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省理工學院克雷斯吉禮堂內的燈光溫和地變暗了一度,原本嘈雜的人聲立時沉寂下來,一切都仿佛在說明:本次世界基因學峰會中最重要的演講馬上就要開始了。
舞臺上的華裔男子身姿挺拔,頭發修剪得十分整齊,向后輕輕背起,淺藍色襯衣,深灰色西褲,沒有領帶或領結,襯衣最頂端的紐扣敞開著,露出內里一截白色T恤的領口,干凈簡單。他鼻梁很高,鼻骨似乎比一般人略大一些,架在上面的一副無框眼鏡顯得精致睿智,剛好襯托出痩削的臉龐,鏡片后的雙目炯炯有神,瞳孔又黑又亮。
男子看上去也就30歲上下,但自有一種沉穩的氣質,說話的語速適中,一口流利的英文,雖然身處美國,卻沒有美語中啰嗦的玩笑和口頭禪,反而偏重英式發音,顯得十分正統,甚至在很多人看來還有些古板。他沒有演講稿,做的PPT也只有寥寥幾頁,每一頁上僅有標題,偶爾配合著一兩個即便是完全沒有基因學知識的人也能看懂的簡易圖表。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侃侃而談,顯然他對自己的講演早已成竹在胸,嘴角始終掛著自信且恰到好處的微笑。
“......準確來講,我們今天所談的基因剪刀技術的正式名稱為‘基因編輯技術’,現在我想人盡皆知,脫氧核糖核酸(DNA)是重要的遺傳物質,它呈螺旋互繞的雙鏈結構,我們在顯微鏡下看到的DNA螺旋,是自然界最美妙的存在,任何藝術品都遠不及這種締造生命的密碼,具有攝人心魄的美感。而在DNA鏈條上,一個具有某種功能的片段就是基因。簡單來說,基因編輯技術就是人為斷開DNA鏈條,按照我們的需要,對鏈條上的某段基因進行改動,然后再將DNA鏈條重新連上,就像它的名字一樣,猶如一把鋒利的剪刀般‘精準’和‘利索’,是目前基因改寫的主要工具。我們利用基因剪刀,在基因序列上將病毒剪除,就好像從一塊染壞的花布上將不和諧的印記裁剪掉,再縫補上新的,它的出現已讓基因編輯技術實現準確而簡單的操作,把基因改寫的門檻大幅降低......”
男子神采奕奕,在場的任何人都不難從他專注、熱忱的講解中深深感到,場上的這個年輕人實實在在熱愛著自己的專業,并對其傾注了大量的智慧和心血,似乎他迄今為止所取得的成就是那么必然,甚至可以帶給身邊人以鼓舞。
蘇左想起這場演講的標題被用醒目的字體做成了宣傳板,立于禮堂大門外最顯眼的位置:
"On the Prospects and Application of CRISPR Technology"
MIT Genetic Engineering Institute
Dr. Cheng Xiao
“《論基因剪刀技術的前景與應用》
麻省理工學院基因工程研究所 蕭程博士”
“果然是個危險的技術,如果用于犯罪,后果不堪設想。”蘇左還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聽到有關基因學方面的知識,不禁暗暗心驚,按住腰部的手又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雖然有衣物遮擋,但那里堅硬的凸起和鋼鐵的質感還是令她腰背挺直,眼神警惕地向四周張望著。蘇左知道,舞臺下方的每個角落此時都有自己的同伴們在嚴陣以待,他們有的打扮成禮堂安保人員的模樣,有的則身穿便裝混跡在觀眾席中,但同伴們幾乎都是同樣的姿態,身體僵硬,神色緊張。
臺上精彩的演講還在繼續,男子的聲音抑揚頓挫,和內容一樣具有感染力。
“從科技發展的角度來說,基因剪刀技術只是基因改寫工程的小小開端,我們不僅在用于基因改寫的工具的性能和應用上還有很大的想象空間,甚至對于基因改寫程度的探索還根本沒有起步。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從遠期來看,基因改寫將實現人類自己編寫生命天書的時代,甚至不止人類自身,自然界中一切擁有基因的存在都可能得到改寫,從而開啟一個以我們現在的認知水平完全無法想象的全新世界!”
那個人一定會來!
越聽臺上的男子講下去,蘇左越相信這一推斷。
臺上的男子叫蕭程,是位杰出的華裔青年科學家。作為國內最知名的基因工程學專家戴林鐘老教授的關門弟子,蕭程年紀輕輕,便已鋒芒盡顯,擁有了多個成功改寫動物基因的案例。特別是他針對某些與人類有著親緣特質的動物,通過基因剪刀技術,成功做到了在這些動物身上將試圖改變基因的有害病毒剪除替換,這使得“異種移植”這一高精尖課題取得了重大突破,蕭程用他的才華和實驗告訴世界:將動物器官提供給那些需要器官移植的人類患者不再遙不可及,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就可以實現。并且從三年前開始,蕭程在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已經做到了成功剪除實驗鼠體內的癌癥基因,大有沖刺諾貝爾獎的潛力和可能!毫不夸張的說,蕭程是目前全球基因工程領域最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科學家之一,而更令人欣喜的是,他還是個華人,且真正的科研背景并不是出自美國名校,而是來自中國的高等教育。
在參與此次跨國追捕行動之前,蘇左壓根兒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跟蕭程這樣的科學家扯上什么關系,基本上在她現有的認知里,這些每天窩在實驗室搞科學的家伙,要么是完全與自己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天才,要么是根本不可理喻的怪胎。
蘇左是三天前領命出發的,任務是與美國FBI通力合作,抓捕一名在原京市變態殺人后潛逃至美國的嫌疑犯。
案發至今已一個多月,最初是原京市公安局接到報案,一家醫院的三名年輕漂亮的女護士在一夜之間全部失蹤、音訊全無。毫無懸念地,幾天以后,警方在市郊的荒野中發現了她們的尸體。被發現時三人的尸體均全身**,兇手不僅逐一性侵了被害者,還用匕首在每一個受害人的肢體上都連續戳刺達數十刀,并且在每位女護士的頸動脈處反復切割,最后甚至還變態地挖走了受害者的眼球,作案手法可謂極其兇殘。可最令人頭疼的是,被害人的尸體發現時被整齊地排列在枯草堆下,三人的衣物和隨身物品也都整齊地疊起放在一邊,除了受害人尸體本身慘不忍睹以外,現場被打掃得十分整潔,技術人員幾乎沒能在現場采集到任何有價值的物證線索。
警方心理專家分析兇手擁有非常典型的極端人格,一方面在作案時喪心病狂,一方面又在作案后對現場的處理上冷靜謹慎,推斷兇手并不是精神病患,反而具備相當高的智商和一定的反偵察技能。而對受害人的社會關系排查也是毫無結果,三名受害人平日里工作繁忙,生活圈子非常穩定,私生活也都比較簡單,只有其中一名女護士有一位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程度的未婚夫,其余兩人甚至連男朋友都沒交過,三名護士在醫生和病人間也都口碑不錯,沒聽說有什么仇家,基本可以排除報復殺人,但這也說明,三名護士很可能只是兇手臨時選定的殘害目標,兇手本身與被害人平日里或許沒有任何交集,這無疑為排查帶來了巨大考驗,兇手究竟是在什么時間、以什么樣的方式挾持了三位被害人,根本無人知曉。沒有證據、沒有目擊者、沒有嫌疑人范圍,想要在這樣的情況下鎖定罪犯,無異于癡人說夢。
就在蘇左帶領的重案組幾乎無從下手的時候,轉折卻戲劇性地出現了。
蘇左先是提出翻查舊案宗,重點排查那種有類似作案情節的案卷,看案件是否是連環兇手所為,往往連環兇手間隔作案時間會相差幾個月、甚至幾年,如果“護士案”不是孤案,或許能找到突破口,畢竟作案越多,兇手可能露出的馬腳也越多。但遺憾的是,好幾天的案宗翻下來,重案組未能如愿,原京市在近10年內都未曾出現過與本次作案手法類似的兇殺案。無奈之下,重案組只好將案件以匿名方式放到網上,重點覆蓋原京市以外的各大城市,甚至海外華人密集的地區,看是否能夠吸引到知情人士的注意。沒想到很快,一條留言便引起了蘇左的極大關注。
留言詳細說明了很多年前美國的亞利桑那州曾發生過一起類似的案件,兇手殺害了一名年輕的醫院女護工,拋尸在樹林中,并對尸體戳刺了幾十刀,還取走了死者的眼球。但這名兇手在現場留下了大量作案痕跡,警方很快便根據線索和物證逮捕了嫌疑人,最終發現被害人是兇手妻子臨終住院時請的護理人員,還負責在兇手外出時到他家里幫忙看護兇手年幼的兒子。警方還在兇手家中發現了被害人的眼球,被浸泡在特殊的化學溶液中,就擺在客廳的壁爐上,仿佛在盯著屋內所發生的一切,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蘇左立刻與這個留言的人聯系,并得知網絡技術部跟蹤到的留言者IP地址來自美國波士頓。留言者似乎也無意逃避,而是積極地在網絡上與蘇左互動,并建議重案組著重調查一下當年那名兇手的兒子。因為雖然當年的案件發生在美國,兇手是土生土長的白人,但兇手已故的妻子卻是一名華裔女子,也就是說兇手的兒子是個中美混血兒,他的母親時至今日也還有很多親朋好友居住在中國,他完全具備回到中國生活,以及在中國實施犯罪的條件!
這絕對是一條不容忽視的線索!
重案組迅速鎖定了這個中國姓名為“喬伊森”的犯罪嫌疑人,并且驚喜地在他的出租公寓中發現了三對浸泡在化學溶液中的眼球,經鑒定正是屬于護士被殺案的三名受害者。至此,“護士案”在這名神秘網友的點撥下不到一天時間內就順利告破了。
但令蘇左不甘心的是,兇手喬伊森卻并沒有落網,諸多證據指明:他早已潛逃了。后經海關出入境記錄證實,他的潛逃目的地正是美國,但在美國暫無確切住址。一時間案子再次陷入瓶頸。
蘇左沒有放棄,她認為喬伊森性格孤僻,不善與人交流,那么他唯一與外界溝通的方式便只有網絡,相信網絡是他獲取知識和消息的唯一來源,于是蘇左將重點放在疑犯的IP追蹤上,很快便發現喬伊森公寓網線IP的瀏覽記錄中,似乎關注遺傳基因方面的信息非常多,尤其是犯案后的一個多月以來,嫌犯所瀏覽的網頁中有很多都標簽著“犯罪基因”、“暴力基因”、“行為遺傳學”等等,而他潛逃前似乎又將關注點轉移到了“基因編輯”領域,瀏覽的最后一個網頁正是蕭程今日的演講預告!
于是蘇左立刻請求聯合美國FBI,并作出大膽推測:喬伊森或許是意識到自身可能存在某種來自父親的“基因缺陷”,試圖依賴遺傳基因理論為自己的犯罪行為做出解釋,甚至,很可能夢想著通過一位權威基因學家的手來改變自己有缺陷的基因!
顯而易見,蕭程,就是他選定的目標。
舞臺上,蕭程的演講依然牢牢吸引著臺下觀眾的注意力,并且正在向著最具爭議的方面滲透,場內氣氛稍顯緊張。
只聽蕭程嚴肅地說:“基因編輯技術存在的使命是要應用于人體。甚至可以說,整個基因工程學存在的初衷就是為了讓我們更加了解人類自身,并實現全人類的自我完善。科學發展本身雖然沒有任何社會性可言,但如果付諸應用,就將受到社會發展階段的限制。簡單講來就是:并不是每一種科學成果都符合人們現行的道德標準。所以在現階段,為了使基因編輯技術與現行道德達成平衡關系,我們需要將這個道德鴻溝縮窄到:什么樣的人的基因才有資格被改寫?”
“......正如我剛才反復強調過的,基因工作者現階段的目標應該是‘幫助’和‘救治’那些存在基因缺陷的遺傳病患者,我們并不想成為造物者,就像即使我們可以做到為人類的基因加上一對翅膀,我們卻不會也不應該那樣去做一樣。可即便是這樣,在患者人體上改寫基因也依然面臨著太多太多的道德拷問,現行法律明令禁止在人體上使用基因編輯技術。但一項新的、有價值的科學發現,不應該僅僅因為人類道德的糾結而被埋沒,甚至止步不前。其實恰恰在這一點上,人類的智慧得到了光輝的證實,因為在古往今來最常見的情況反而是,科學發展無數次挑戰著人們的道德極限,卻最終一次次將其沖破,使得道德界限不斷得到新的修正和提升,而我,相信基因編輯技術,正擁有這種力量!”
蕭程的演講似乎在此告一段落,他依然筆挺地站在臺上,臉上看不出任何釋然或放松的神情。此刻他心知肚明,自己給聽眾留下了一個非常殘酷的判斷題,這種問題,隨便思考一下就會倍感嚴肅。
一陣如雷貫耳的掌聲后,觀眾席中突然冒出一個身穿連帽衫的年輕人,他手捧著一大束鮮花向舞臺中央跑去,看起來很像是主辦方安排好的學生粉絲。年輕人頭戴寬沿的黑色棒球帽,使人看不出他的發型和發色,手中的鮮花被他懷抱在胸前,擋住了大半邊臉頰。登上講臺后,他走路的步伐明顯有所加快,眼看已經逼近到蕭程身前。
“不好!有情況!”蘇左率先反應過來,沖著對講機里大喊一聲,并以干練的手法掏出一直緊按在腰間的配槍,健步如飛地奔向舞臺。
“不許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