔住不許人走,她跑下來扯開車簾就朝裡頭看,一邊看還一邊說:“恆哥哥,你休躲我。”
明明車裡只得英華一個人,偏潘曉霜嚷著她車裡還藏著人,英華也惱了,道:“你放尊重些,亂嚷什麼。”
潘曉霜愣了一下,指著英華的鼻子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敢這樣和我講話?!?
69、兩伊之戰 ...
粗魯漢子當街爭吵的常有。嬌滴滴的小姐們當街爭男人的戲碼,少有哇。說時遲那時快,以這兩位小姐爲中心,呼啦啦就圍上三圈人。繞是八郎知機,使了個家將飛一般回去調趙恆來救駕,也差一點被看熱鬧的熱情百姓圍在裡圈。
英華板著臉半日不言語,潘曉霜甚是得意她在衆人面前丟醜,明知英華的車裡再沒有第二個人,她還是指著英華羞辱她,道:“王英華,你也是訂了親的人,就算是個有夫之婦,就不該和我的恆哥哥有來往,你把我恆哥哥藏到哪裡去了?”
英華原來還存著忍讓的心思,聽了這話惱的要死,決意反擊。她拿眼一瞄,圍觀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俱是曲池本地人,她便拿定了主意,朗聲道:“潘曉霜,你仗著你哥哥是潘將軍,平常胡作非爲慣了,你打量我曲府府的人都是好欺負的麼?!?
原先大家聽說英華是有夫之婦勾搭旁人的情郎,多有不恥,聽得英華說這個女子姓潘,已是豎起耳朵。再聽得她哥哥是潘將軍,衆皆譁然。姓潘的在曲池弄的天怒人怨呢,他的妹子又豈是好物?再看這兩位小姐的衣著打扮,那個潘小姐滿頭珠翠衣裳華麗,神情驕橫,觀之可厭;再看那位王小姐,衣裳俱是舊的,神情溫和柔順似鄰家少女。中國人原就是憐惜弱小的,更何況這位王小姐說話還帶著富春的口音,原是自己人,大傢伙的心,譁一下全偏著王小姐了。
“欺負你又怎麼了?”潘曉霜冷笑道:“有膽子你衝我來呀。你束手束腳的,連句狠話都不敢講,還不是怕了我?”
英華拿眼一溜,看大家臉上都有不平之色,故意嘆了一口氣道:“你不過是吃醋罷了,你的恆哥哥是跟我提過親,可是我家也不曾許他。你要尋你那個什麼橫哥哥豎哥哥,你自去尋,只管來找我做什麼?”
哦!原來潘將軍的妹子看上了那什麼恆哥哥,偏恆哥哥跟這位小姐提了親……大家腦補癡男恆哥哥不愛怨女潘小姐苦戀這位小姐的故事,興高彩烈的議論,因著這位潘小姐是那天殺的潘將軍的妹子,自然沒得什麼好話講她。
八郎雖是板著臉,聽見鄉親們潘**潘**的說話,哪裡忍得住那笑,兩手抱著胳膊,肩頭不停聳動。
上一回收拾王英華,王英華都不曾還手,不過是逃走罷了,潘曉霜只說王英華必不敢對她怎麼樣,今日既然遇到,正好當衆羞辱她一番,豈料王英華居然說趙恆跟她提過親,潘曉霜心裡無比酸妒忌,再聽得有人說她是**,她囂張慣了的人,哪裡忍得住,劈手奪過一個軍士腰間的長刀,便朝王英華的馬劈去,只說砍不到人驚了馬,王英華從馬車上掉下來,不跌死也要破相的。
事出突然,哪個想得到這嬌滴滴的小姐會動刀子砍人?衆皆愕然,都覺得坐在馬車上那個嬌滴滴文弱弱的妹子要遭殃了。
八郎雖是防著潘曉霜動手,也沒有想到她敢在鬧市動刀子,便是人家姑娘能動刀子,他也不能拿刀子去擋的,忙忙的張開雙臂去擋,一邊嚷:“有話好好說麼,劃傷了人不是頑的。”一邊要尋機會奪刀。
英華雖不是武將家的女孩兒,在京城時也沒少跟在哥哥和八郎後頭打羣架,她看見刀子也只是唬了一跳,並沒有害怕。因八郎攔了潘曉霜一下,她得空跳下車,順手還把車上的墊的一個三尺長三尺闊的坐墊拽了下來,朝八郎那邊一丟。
八郎接英華擲來的傢伙原是習慣了的,把那坐墊一扯,兩手各抓住一角式,把那柄長刀一罩再一纏。潘曉霜的手吃不得那纏勁,就撒了手。八郎把刀纏緊了丟到地下,拿腳踩住,冷笑道:“連刀子都用上了,誰給你膽子當街殺人?”
“當然是潘大將軍嘍?!庇⑷A躲到八郎身後補了一句,聲音不大,但圍觀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潘大將軍前幾日在富春縣裡殺人放火,大傢俱都曉得,民怨積壓了這幾日,其實早就沸騰,只是潘大將軍手握兵權,無人敢言罷了。叫英華這似有似無的一挑撥,再目睹潘將軍妹子的驕橫,大家心頭的火更旺了,俱都瞪著潘曉霜。
新仇舊恨積在一處,潘曉霜哪肯就此罷手,她思量此地離著京城遠的很,楊家的手伸不過來,自家哥哥又能一手遮天,倒不如趁勢收拾了他兩個。橫豎潘家和楊家是不對付的,便是弄死兩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潘曉霜冷笑一聲,道:“來人,把這對狗男女抓起來,若有反抗,即時處死?!?
“賤婢爾敢?!壁w恆在人堆後大喝道:“讓路,我倒要看看,他潘菘的妹子,敢不敢把我們即時處死?!?
哎喲喂,這位小哥生得好生俊俏,紫羅袍銀腰帶,黑紗帽上還簪著一朵半開的白牡丹,玉面含霜也擋不住那通身的風流和富貴。看來這位就是正主兒了。這一刻八卦的烈火戰勝了正義之心,好多摩手擦掌準備幫手打架的英雄好漢們都把拳頭縮回去,大家各自尋了個舒服座位坐下,猶嫌少了點什麼,腦子轉得最快的那幾位已經東張西望找賣瓜子的小販。
“恆哥哥,你……”方纔如鋼似鐵的潘曉霜瞬間變成目含露珠的小可憐,左手扭著右手撒嬌:“我說著玩玩的?!?
“哼,我是八郎和英華的哥哥?!壁w恆大步走過來,一手拉住八郎,一手拉住英華,道:“潘曉霜,誰是你哥哥?你外甥才喊我哥哥呢?!?
原來還是親戚,這輩份,亂大了哇。賣瓜子的小販立刻沒了生意。無數雙眼睛睜得溜圓。
“我姐姐是我姐姐,我是我?!迸藭运呐驳节w恆身邊,含著淚道:“誰叫你這一向都不理我,我只說把他兩個請到將軍府裡去,你自然要來見我的。”
“用刀子請?”英華冷笑著用腳踢開蓋住刀子的坐墊,道:“這就是潘將軍的待客之道麼?潘曉霜,你方纔不是說我們若是反抗,即時處死麼?怎麼你的趙恆外甥哥哥來了你就軟成麪糰了?”
英華這話,說的可夠損的??磁藭运哪槹l紅發紫,八郎暗樂。趙恆又是氣又是笑地瞪了英華一眼,嗔道:“別鬧?!?
英華就勢甩開趙恆的手,正經說:“當著潘曉霜的面,我們把話說清楚。潘曉霜因爲你的緣故,不止一回兩回對我心生歹意。我忍她原也是因爲她是你親戚,可是她都能即時處死我了,我還有什麼好忍的?趙恆,你若是打算娶你這個姨母做妻妾呢,就當面許了她,讓她如願,也省得她天天扎小人咒我?!?
“我雖然不是好人,卻還不是禽獸,幹不出娶姨母做妻妾的事。”趙恆懶洋洋抽出扇子扇風,瞟一眼落蘇色的潘曉霜,笑道:“小姨,是不是啊?”
能通風報信的自然不只八郎一個。潘曉霜那邊也有人去報信,潘菘正看著親兵搬藥鋪子的倉庫呢,聽講妹子和楊八郎起了衝突,在鬧市被人圍住了,卻是叫了一聲苦也。
前幾日富春鬧亂子,一向威風的潘將軍殺了人都彈壓不住,偏那個劉老頭一來,說了幾句話城廂軍的將士就安靜了,俱都老老實實聽他命令。便是把富春知縣擺出來背黑鍋吧,劉老頭比他還狠,直接就把人當街斬了,當街就清算知縣的財產,凡是來歷不明的,俱都繳公,許諾拿出來給百姓們蓋房子,富春的百姓就老實了。兩下里一對比他也想明白了,劉老頭並沒有真被他架空,人家不出手而已,一出手是要人命的。
所以潘將軍現在對劉老頭很有些發怵。便是今日查封藥鋪,原也是劉老頭的主意,他來的時候也沒細想,可是方纔那個藥鋪的掌櫃的哭喊著要死活,罵他不得好死,他就有些回過味來了,敢情這小老頭是把壞人都給他做了,人家自己揣著明白裝糊塗,但有博聲望的好事纔出頭呢。今日來抄藥鋪雖是個小事,若是讓曲池府也鬧起來,又哪裡去尋第二個富春知縣來頂缸?論手腕他不如劉老頭,要背黑鍋肯定是他潘小爺上,何苦來。
潘菘黑著臉走進人堆裡,先瞪了一眼楊八郎,再剜了一眼王英華,居然擠出笑臉來,道:“咱們都是親戚,打小玩鬧著長了這麼大,有什麼過不去的非要當街說話。走,咱們找個酒樓吃幾杯去。”
“不敢。”趙恆用力搖扇子,好像在扇蒼蠅,“快把你妹子帶走罷,等閒莫放她出來丟人。”
“趙恆!”潘曉霜尖叫:“去年你和我一起逛街,叫我小霜霜何等親熱,那時你怎麼不喊我姨母,怎麼不怕我丟人了?”
“閉嘴!”不必聽旁人說的那些話,潘菘自家都覺得丟人,忍不住抽了妹子一個耳光,道:“來人,把小姐綁起來,押回京城去?!彼挠H兵束手束腳,哪裡真敢動手,潘曉霜踢了幾腳,親兵們都讓開,潘曉霜便直奔英華,恨道:“王英華,都是你,沒有你,恆哥哥怎麼會嫌棄我!”
趙恆側過臉,不忍看潘曉霜狀若瘋狂,八郎原想伸出腳絆一下,伸到一半的長腿又縮了回去,王英華的小擒拿手可是王二哥親手教的,王二哥可是十萬禁軍教頭陳大壯的關門弟子,輕輕一摔是耍麼的。
英華擼了擼袖子,擺好姿勢,待潘曉霜衝到離她二步遠,先伸腳一絆,再一手揪住腰間,一手搭在潘曉霜肩上,便藉著她衝過來的力氣輕輕巧巧把人摔倒,又退後半步,伸腿用力一踢,便把人踢了開幾步遠。
潘曉霜和王英華交手也不曉得有多少次了,今日卻是頭一回被人家連摔帶揣,敢情從前人家是真讓著她的?她跌坐在地下,又是疼,又是悶,居然愣住了。
英華拍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冷笑道:“我雖是文官的女兒,不見得打架就輸過將軍的妹子。方纔趙恆的話說的再明白不過了,他不要娶你,可怪不了我,要怪就怪你爹把你姐姐送把人家大伯做小老婆?!?
堂堂的潘淑妃,在這丫頭嘴裡就是個小老婆,也太不把淑妃娘娘當幹部了吧。潘菘的臉越發黑了,待發作王英華,如今有劉老頭攔在中間如何做得,也只得縮手,潘菘的臉由黑轉白,伸手把妹子扯起來,替她撣撣灰,發狠道:“我妹子自有我管教,王英華,你當街打人,我自去問你老子討公道?!?
“她方纔可是舉著刀要砍我的,還嚷著若是反抗即時處死。難道她衝過來要砍要殺我都由著麼?”英華抱著胳膊冷笑,一絲也不現害怕,大聲道:“潘大將軍,你要談公道,就當著曲池府百姓的面,我們談談公道吧?!?
一柄待衛的佩刀孤零零躺在中間的空地上,反射著寒光。潘菘瞪那個腰間掛著空刀鞘的侍衛,罵道:“恁不小心,刀丟了都不曉得拾起?!?
那侍衛低著頭去拾刀。潘菘強笑道:“沒有刀了,何來砍人?”
“要公道,要公道!”不曉得什麼人開了頭,大家一起舉著拳頭喊:“要公道,要公道。”大家捏著拳頭從四面八方朝這裡彙集,黑壓壓全是人頭。
又有人喊:“還我們曲池百姓公道,還我們富春無辜百姓的命來?!甭曇艏饧殻黠@是有人捏著嗓子乾的。頭聲未歇又有人喊:“把我們的房子地還給我們,姓潘的滾出曲池!”
潘菘到曲池來,何止佔了富春幾千戶人家的房子地?若是任他胡行,豈不是大家的房子地都要被他佔了去?大家的呼聲越來越響,人流匯成幾股激流,激流的中心便是潘菘。
潘菘的臉都發綠了。他方纔來的急,只帶得十來個親兵,加上潘曉霜帶的七八個人,一共才二十來人,面對數萬憤怒的百姓,潘菘真覺害怕。若是此刻百姓亂起來了,一人一拳他就活不成了,此時死了,便是事後潘家殺光這些人又有何益。他眨巴眨巴眼睛,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趙恆。
趙恆有些猶豫,他大哥和潘菘關係還不錯,又嚴命他不許和潘家起衝突,便是看劉大人的意思,也還是要留著潘菘做刀子的。可是他此時若是把潘家兄妹護下來,一來他自家不樂意,二來潘曉霜今日居然對英華動刀子了,若是他們逃過今日,難保潘菘那個小人不會對付英華和王家柳家。
八郎看出趙恆的心思,附著他的耳朵輕聲道:“打虎要打死。潘菘遲早都是要死的,死在咱們手上更好,今日他若死在此處,在天下人看來……”
趙恆把扇子一合,輕輕點頭,道:“自做孽,不可活?!鄙焓直惆延⑷A攔了一下,小聲道:“你在咱們後頭站著?!卑死捎昧σ怀?,便把英華扯到他身後了。
趙恆大聲道:“各位鄉親莫要激動,潘菘若是真行了不法之事,官家必定會……必定會斬了他的?!?
潘菘做的那些個事,又有幾件是合法又得人心的?雖然本朝開國還不曾殺過大臣,可是本朝哪一個大臣似潘菘這般壞?趙恆說這話,分明是在替鄉親們壯膽子。
人羣裡突然有個男子從懷裡摸出一把殺豬刀,大喊:“大家讓開,我要替天行道,殺了這個大奸臣。”
“殺奸臣,殺奸臣,讓官家別派好官來建新京城。”又是那個不男不女的怪聲在煽風點火。舉刀的男子領頭,幾十個紅了眼的富春的百姓隨後,一邊喊著:“殺奸臣?!币贿叧溯壳斑M。
不待潘菘開口,那二十來個親兵隨從便把潘家兄妹圍在中間。潘曉霜卻是慌了,從她哥哥身後探頭,尖聲喊:“你們想造反嗎,還不把刀放下!小的們,把這幾個強盜殺了!”
她不說話還罷了,一開口,那二十來個兵都變了臉色,這是催命呢,今日潘家兄妹若是不死,曲池百姓就被她說成造反了。橫豎都是一個死,誰會放過他們?大家相互對視,一齊都把刀抽出來,指望多攔一會,若是天可憐見,劉大人曉得潘將軍陷在這裡,必會使人來救。
十幾把雪亮的刀尖指著那男子的鼻子,那人也有些怕了,捏刀的手都哆嗦了。突然人後那個不男不女的聲音又道:“奸臣憑什麼說咱們是造反?造反這樣誅九族的大罪,咱們小百姓可擔不起。咱們舉起刀是爲了替官家除奸臣,對不對?就是這個狗官害得咱們曲池百姓流離失所,害得富春血流成河!咱們說一句殺奸臣,他就誣咱們造反,咱們要不要放過他?”
“不能放過他,不能放過他!”
那男子的膽氣又壯了些,揮舞著刀子又走了兩步,毅然道:“我是替官家殺奸臣,我不是造反!你們都讓開!”
說時遲那時快,人堆裡不曉得誰,扔出一大包石灰砸到一個親兵的刀口,包破灰灑,白石灰飛了一地,親兵們還來不及捂眼,又是幾包石灰扔了出來。人堆裡就有人喊:“大家衝啊,我們捉姦臣呀。”
這個時候的人多是腦子發熱的,有人發喊,便有人跟著行事,有人在前頭行事,便有人在後頭跟風,潘家親兵被幾包石灰砸的失去了戰鬥力,便有大膽的去奪他們的刀。這二十幾個人被人衝散了,誰還能顧得了誰?大家掄起拳頭一陣亂轟,口裡亂嚷著:“打奸臣!”
八郎衝手下的幾個家將使了眼色,把趙恆和英華圍在中間,人家往中間擠,他們朝後頭退,幾被人潮衝散,好容易捱到一家鋪子門板上,突然門開了,伸出一隻有力的手,狠狠拽住了王英華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