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完顏靜歌久經沙場,相對陸遠之的膚色更偏向古銅,並不溫潤如玉,卻也會弁如星,如一株修竹一般立在他身前,頗爲展現他的雄才大略。
陸遠之看他漆紗籠冠,軒昂威嚴,凜冽的臉上摺疊出長期風沙肆虐過的痕跡。
他始終無法辨清他那高深莫測的眼神中,究竟是友是敵。
完顏靜歌冷冷一笑,眼裡隱忍著竹生空谷般的幽寂。
或許是因爲,他在朱小朵的眼裡看到了同樣的幽寂,所以纔好心提醒,“你待她越好,她死得越快。”
陸遠之心中默認,一聲不吭地抱起朱小朵,只覺她身子冰涼,一身的酒氣撲鼻而來,叫他心中愈來愈負疚。
完顏靜歌看著陸遠之橫抱著朱小朵欲意離去,在他身後揚聲說道:“駙馬爺大婚之日,本不該出現在這女子身邊。本王就和你賭上一賭,看這女子究竟能活過多少時日。”
陸遠之一陣盛怒,轉身陰鷙地瞪向完顏靜歌,“不許你詛咒朵朵。”
完顏靜歌那清癯的目光中掠過一絲興致,淺笑道:“她叫朵朵?真是別緻的名字。”忽而蹙眉搖頭,嘖嘖道:“靜思公主是楚湘湘掌上的明珠,得罪靜思公主,就是得罪楚皇后。她的寶貝女兒不幸福,這個女人也不會幸福,你自己好自爲知吧。”
陸遠之的眸光頓時如點點落珠,殘如零星,散若煙雨,只道:“多謝!”
旋即轉身,懷中醉倒的朱小朵依舊一聲不吭,雙眉緊緊相蹙,堆積出愁腸百結的心事。她再不是那個幸福天真的朵朵,也許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月落西山,影照翩若驚鴻,他抱著她走在幽暗的夜街上,所到之處入目蒼涼,那些往事一一浮過腦海,棲在斷裂的時光裡,再也回不去。
回到陸府繡院,陸遠之將朱小朵輕輕擱在月紅房間裡的那張羅漢牀榻上。
房屋簡陋無比。
一榻,一椅,一櫃,一梳妝檯,都不過做工粗糙。
梳妝檯上擺著屋子裡唯一的一件貴重的物品,那是朱小朵從正房搬過來的寶奩,奩內裝著她喜愛的首飾。首飾倒不貴重,都是曾經陸遠之陪她在天街挑選的。
這張牀榻木質生硬,三面雕刻著簡單的祥雲圖,只在面上墊了一張薄衾,四處無遮無攔,未見一席紗帳垂落。
夏夜,一定會惹來許多蚊蟲叮咬。
好在室內打整得乾淨明亮,陽光也能及時照進屋子。
他本
想開口讓月紅明日添些傢俱,想了想大皇子的話,復又作罷,疼惜地看了一眼朱小朵,只道:“月紅,明日夫人醒了,不要告訴她是我接她回來的。”
月紅小聲應聲,“是,東家。”
朱小朵蹙了蹙眉,額頭的愁容越發越凝重。
他本以爲是她醉酒難受,殊不知他的一言一語都被她聽得清清楚楚,一個字也不落。
她在心中兀自苦笑。
陸遠之,陸遠之,既已親自抱著我回府,又何必不讓我知曉呢?
你的心,真的是越來越遠,越來越讓人難以琢磨。
“去打些水來,我給朵朵擦洗一下。”陸遠之皺眉,醉酒的人身子發燙纔好,這樣容易散去酒毒。可是朵朵的身子驀地一涼,額角冒著細細碎碎的冷汗。
他又補充道:“要熱水。”
“是。”
月紅走後,屋子裡只剩下彼此二人,她反覺得十分不適,沒有睜開眼睛,也不願開口說話,準備裝醉到底,儘管她已經口渴得嗓子冒煙了。
陸遠之輕輕地喚了兩聲,“朵朵……朵朵……”
當他緊緊拽著她滾燙的手指時,她渾身緊繃,所有的神經系統都在這一刻處於高度緊張狀態,說不清是害怕了,還是激動了。
她也感覺他的手明顯一僵。
明明是三日之隔,愛人之間的十指相扣,如此溫馨,卻又變得如此陌生。
她先是僵硬。
然而從他指間傳來的熟悉溫度,卻足以將她融成春水。
她的心底也柔腸百結了。
陸遠之,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
陸遠之,我們還能朝朝暮暮,執手到老嗎?
朱小朵心中一熱,將臉微微轉向外側,佯裝熟睡時無意識地靠近他的臂膀,只感覺他亦是輕輕一顫。
陸遠之斂目沉思,一手拽著朵朵的手,一手撫著額角,沉長的聲音似乎是來自億萬前年的蠻荒歲月,充滿了滄海桑田,“朵朵,如果不是那一晚我喝醉了,又被公主設計陷害,我們會和從前一樣,相親相愛,朝朝暮暮,沒有任何人可以拆散。可是……”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心中鬱結著吐也吐不完的惡氣,又道:“朵朵……該怎麼辦?”
朱小朵的心中翻江倒海,大火燒灼般疼痛著,煎熬著。
是了,再也不如以前那般溫馨自如了。
他再不能毫無顧忌地照顧她,疼她,寵她
,不管出於任何原因,他首先還要顧忌另一個女人的感受。
月紅從外面邁步進來。
梳妝檯上,那盞陶瓷的燈座已經裂開了細細的紋路,小短截蠟燭在燈座裡左搖右晃,閃著昏暗的燭光,搖曳出一室的渾濁燭影。
月紅走近時才發現東家正緊緊扣著夫人的手,這才後悔進來的不是時候,“東家……你要的水。”
“放下吧。”
月紅擰起一把熱毛巾,垂首遞過去時,發現陸遠之的眼角眨著潮溼的淚水。
當時月紅不明白東家爲何會哭,卻替東家和夫人難過。
陸遠之從朱小朵的手中抽離,接過毛巾輕輕地擦拭著她的臉,發現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解手一摸,冰涼得如同是凍在了冰窖裡頭。
他趕緊扯過被角嚴嚴實實地將她蓋起來。
這還不夠,還把身上的喜服脫下來搭在面上。
朱小朵假裝無意識的翻了個身,本以爲自己會忍不住落淚,卻心痛得連流淚的力氣也消逝殆盡了。
陸遠之見她睡得正熟,緩緩起身,長長地嘆了一聲,“好好照顧夫人,記住不要告訴她是我接她回來的。”
月紅答道:“是。”
陸遠之邁步離開,月紅萬分緊張地張望過去,多想替夫人留下東家,卻見他拂袖離去,頭也不回。
朱小朵酒氣發作,渾身上下卻冷得瑟瑟發抖,她豎著耳朵靜靜地聽著那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院落裡的夏夜哇鳴聲中。
她這才沙啞著嗓子,緩緩喊道:“紅兒……水……”頭暈得連眼睛也睜不開,只等月紅折騰了好一陣子端來了一盅熱水一口飲盡後,復又重重地倒向黃花梨木枕上。
月紅急忙驚呼,“夫人小心木枕磕到頭。”
咚的一聲。
朱小朵重重地磕在中坦外翹的黃花梨木枕上,卻不覺得痛。
這一夜,終於是很快就睡去了,直到第三日清晨才渾渾噩噩醒來。
醒來的第一眼,她以爲會看見月紅焦急的身影,卻迎來了一張春梅綻雪般的美貌容顏,描得恰到是處的纖細葉眉,盈盈如春水般的大眼,金熠熠的鳳頭釵,明晃晃的珍珠耳墜。
這不是高高在上的靜思公主嗎?
朱小朵眨了眨眼,再無任何睡意,倏地起身靠在雕著祥雲的牀榻欄柵上,眸光若有似無的從靜思公主身上一掃而過,語氣輕淡地問道:“誰讓你來這裡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