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羅的七弦琴
就這樣,他們來到了屋頂上,克里斯蒂娜像飛燕一樣輕盈地攀了上去。她站在喧囂的巴黎上空,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她招呼拉烏爾來到自己身旁,兩人肩并肩地在淺灰色的水泥臺上漫步。他們的身影倒映在屋頂的蓄水池里,這是劇院舞蹈團的小男孩們夏天玩水嬉鬧的地方。
跟在他們后面的那個影子,這時正俯伏在他們腳下不遠的地方。兩個年輕人卻毫無戒心地放松了下來,坐在一尊青銅雕像旁。這是太陽神阿波羅的雕像,手里高高舉著一把七弦琴。
這是一個春天的傍晚,天邊的夕陽仿佛在燃燒。金紅色的晚霞像舞女曼妙的紗裙,輕輕從頭頂飄過。克里斯蒂娜對拉烏爾說:“不久之后,我們就會像這彩云一樣,一直飄到世界的盡頭。然后,你會離我而去。但是,如果你準備帶我逃走,我卻不肯同意,拉烏爾,到時你一定要強行把我帶走!”
“克里斯蒂娜,你害怕自己會改變主意嗎?”
“我不知道,”她狂亂地搖著頭說,“他是個魔鬼!”
她雙手抱著自己的肩,渾身不住地顫抖。
“現在,我特別害怕回去跟他待在一起:待在地下!”
“有什么東西可以強迫你一定要回去呢,克里斯蒂娜?”
“如果我不回到他身邊,就會有悲劇發生!……可是,我實在無法忍受!……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知道應該同情那些與世隔絕的人。可是,他實在太可怕了!天啊,時間就快到了,我只剩最后一天的時間。如果我不去,他就會用他的歌聲來召喚我,把我帶回到地下世界。他會跪在我面前,用那顆死人頭看著我,說他愛我!他會淚流不止地看著我。天啊!他的眼淚,拉烏爾,從骷髏般的兩個黑洞里流出來。我再也不想看到他流淚的樣子!”
她焦慮地揉搓著自己的手,拉烏爾心疼地把她摟在懷里。“不!不!你再也不用聽他說愛你!你再也不用看他流淚的樣子!我們逃吧!……現在就逃,克里斯蒂娜,我們現在就逃!”說著,他就伸手要把克里斯蒂娜拉起來。
然而,克里斯蒂娜制止了他。
“不!不!”她悲傷地搖搖頭,說道,“現在不能!這太殘忍了!……讓他明晚再聽一次我的演唱吧,最后一次……然后,我們就逃走。午夜十二點,你來我的化妝室找我,正好十二點。那時,他應該在湖畔的餐廳里等我……我們不會有麻煩,你一定要帶我走!……即使我到時候不肯走,拉烏爾,你也一定要帶我走……因為我知道,這次,如果我回去了,恐怕再也出不來了……”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忽然聽到自己身后仿佛也傳來一聲嘆息。
“你聽到了嗎?”
她的牙齒碰在一起,咯咯作響。
“沒有,我什么也沒聽見……”拉烏爾確信無疑地回答。
“這太可怕了,”克里斯蒂娜說,“每分每秒都這樣膽戰心驚!……不過,在這個地方,我們應該沒有任何危險。這是屬于我們的地方,有陽光和空氣。現在,太陽還像火焰一樣,夜晚的魔鬼是不敢見陽光的!我從未在陽光下見過他……那真是太恐怖了!……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以為他馬上就要死了!”
“為什么?”拉烏爾問,克里斯蒂娜的坦白讓他受驚不小,“你為什么以為他快要死了?”
“因為我看見了他!”
這一次,克里斯蒂娜和拉烏爾同時轉過了頭。
“我聽見有人在哀嘆!”拉烏爾說,“好像是受了傷害……你聽見了嗎?”
“我不知道,”克里斯蒂娜說,“即使他不在,我的耳朵里也充滿了他的嘆息聲……可是,如果連你也聽到了……”
他們站起身四處張望,可是屋頂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于是,兩人又坐了下來。拉烏爾問道:“你是怎么遇見他的?”
“三個月前,我也只能聽見他的聲音,看不見他的人。第一次聽見他聲音的時候,我跟你一樣,也以為是隔壁房間有人在唱歌。我走出去,到處尋找歌聲的來處。拉烏爾,你知道,我房間的位置相當偏僻,走廊里寂靜無聲,而那聲音就在我的房間里。他不僅唱歌,還和我說話,像正常人一樣回答我的問題,唯一不同的是那聲音美妙無比,就像天使的聲音!該如何解釋這樣離奇的怪事呢?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父親臨終前許下的諾言,他說會讓音樂天使來找我。拉烏爾,你認識我的父親,他也非常喜歡你。小時候,我們都對音樂天使信以為真。所以,我只敢告訴你,因為你一定不會恥笑我。當然,瓦雷瑞斯媽媽也有一點責任,當我把這件事全部告訴她時,她立刻就說:‘這一定是天使。不管怎樣,你應該問問他。’于是,我照辦了。果然,他說他就是我一直苦等的音樂天使。從那之后,我們就成了朋友。他還提議每天給我上音樂課,我當然答應了,每天準時在化妝室里等他來上課。雖然你親耳聽過他的聲音,但你想象不出來,他的課真是太棒了!”
“沒錯!我根本想象不出你們是怎么上課的,”拉烏爾表示贊同,“你們用什么伴奏呢?”
“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音樂,仿佛就是從墻后傳出來的,音質非常準確。而且,那個聲音似乎十分了解我,非常清楚我父親的極限,然后帶領我越過這個極限。短短幾周的時間,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唱出這樣的聲音……我甚至有些害怕!我一度以為自己中了魔法,但是瓦雷瑞斯媽媽安慰我說,我這么單純的女孩,是不會讓魔鬼感興趣的……總之,在那個聲音的指導下,我取得了驚人的進步,但是除了瓦雷瑞斯媽媽,誰都不知道這件事。一走出化妝室,我就還用以前的聲音唱歌,所以沒人覺察到我的變化。我對那個聲音言聽計從,他總是對我說:‘耐心地等……總有一天,我們會震驚整個巴黎!’于是,我就這么等待著,仿佛生活在夢境中。有天晚上,在劇院大廳里我看見了你,那一刻,我簡直欣喜若狂,回到化妝室后還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不幸的是,他已經等在那里,很快便發現了我的異常,于是追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我當時覺得我們的事沒什么不能說的,所以就向他全盤托出。聽我說完后,他默不作聲,我叫他,他也不回答。我苦苦哀求,可是無濟于事。我擔心他會一去不回!……那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把這件事告訴了瓦雷瑞斯媽媽,她說:‘哦,當然了,他在嫉妒!’親愛的,正是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我是愛你的……”
說到這里,克里斯蒂溫柔地把頭靠在拉烏爾胸前。兩人靜靜地依偎在一起,絲毫沒有覺察到身后那個黑影正在悄悄靠近,他寬大的衣袖就像蝙蝠的雙翼,幾乎要撲打到他們頭上。
“第二天,”克里斯蒂娜深深地嘆了口氣,接著又說,“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化妝室,發現那個聲音已經在那兒等我了。他很悲哀地說,如果我留戀人間的歡愉,那么他只有回到天上去了。其實,我當時就該意識到,他說話的語氣充滿了凡人的情感。但是,對他的信任,再加上對父親的懷念,使我不想失去他的聲音。再說,我也仔細考慮過我們之間的感情,它不過是我兒時的美好回憶,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不管怎樣,以你的身份和地位,我也不敢奢望能夠嫁給你。所以,我向他發誓我們只是兄妹情誼,并無其他,而我對人間的**根本不感興趣……所以,每當我在劇院后臺或走廊里遇見你,都裝作沒認出來……與此同時,我在他的教導下取得了匪夷所思的進步。有一天,他對我說:‘來吧,克里斯蒂娜·戴伊,是時候讓那些俗人聽聽你的天籟之音了!’那天正要舉辦老經理的告別晚會,不知為什么卡羅塔沒能來劇院,所以我就臨時頂替她演唱……你不知道,當我唱的時候,我覺得那根本不是我自己,那種前所未有的激情,讓我體會到了靈魂飛升的感覺!”
“哦,克里斯蒂娜,”拉烏爾淚眼模糊地說,“那天晚上,你唱的每一個音符都讓我的心跟著顫抖。我看見你的淚水從臉上滑落,便也忍不住跟著你流淚。你怎么能一邊哭泣,一邊用那樣的力度演唱呢?”
“是的,我感到筋疲力盡。”克里斯蒂娜說,“于是我閉上了眼睛……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時,看見的人居然是你!可是,我知道那個聲音也在場,拉烏爾!……我害怕極了,我不想在他面前與你相認。所以,當你說起跳進海里為我揀回披肩的事時,我故意嘲笑你,裝作不記得有這回事……可是,我騙不了他!……他早就認出你了,而且他一直在嫉妒你。接下來的兩天,他情緒極壞,總是對我說:‘你愛他!如果不愛,你不會故意逃避他!如果他只是一個舊友,你至少應該跟他打個招呼,就像對待其他朋友一樣……’他喋喋不休地指責我,最后我忍無可忍地大吼:‘好了!明天我要去佩羅鎮拜祭我的父親,到時我會邀請夏尼子爵與我一起去。'‘隨你的便,’他回答說,‘但是,你要知道,我也會跟你一起去佩羅。克里斯蒂娜,你到哪里,我就會跟到哪里。如果你不辜負我,到午夜的時候,我會在你父親的墓前,用他陪葬的那把小提琴,為你演奏《拉撒路的復活》。’就這樣,我給你寫了那封短信,邀請你前往佩羅。唉,我怎么會這么蠢呢?我早該發現他流露出來的凡人情感,覺察到他的私心和占有欲。到最后,我再也不屬于自己,而是變成了他手上的棋子……”
“但是,畢竟……”拉烏爾大聲地打斷了她,“畢竟你還是識破了他的真相!……你為何還不迅速脫身呢?”
“識破真相!……拉烏爾!……迅速脫身!……不,真正的噩夢正是從我識破真相的那一刻才開始!……哦,不,什么也別再說了!就當我什么也沒告訴你……讓我們面對現實,接受命運的安排吧。拉烏爾,憐憫我吧!……那天晚上,命中注定會發生許多悲劇……卡羅塔在舞臺上發出咕呱的叫聲,仿佛變成了一只癩蛤蟆……劇院大廳突然陷入黑暗,甚至還有吊燈砸在觀眾席上……就在吊燈墜落的那一剎那,拉烏爾,我幾乎同時想到了你和他,那時你們在我心目中同樣重要。我抬頭看見你和哥哥仍平安地坐在包廂里,立刻放下心來。但是,他告訴過我,那晚他也會來看演出,所以我很擔心他,怕他和常人一樣難逃死亡的厄運。我對自己說:‘天啊!吊燈可能會砸到他。’當時我正在舞臺上,心急如焚,想跑到受傷的人群中去看看有沒有他。但隨即又想,如果他沒有受傷,肯定會趕到我的化妝室等我。可是等我回去之后,發現他不在。我關上門,含著眼淚大聲祈求,求他說幾句話,讓我知道他還活著。起初,他沒有回應。突然間,我聽見一聲熟悉的吟唱。那是拉撒路聽見耶穌的召喚,睜開眼睛看到第一縷陽光時發出的詠嘆。然后,他唱出了那句歌詞:‘來吧!相信我吧!信我者得永生!來吧!信我者永不滅!’我相信他,于是我站起來向前走。奇怪的
是,這明明是我的化妝間,可是卻怎么都走不到盡頭……當然,我有可能陷入了某種鏡像,因為我眼前正對著一面鏡子。突然,不知怎么回事,我發現自己已經走出了房間……”
說到這里,拉烏爾猛地打斷了她:“什么?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你別再做夢了!”
“我沒有做夢!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來的那天晚上,你不是也親眼看見我從鏡子里消失嗎?你或許能夠解釋清楚,但我不能!……我只覺得眼前的鏡子突然消失,我回頭去找,可是鏡子和房間全都不見了……我站在一條陰暗的走廊里……我害怕極了,大聲地尖叫,但是周圍一片漆黑,只有遠處一點微弱的紅光在跳動。我的叫喊在墻壁之間回蕩,歌聲和琴聲已經停止了。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像一根冰冷的骨頭,緊緊地套在我的手腕上。我大聲呼救,這時,一只手臂攔腰把我抱了起來……我拼命掙扎,卻徒勞無功。后來,我感覺那道微弱的紅光越來越近。透過光線,我看見抱著我的是一個身披黑斗篷,頭戴面具的男子……我想開口大喊,可是一只手突然捂住我的嘴……我聞到了死亡的氣息!于是我昏了過去。
“等我睜開眼,發現周圍仍是一片黑暗。地上有一盞昏黃的燈籠,照亮了一個地下泉眼,泉水咕嚕咕嚕地冒出來,然后迅速滲透到我身下的地面。我頭枕著那個黑衣人的膝蓋,他仍戴著面具,默默地用泉水擦拭著我的太陽穴。他的手仍讓我聞到死亡的味道。我無力地推開他的手,問道:‘你是誰?那個聲音在哪里?’但是,回答我的只有一聲嘆息。突然,一股熱乎乎的鼻息噴到我臉上。我扭頭一看,在黑暗之中,在黑衣人身邊,還有一個巨大的白影。他把我抱起來,放在白影上。我聽見一聲歡快的嘶鳴,大吃一驚,低聲喊道:‘愷撒!’白馬興奮地抖了抖鬃毛。我半躺在馬鞍上,認出了那匹馬正是《先知》中的愷撒,平時我經常給它糖果吃。后來,聽說這匹馬被劇院幽靈偷走了。我一直相信音樂天使的存在,卻從未相信過劇院幽靈的傳說。然而,此時此刻,我忍不住猜測自己是否已淪為劇院幽靈的階下囚。我在心里大聲地呼喊著那個聲音,祈求他的救助,我永遠無法想象那個聲音和劇院幽靈竟然是同一個人!你聽說過劇院幽靈嗎,拉烏爾?”
“是的,我聽說過。告訴我,你騎上《先知》中的那匹馬,然后又發生了什么?”
“我一動也不能動,任憑它馱著我往前走……起先,我還是害怕,后來慢慢地平靜下來,只覺得在黑暗中暈頭轉向。黑衣人扶著我,我也不再做什么徒勞的反抗。我好像喝了迷魂藥,腦袋昏昏沉沉,但知覺仍然清醒。隱隱約約的,我感覺當時的位置應該在劇院地下宮殿的環形走廊上。有一次,僅有的一次,我曾走進那個龐大的地下室,但只走到第三層就不敢往前走了。我感覺底下至少還有兩層,規模之大,簡直可以容下整座城市。我之所以被嚇跑,是因為那里有一群黑衣魔鬼,圍著一個大火盆,手里揮舞著鐵鏟和刀叉,不停地撥弄著炭火。只要你一靠近,就會有熊熊火焰向你噴射而來……可是,愷撒卻什么都不怕,泰然自若地馱著我一路前進。突然,我看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群很小很小的黑影,沒錯,就是那群撥弄炭火的黑衣魔鬼,他們時隱時現……隨著我們的腳步臨近,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黑衣人始終攙扶著我,愷撤走得很平穩……我也不清楚在黑暗之中,我們到底走了多久,只隱隱覺得我們在旋轉,好像是沿著旋轉樓梯不停地往下走。難道是因為我頭暈目眩嗎?……不,不可能,因為我當時感覺非常清醒。愷撒突然打個響鼻,深吸一口氣,然后略微加快了腳步。我感覺空氣越來越潮濕。最后,愷撒停了下來。黑夜似乎一下子散去,眼前亮起了一團藍光。原來,我們來到了一個湖邊。藍色的光芒照亮了湖畔,我看見岸邊用鐵環拴著一條小船。”
“什么?一艘船?”
“是的。當然,我知道這湖水和小船原本就存在,沒什么奇怪的,但是,想想我一路的經過,怎么不讓我心驚膽戰!迷魂藥失效了嗎?還是清冷的空氣使我清醒過來?總之,眩暈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恐懼又重新襲上心頭。黑衣人很快就意識到我的變化,他迅速地揮揮手,趕走了愷撒。我聽見‘嘚嘚’的馬蹄聲由近而遠,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盡頭。黑衣人把我扶上船,然后解開鐵環,拿起船槳,快速而有力地劃動。他面具下的那雙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湖水寂靜無聲,我們離那片藍色的光暈越來越遠,很快就再次陷入黑暗。不久,小船觸到一個堅硬的物體,我們靠岸了。黑衣人又把我抱了起來,我嚇得再次大聲尖叫。突然,眼前一片光亮,驚得我停止了喊叫。在明亮的燈光下,黑衣人把我放下來。我吃驚地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竟在一間擺滿鮮花的客廳里。這些鮮花很漂亮,但也很俗氣,因為它們全都扎著絲帶裝在花籃里,就像在花店里賣的一樣。你知道,每次演出結束,我都能收到許多這樣的花。那個戴面具的黑衣人站在花叢中,抱著雙臂對我說:‘克里斯蒂娜,別害怕,你不會有任何危險。’天哪,是那個聲音!
“我又是吃驚,又是生氣。我沖過去,想扯下那個面具,看看他的真實面目。但是,他一把捏住我的手腕,說:‘你不會有任何危險,前提是你別碰我的面具!’我嚇得不敢再動。后來,他輕輕地扶著我坐下,然后他就跪在我的腳邊,再也沒說話。他謙卑的態度使我重新鼓起了勇氣。房間里光線充足,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我仿佛又回到了真實的世界。周圍擺放著壁毯、家具、燭臺、花瓶還有鮮花,我甚至可以說出這些花是從哪里買的,花了多少錢。這間客廳真是再普通不過了,只是它的位置比較特別,深深地藏在劇院的地下。毫無疑問,我遇上了一個怪人,他不肯住在地上,卻要住在劇院地下五層的暗室里。可是,那個聲音,盡管他戴著面具跪在我面前,但是我還是認出了他的聲音。天哪,他居然是一個男人!想著想著,我就哭了起來。他似乎明白我為什么會流淚,安慰我說:‘這是真的,克里斯蒂娜!我不是天使,不是精靈,也不是幽靈……我叫埃里克!'”
這時,克里斯蒂娜的講述再次被打斷。他們似乎聽見身后有個聲音重復道:“埃里克!”
哪里來的回聲?……這時,他們發現夜幕已經降臨。拉烏爾準備起身,卻被克里斯蒂娜攔住:“別走!你必須在這里聽我把整個故事講完!”
“為什么一定要在這里,克里斯蒂娜?我擔心你會受涼。”
“真正值得我們擔心的,應該是那些暗門。這個地方離暗門最遠,也最安全……在劇院之外的地方又不便于我們見面……現在還不是與他抗爭的時候,我們不能引起他的懷疑……”
“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我有種預感,我們不能等到明晚,我們必須立即動身!”
“可是,如果他明晚聽不到我的演唱,會難過一輩子的。”
“但是,你既然想永遠地離開埃里克,就必然會使他痛苦……”
“你說得很對,拉烏爾……我離開他,會讓他傷心欲絕,”克里斯蒂娜說,“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不也冒著被他殺死的危險嗎?”
“這么說,他很愛你?”
“他甚至會為了我去犯罪!”
“但是,我們知道他的住處,我們可以去找他。既然他不是什么幽靈,我們就可以跟他談談,甚至強迫他答應我們的要求!”
克里斯蒂娜搖搖頭:“不行!不行!我們不能強迫埃里克!我們只能逃走!”
“那么既然可以逃走,你為什么還要回到他身邊去呢?”
“因為我必須這樣做……你聽我講完,就會明白了……”
“啊!我恨死他了!”拉烏爾大聲地叫道,“你呢,克里斯蒂娜,你恨他嗎?”
“不!”克里斯蒂娜一口否定。
“是啊,當然不恨!……你根本就是愛他!你的害怕,你的恐懼都是出于對他的愛,這是特別的一種愛,可能你自己都意識不到這種愛!”拉烏爾尖酸地說,“但是只要一想到他,你就會激動得全身顫抖……想想看,那個男人統治著整個地下宮殿!”說著,他鼻子里哼了一聲。
“這么說,你是要我去找他了?”克里斯蒂娜冷酷地說,“拉烏爾,我告訴過你:如果我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一陣可怕的沉默籠罩在三個人之間……兩個說話的人,還有一個在后面偷聽的黑影……
“在我回答你之前,”拉烏爾的語氣緩和下來,“請告訴我,如果你不恨他,那么你對他到底是什么感覺?”
“恐懼!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令我覺得恐懼,但我卻絲毫不想恨他。當他跪在我的腳下,不斷地責怪自己,不斷地請求我的原諒,我怎么可能恨他呢,拉烏爾?”
“他向我坦白了他的一切。他那么卑微地愛著我!正是出于這份愛,他才挾持了我!……但是他敬慕我,跪在我腳下,對著我哭泣!我站起身來,告訴他如果不立即放我離開,我只會鄙視他。他竟然答應了,真的……他說,只要我想離開,他隨時可以把秘密通道告訴我。但是,我突然想起來,他雖然不是幽靈,也不是天使,但他卻是那個美妙的聲音啊!他高聲唱起歌來……我聽著聽著……就不知不覺地坐了下來,忘記了要離開……那晚,我們一句話也沒再說,他用舒緩的歌聲伴我入眠……
“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獨自躺在一個長沙發上,房間很小,有一個老式的柜子,大理石柜面上放著一盞油燈。我很快就發現,我被他囚禁了,除了這間小臥室以外,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隔壁那間布置得很舒適的浴室。突然,我看見柜子上有一張用紅色墨水寫的字條,上面寫道:‘親愛的克里斯蒂娜,對你目前的處境,請不要擔心。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敬重你的人。請暫且待在房間里,這是專門為你準備的房間。我現在出去給你購置一些日常用品。’我覺得糟透了,我肯定是落在了一個瘋子的手里!我像只無頭蒼蠅一樣跑來跑去,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痛恨自己的愚蠢和輕信,竟然把這個瘋子當做音樂天使,最后落到了這個下場。我不知該大笑一場,還是大哭一場。
“就在這時,埃里克回來了。他在墻上輕輕地敲了三下,然后從墻上一道隱蔽的暗門走了進來。他抱著一大堆紙箱和包裹,不慌不忙地放在我的床上。我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他,要他摘下面具,露出他的真實面目。但是,他平靜地回答:‘你永遠也不會看到埃里克的臉。’然后,他責怪我怎么到現在還沒梳洗,還好心地告訴我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他說給我半個小時的時間梳妝打扮,還給我的手表仔細地上好了發條。他讓我打扮好之后,就去餐廳與他共進午餐,還說他準備了很豐盛的食物。
“我怒氣沖沖地把
他關在門外,沖進了浴室。等我梳洗完畢,感覺精神一振。我走出房間,埃里克說他愛我,但是如果我不想聽,他就會保持沉默,直到我點頭同意為止。至于剩下的時間,他說,我們除了音樂什么都不必談。‘你說剩下的時間,這是什么意思?’我問他。‘五天。’他簡單地回答。‘五天之后,我就自由了嗎?'‘是的,克里斯蒂娜,我想,五天之后你就不會怕我了。或許你以后還會時不時地來看看可憐的埃里克……’他指指對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我心里很不安,但真的餓壞了,吃了幾只蝦和一只雞翅,還喝了半杯托凱葡萄酒。他告訴我這酒是他特地從科涅斯堡酒窖買來的。他自己既不吃也不喝。我問他是哪兒人,因為他叫埃里克,聽起來像是斯堪的那維亞半島的風格。他說他沒有姓氏,也沒有祖國,只是隨便起了個名字。
“他站起來,拉著我的手,想帶我參觀他的房間。但是我尖叫一聲,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因為他的手冰涼枯瘦,分明是一具骷髏……‘哦,對不起,’他喃喃地說著,在我面前打開了一扇門。‘這就是我的房間。’他說,‘你想進去看看嗎?’他文雅的舉止讓我有了信心,于是我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這個房間就像是死人的靈堂,墻上掛滿了黑色的幕布,不過,在通常應該掛上白色挽聯的地方,卻掛著一張巨形樂譜,上面是《安魂曲》的旋律。在房間的中央位置,垂掛著紅色幔帳,下面是一具打開的棺材。一看見棺材,我嚇得倒退了好幾步。‘我就睡在里面,’埃里克說,‘人必須慢慢習慣生命中的一切,包括死亡。’我再也受不了這陰森可怕的景象,把頭轉到了一邊。
“我的目光落在一架管風琴上,它幾乎占據了整整一面墻。琴架上放著一本樂譜,上面涂滿了紅色的音符。我請他允許我看看他的樂譜,然后拿起來一看,標題是《勝利的唐璜》。‘我有時也作曲,’他對我說,‘這首曲子,我已經寫了二十年了。寫完之后,我將把它帶入棺材,再也不會醒來。'‘哦,那你一定要寫得慢一點,’我說。‘有時,我會連續工作十幾天,不吃也不喝。然后,我會連著休息好幾年。'‘你愿意彈一段《勝利的唐璜》給我聽嗎?’我以為這樣的請求可以討他的歡心。‘永遠不要對我提這個要求,’他陰森森地說,‘你不會喜歡聽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給你彈一段莫扎特,它頂多會讓你哭泣。但是我的唐璜,它像火一樣,會燒毀一切……’說著,我們回到客廳。我發現整個房子里居然沒有一面鏡子。這時,埃里克已坐在鋼琴前,對我說:‘克里斯蒂娜,你知道嗎?有一種可怕的音樂,它能吞噬所有接近它的人。幸好,你還沒有接近它,否則你將失去你美好的容顏,等你回到巴黎后,誰也認不出你來。我們還是唱唱歌劇吧,克里斯蒂娜。’他說“歌劇”的時候,似乎帶了些輕蔑的味道。”
“那你是怎么說的?”
“我還沒來得及生氣,他就彈起了《奧賽羅》的二重唱,悲劇氛圍一下子降臨到我們中間。這一次,我唱的是苔絲德蒙娜。在他的伴奏下,我唱出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和恐懼。埃里克的歌聲充滿了愛、恨、妒忌,簡直就是奧賽羅本人!而且他也恰好戴著一個那樣的面具!突然間,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我不顧一切地想看看他的真實面容。于是,我再也不能自控,猛地沖過去,掀開了那張面具……哦!可怕!……可怕!……可怕!”
克里斯蒂娜停止了講述,仿佛又回到當時的場景,嚇得睜大了眼睛。黑暗中再次傳來回聲:“可怕!……可怕!……可怕!”
拉烏爾和克里斯蒂娜不由自主地把對方抱緊。抬起頭,纖塵不染的夜空中閃耀著繁星點點,顯得格外靜謐。
拉烏爾說:“真奇怪,克里斯蒂娜,這么平靜的夜晚居然會傳來這么悲哀的回聲。難道老天也在為我們嘆息?”
“聽我說完,拉烏爾。等你知道了全部的秘密,你的心會和我一樣充滿悲涼。”
她緊緊地握著拉烏爾的手,好像在為自己壯膽。然后,她打個寒戰,接著說道:“哦!即使我活一百年,也忘不了他那張恐怖的臉,還有他那充滿痛苦和憤怒的尖叫聲!……拉烏爾,你應該見過那種風干數百年的死人頭,或者,即使你沒有做過死人的噩夢,至少你還記得在佩羅鎮的那天晚上,你見過他的那顆死人頭吧?還有上一次化裝舞會,你見過那個走來走去的紅衣死神,對嗎?但是,所有這些死人頭都是面無表情的,雖然恐怖,但卻是靜止的。可是你想想看,如果那張死人臉突然出現在你眼前,五個黑窟窿扭曲在一起,噴射著憤怒的火光……對了,他的眼睛就是兩個深深的黑洞,后來我才知道,只有在黑夜里才能看到黑洞深處的兩團火光……
“我嚇得一直后退,身體緊緊貼在墻壁上。他咬牙切齒地向我逼近,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歇斯底里地從牙縫里對我嘶吼……他吼著:‘看著我,你不是想看嗎?看啊!抬起你的眼睛,讓我這該死的丑陋滿足你的好奇吧!看看埃里克的臉!現在,你知道那個聲音是什么模樣了吧!你說,難道聽見我的聲音還不能滿足你嗎?為什么非要知道我的長相!你們這些女人,為什么非要這么好奇!……現在,你滿意了吧?我很英俊,是嗎?如果一個女人,像你一樣看見了我的臉,她就是我的人了。她會至死不渝地愛我!我,就是唐璜!’他站起身,一手叉腰,肩膀上那顆丑陋的腦袋搖來晃去,大聲喊著:‘看著我!我就是勝利的唐璜!’我扭過頭去,懇求他的原諒,但他猛地抓住我的頭發,把我的頭拉回來……”
“夠了!夠了!”拉烏爾怒火中燒,“我要殺了他!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克里斯蒂娜,告訴我他那個湖邊的老窩在哪里,我要殺了他!”
“拉烏爾,別嚷,先聽我把故事講完!”
“好吧!我想知道你是怎樣從他那兒逃出來的。克里斯蒂娜,快點告訴我……但是,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殺了他!”
“哦!拉烏爾,聽我說……他拽著我的頭發,而后,而后……哦!實在太可怕了!”
“怎么了?快說啊!”拉烏爾憤怒地吼道,“快說!”
“他咬牙切齒地說:‘怎么,我嚇著你了嗎?沒錯!……你是不是以為我還戴著另一張面具?哼!……這個!我的頭,也是一張面具?’他發瘋似的嘶吼著,‘來啊,扯掉它,就像剛才一樣!來啊!來啊!再來扯!你的手呢?把你的手給我!……’我癱倒在地上,他死死地抓著我的手,拉烏爾……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把我的指甲按進他的皮肉……哦,拉烏爾,那是死人一樣僵硬的皮肉!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現在,你知道了吧!我是一具徹頭徹尾的僵尸!但我愛你、崇拜你,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你看,我在為你哭泣,克里斯蒂娜,因為你撕掉了我的面具,所以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永遠!……如果你一直以為我長得很英俊,克里斯蒂娜,或許你還能再回來!……但是現在,你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你就會一去不復返了……所以我必須留住你!! !你為什么想看我的臉呢?你瘋了,克里斯蒂娜,你一定是瘋了!竟然要看我的臉!……我的父親,他從不肯看我的臉,而我的母親,為了不看見我的樣子,送給了我第一張面具!’
“終于,他放開了我,痛苦地抽噎著,獨自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再后來,他像蛇一樣悄無聲息地溜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我一個人在恐懼中反省著自己的行為……這時,耳邊傳來管風琴的聲音……我突然明白埃里克為何用鄙夷的口吻談論歌劇。他那首《勝利的唐璜》(我猜他一定是想埋頭演奏自己的作品,好忘卻我帶給他的痛苦),一開始就像一句攝人心魄的長聲哀泣,可是慢慢地,曲調中的激情越來越飽滿,仿佛突破了人類能夠承受的痛苦極限……他的音樂讓我不能自已,我猛地推開門,走進了他的房間。埃里克聽見我進門,立刻站起身來,但他仍不敢轉身面對我。‘埃里克,’我對他說,‘轉回頭來,讓我看著你的臉。你不用害怕。我發誓,在我心中,你是世上最痛苦的男人,但也是最可敬的男人。從今以后,如果我看見你時仍會發抖,那一定是因為我震懾于你的才能!’埃里克轉過身來,因為他相信了我的話,而我幾乎也相信了自己……他跪倒在我的裙下,說著愛我的話……用他那死人一樣的嘴巴……音樂停止了……他激動地親吻著我的裙裾,沒有看見我一直緊閉著雙眼。
“我還能對你說些什么呢?親愛的拉烏爾,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一切……那兩周就像一場悲劇,每天不斷地上演……我一次又一次地欺騙埃里克。我說了那么多謊言,我簡直就像個怪物。可是唯有這樣,我才能重獲自由。我燒了他的面具,讓他相信我不在乎他的臉。我偽裝得很好。慢慢地,即使在不唱歌的時候,他也敢偷偷地看我一眼,就像一條卑微的小狗在向主人乞憐。他對我關懷備至,慢慢放松了對我的禁閉,開始帶著我到湖畔散步。最后那幾天,他還趁著夜色帶著我穿過一條暗道,來到地面上。那里有一輛馬車等著我們,帶我們到森林大道去兜風。你出現的那天晚上,差點要了我的命,因為他非常嫉妒你。我不得已,只好告訴他,你不久就要離開法國……終于,經過兩周的監禁生活,度過了日日夜夜漫長的煎熬之后,他放了我,因為他相信我說的那句話:‘我會再回來的!'”
“你確實回去了,克里斯蒂娜。”拉烏爾嘟囔著說。“是的,但并非我害怕他,才會信守諾言。而是因為他送我離開時,站在他墳墓的門邊,發出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哭泣!他的哭泣……讓我難以抑制地憐憫他,不忍離開他……可憐的埃里克!可憐的埃里克!”
“克里斯蒂娜,”拉烏爾站起來,說道,“你說你愛我,可是,你剛剛跑出來幾個小時,就又回到他身邊去了!……你想想化裝舞會那天!”
“事情確實如此……但是也請你想想,在那幾個小時里,我們面臨著怎樣的危險!”
“那個時候,我甚至懷疑你是否愛我。”
“現在呢?你還懷疑嗎,拉烏爾?……每一次回到埃里克身邊,我對他的恐懼就會增加,因為我的離去非但沒能平息他的激情,反而使他更加瘋狂地愛我……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你害怕……但是,你真的愛我嗎?……如果埃里克是個英俊的男人,你還會愛我嗎,克里斯蒂娜?”
她站了起來,用柔美的雙臂摟住了拉烏爾的脖子,說道:“哦!即將離我而去的未婚夫,如果我不愛你,就不會讓你吻我。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請吻我吧!”
拉烏爾低頭吻上了她的雙唇。突然,一道閃電撕裂了黑暗的夜空。他們擔心暴風雨的降臨,急忙攜手逃離,邊走邊回頭看,似乎擔心埃里克會出現在身后。這時,他們發現頭頂上方有一只巨大的黑鳥,攀附著阿波羅的琴弦,正目光炯炯地瞪視著他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