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個正月剛過了一半,朝堂上風云變幻,小半的人都被關進了北鎮撫司。
禮部侍郎錢肇經、左都御史錢拙,堂堂三品大元卻牽扯進了端己殿起火一事,大理寺卿郭昱自從被陛下勒令閉門思過之后就幾乎是褫奪了官職,此次竟然也被帶走問罪。
掰著手指頭數一數,這朝堂上能勸了陛下不要偏信女流之輩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天色未亮,有大臣悄然抬頭看向群臣的前方。
右都御史楚濟源被駁倒了,他們能指望的人就更少了。
兵部尚書楊齋無聲地吐出了一口濁氣,他能做到兵部尚書,與錦衣衛自然是有些默契在的,旁人不知道的消息他也知道些。
藩王趙集渠私自入京,在寧安伯府底下私藏了數百斤火藥,劉康永和他眉來眼去,造反的罪名是決計逃不脫的,陛下讓女官們出面抓人,一方面是為了泄憤,另一方面也有些迷惑外人的意思。
這個時候貿然出頭……
“陛下,那一百多人也多是受了劉康永蒙蔽脅迫,不知陛下想要如何處置?”
聽見老邁的聲音在奉天門下響起,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趙肅睿姿態閑適,他不太滿意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紫貂裘衣。
這件裘衣是舊年的,往年遼東都要往朝廷進獻僅屬于他這皇帝陛下的金貂裘,就算沒有金貂,也得是金光閃閃的極品紫貂才好,今年這“貂供”卻被沈三廢叫停了。
甚至不必去問她,趙肅睿都知道沈三廢的理由是什么。
金貂難尋,數百獵戶在山中游蕩一月都未必能找到能做裘衣的金貂,沒尋到貂也就罷了,命也要填進去幾條。
他這高坐皇座的皇帝不過是少了件衣裳,遙遠的遼東,卻有幾戶人家不會失子、失父、失兄弟。
爪子從貂毛上挪開,趙肅睿嘆了口氣。
當人有什么好呢?當人得明得失、守德行,還得算這些累心的賬。
“流放,西北、遼東,這群人不是覺得女人不該當官么?就讓他們在邊遠荒僻之地開學堂,什么時候一人教出了一千個女子識得千字,什么時候就放他們回鄉。”
讓他們去西北和遼東教女人認字?!
這、這、這……
有幾個大臣立刻跪下反駁:“陛下,終究是男女有別,這樣,這樣成何體統?”
趙肅睿冷冷一笑:
“對呀,他們是朝廷案犯,讓他們去教良家女子識字確實不成體統,就按你們說的,把他們都閹了罷。”
滿朝文武立刻跪了大半。
“陛下,三思!”
那一百三十多人不是別人,是跟他們一樣考科舉、考翰林院一步一步走上來的士子、儒生、天子門生!今日保不住他們的子孫根,來日有誰來保自己的?
看著那烏壓壓的一堆人頭,趙肅睿沒有立刻說話,仿佛有些苦惱。
李從淵沒有跪,他深深地彎著腰,心中無限感念正月之前的“陛下”。
那時的陛下是真的跟他們這些臣子講道理的。
是真的愿意跟他們這些臣子講道理的!
他雖然也偶爾心驚于陛下的雷霆手段,但是、但是一個愿意跟臣子講道理的陛下是真的太難得了!
要不是在朝堂之上,李從淵甚至要流出些老淚來。
天既予之,何又取之?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啊!
常盛寧不緊不慢地說:“陛下,大雍一朝沒有宮刑。”
趙肅睿恍然大悟:“哦,沒有啊。”
他環顧前方:“既然沒有,這些人在跪朕什么呢?”
大雍朝沒有宮刑但是大雍朝有您啊陛下!
“你們是想朕恢復宮刑?”
原本要悄悄起身的幾個大臣又跪了回去。
“陛下,臣等絕無此意。”
有此一遭,也無人再反對趙肅睿說的讓那些流放之人教女子識字讀書一事了。
趙肅睿卻有些不放心,男人總有些孽根性,尤其是讀了幾本酸書的,白發老翁養了十幾歲的女娃子都敢臭不要臉地自稱風雅,何況這些明目張膽看不起女人的廢物?
“這些廢物去了西北、遼東等地,到底也是不清凈,有些事兒放在別人身上是喪德敗行,他們自己做了就號稱是偷香竊玉,不把他們閹了我還真不放心……這樣,今年的女官選出來之后,往各省都加派兩個巡察御史。”
這些巡察御史自然也都是女子了。
趙明音躬身應下。
“至于趙集渠造反的事兒,接著審,務必要將他的同黨清查干凈。”
“是!”
常盛寧、趙明音、楚濟源等人連忙領旨。
“說完了該罰的,說說該賞的。”
趙肅睿的語氣有些急。
他看向了一旁的高女官。
“宣,前協辦大學士沈韶、三品誥命秦姝之女,沈時晴覲見。”
聽見自己娘親的名字響徹奉天門,沈時晴有些恍惚。
一步步走向御前,她的腦海中有無數的過往紛至沓來,她關謝文源、殺張契、立女官……那些女官們站在百官之間一個個報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她都不敢想,有朝一日,她能聽見自己母親的名字也在這里被人堂堂正正地叫出來。
她種下了些種子,養出了些樹,放飛了些鳥,仿佛都是些她能做的尋常之事。
樹有結果,鳥有銜花,它們在這一日湊成了一個熱鬧的春日,喚來春風細雨,春雨落下,又在一片干涸的土地里澆灌出了新芽。
那個新芽,竟是她。
金烏東升,屋檐上殘雪映著霞光。
看著金光鍍在了這宮闕的每一個角落,趙肅睿的心中也有一種異樣的愉快。
太陽真好。
太陽真美。
有了這樣的光華和燦爛,人間才是人間。
這個穿著銀灰色斗篷,內里是丁香色滿地繡錦大衫,下面是凝夜紫色繡金雙襕馬面裙的女子走從御道上走過來的時候,不少大臣都側目看她。
她身上既沒有官職也沒有誥命,便沒有戴冠,只梳了個髻,上面插著素珠簪子并一支銀步搖。
這么一個女子,竟然在英王謀反一案中立下大功?
還被陛下特賜御道行走?讓她這么一個弱質女流來到了早朝之上?
更讓他們驚訝的還是他們的陛下。
只見那女子剛要行禮,陛下竟然直接從丹墀一側走了下來。
“你就是沈時晴?”
聽見趙肅睿的聲音,沈時晴抬眸,與他四目相對。
“陛下,民婦沈時晴。”
趙肅睿心頭一陣得意。
“朕看你上下也沒甚出眾之處,怎么就能發現英郡王進了燕京的?”
“陛下,此事要從當年民婦先考死于淮水說起。”
在漸漸升起的光里,沈時晴語調平緩,將這七年來的過往細細說出。
她說從謝文源來求娶的那一刻起她們母女心中便生疑竇。
她說沈氏宗族猖狂,她娘病重,她們只能借勢而為靠謝家之力保下本屬于她父母的家產。
她說她娘設下一局,讓趙拂雅和謝文源以為他爹生前留下了自己被害的證據。
她說她娘被下毒害死,種種證據都印證了她們當年的猜測。
她說謝家外強中干,想要殺了她謀奪沈家家產,又畏懼沈韶已經漸漸走向高位的生前好友。
她說謝家不能容她的那一日,正是她的機會。
于是,她寫了三封血書。
第一封求救,寫給了她娘生前故交柳氏,一是為了保自己性命,二是為了在京中造勢謝家苛待沈氏女,當滿朝文武攻訐謝家的時候,她就可以重回謝家,攜勢揭發自己的母親被寧安伯夫人孫氏所害。
第二封作偽,寫給了剛直果敢的石問策,送信途中經過銅仁府,當地同知與謝文源勾結,知道了這封血書之事定然會告知謝文源。那封信里她假稱自己手中有自己父親的遺書,能證明英郡王與他爹和先太子的死有關。得知這個消息,英郡王定然會派人進燕京。
“等一下。”
突然有人出聲,打斷了沈時晴的話。
“沈氏,旁的也就罷了,你是如何知道銅仁府同知與謝文源勾結的?”
那人話還沒說完,就被趙肅睿一個眼神釘了過去。
“回這位大人的話,實不相瞞,我的憑據是書畫。”
謝家貪得無厭,從她手里拿走了無數書畫珍作,卻不知道其中有一半都是她假造的,那畫的裱紙中藏了她用女書做的印記。
趙明音醉心金石字畫。
米心蘭是燕京最大書齋的背后東家。
再加上錦繡社里的女書往來,絕大部分字畫的流轉和藏家都被她掌握在了手中。
“銅仁府同知項甫成,他曾任翰林修撰,在他外放離京之前,他曾經出手了幾幅字畫,其中有三幅,都是我的。”
“如此就能斷定那一府同知是附逆之人?沈氏你這心機之深……令人嘆服。”
沈時晴面上帶著笑,向那對自己似褒實貶之人看了過去。
“能鏟除逆黨,為母報仇,民婦,以自己的心機為傲。”
她沒如何,趙肅睿的臉卻已經拉了老長。
“一雞。”
“陛下。”
“尋個匾,寫‘心機極淺’四個字送去給他府上。”
被御賜了這四個字那不是成了公認的傻子?那個大臣連忙跪下請罪。
趙肅睿只讓他閉嘴。
除了這幾個還能找茬的人之外,其余的人已經聽呆了。
英郡王是在燕京被抓的,可見這沈氏的計策是真的奏效了。
七年,一個沒有證據、沒有權勢的后宅女人,竟然就這么將一個有反心的藩王騙來了燕京!
“至于第三封血書……”沈時晴輕輕一笑,“民婦給了樂清大長公主趙明音,是真正檢舉英郡王謀反的奏折,只等著英郡王在燕京露出行跡,就可送達御前。”
趙明音在一旁應和:
“陛下,那封信,英郡王被抓當日,微臣已經送到御前。”
“好,好!滿朝文武發現不了的事兒,讓一對母女看見了,朕要派幾萬大軍才能抓的逆賊,被沈時晴一個人給拘在了燕京。你們說,朕該如何賞她?”
誥命?黃金?白銀?或者縣主、郡主、封地?
要不,就讓她當了女官?
李從淵幾番換氣才壓下了心中激蕩,他上前一步,打算向陛下請命,破格封沈時晴為四品女官。
她值得。
他這長輩就得給她把路推平!
大雍朝第一個女閣老讓趙明音做了,誰說沈時晴不能做了第二個?
“陛下……”
“好!朕就封你為正三品勇武將軍,神機營的提督江淮左附逆,你就去神機營吧!”
旨意一出,趙肅睿神采飛揚,覺得自己真是格外的英明神武。
“嘭。”李從淵一個趔趄沒站穩,差點兒栽倒在地上。
驚訝的人又何止他一個?
沈時晴抬眸,看見趙肅睿對著自己眨眨眼。
大雍朝第一個實封女將軍,威風吧!
狗子的騷操作開始了。
無責任番外32:
懷孕九個月,生產的各種東西都開始準備起來了。
趙肅睿卻又發了一通大火。
“生男是弄璋,生女是弄瓦,好沒有道理!”
沈時晴恰好出宮,聽他這么說,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匣子遞給他。
“璋為美玉,瓦為紡磚,我雖然會畫畫,刺繡紡織卻實在平平,就算有了女兒想來也不能靠紡織為生。”
趙肅睿打開了匣子,看見了玉制的劍、玉制的筆、玉制的秤、玉制的船和玉制的馬。
精精巧巧的一套,看得人心生歡喜。
“秉性如玉,隨便孩子以后做什么,這般可好?”
趙肅睿被哄好了。
只是不肯承認。
“那要是性子像我呢?”
“那就……讓孩子從小就知道些人間疾苦。”沈時晴想了想,如此回道。
似乎也不是嫌棄他的性情。
可趙肅睿卻又不太高興。
“沈三廢,你……哎呀哎呀!”
看著趙肅睿抱著肚子突然躺下,沈時晴連忙靠過去。
“怎么了?”
“孩子踢我!”
趙肅睿告狀。
像個委屈巴巴的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