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濡,禮部祀祭司員外郎,從五品。
在權(quán)貴滿地走,官吏多如狗的燕京城,這官著實不大,卻又有些特殊。
因祖制,禮部官員多出自翰林院,焦濡也不例外,他是先帝時的二甲進士,三十二歲考上了翰林院庶吉士就在翰林院里呆了整整十年,外放了兩任縣令之后因為在當(dāng)?shù)貜V布教化興建學(xué)堂而被擢升為禮部員外郎。
可以說,他雖然官不大,但是出身清貴,要人望有人望,要官聲有官聲,只等著積攢資歷,只要過上幾年,他要么是在六部中熬到主官之位,要么就是外放為知府。
這樣的一個前途遠大的清貴之人,卻被區(qū)區(qū)三百兩銀子逼死了。
初聞此事,六科震動。
對于六科言官來說,焦濡的升遷之路是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一生可望不可及的,他既不是那等在朱門之中肆意揮霍的勛貴,也不是粗蠻無知的武將,甚至不是什么高官顯貴,不過從五品,不過三百兩,不過是天子門生,不過是翰林出身,不過是和他們一樣十幾年寒窗苦。
物傷其類。
不過如此。
“武英殿的大門關(guān)了許久,也不知道此事會如何處置?!币晃唤o事中抄錄完了一本冊子,抬起頭便說了這一句。
“如何處置?”一個年輕些的給事中頗有些氣盛,“區(qū)區(qū)三百兩銀子逼死了一個翰林,大雍立朝至今何曾有過這等荒唐事?刑部、大理寺和錦衣衛(wèi)總該給個交代。”
“多半又是錦衣衛(wèi)逼迫過甚,聽說大冷天連焦員外郎的棉衣都扒了,就為了湊賬。”
此言一出,有人忍不住抬起了頭。
“陛下下令清查太仆寺的積年舊賬,那么多勛貴不去查,便要跟寒門出身的子弟過不去,哼,我看是三法司為了媚上邀寵已經(jīng)連廉恥都不顧了?!?
“那些人哪敢對勛貴下手?從前就是些軟弱無能之輩,現(xiàn)在又摻了那些急功近利目光短淺的女流之輩進去,越發(fā)不堪了?!?
“聽說消息已經(jīng)傳進了翰林院和國子監(jiān),還不知道要鬧出什么動靜?!?
“他們能干什么?請愿么?要是真的能成事……我還是寫折子吧?!?
“我們一起寫折子呈給陛下,陛下清查太仆寺本是利國之舉,定是小人作祟趁機攻訐清流?!?
一群年輕的給事中你一言我一語,越發(fā)群情激憤,有年紀大些的默默寫著自己的文書不肯抬頭。
就在整個六科里幾乎要只有一種聲音的時候,突然有人發(fā)出了一聲輕笑。
這一聲輕笑極是刺耳,因為它一聽就是女子的聲音。
“我還真不知道,貪墨了朝廷銀子的罪人也能被稱為清流了?!?
“是誰在說兒這等冒犯之言?”
眾人紛紛轉(zhuǎn)頭看過去,就看見一個頭戴簪花官帽的女子低著頭一邊抄錄文書一邊笑。
“十幾年寒窗苦讀,卻要去貪墨那幾百兩的銀子,十年翰林院苦學(xué),卻要去貪墨那幾百兩的銀子,一邊受著百姓的敬仰,一邊要去貪墨那幾百兩的銀子……不是說清流清貴么?怎么這樣的人也能被人夸作甚清流典范了?”
放下手里的筆,女子緩緩起身,一身青色錦緞官袍大衫下面是一條大紅色的馬面裙。
“原來說實話也叫冒犯,我看這六科倒也不必叫六科了,本是應(yīng)該稽查六部事務(wù)之地竟然成了為貪官污吏辯護之所在,嘖嘖?!?
面對著十幾個男人的怒目而視,女子的臉上毫無懼色,她直視著他們。
剛剛帶頭說要寫折子的那人大步走到她的面前,抬起手又放下。
“你們這些受圣恩蔭蔽的女流之輩哪里知道我等寒門子弟苦讀的艱辛?哈,你可知道一個翰林是什么?你又知道被害之人原本該有多好的前程?”
“多好的前程?”
女子勾唇一笑:“是可以貪墨的前程?是可以從太仆寺借銀子數(shù)年不還的前程?從前我在內(nèi)宅之中看男人們夙興夜寐科舉舉業(yè),還以為你們是為了能夠做些利國利民的大事,沒想到,你們不過是為了謀私利罷了。謀私利之人連幾百兩銀子都還不上了,你們還會十分同情。你是同情那焦濡,還是同情來日不能再從太仆寺貪墨的你自己?”
她的目光從面前的眾人臉上一個個地掃過去。
人們都能從她臉上看到直白的輕蔑之意。
突然,一個穿著綠色官袍的男子大跨步上前,給了這女子狠狠一個耳光。
“啪!”
臉被打得歪到了一側(cè),女子頭上簪著梅花的官帽落在了地上。
“無知婦孺竟然也敢在六科之地猖狂!你以為我……”
“啪!”
被打的女子竟然趁此人不備將耳光抽了回來。
“說不過就動手你以為本官會怕了你?”
抽了耳光也不算完,女子手里原本拿著一個裝了文書的木匣,剛剛就被她當(dāng)了武器拍在了男子的臉上,現(xiàn)在又再接再厲把男人的官帽也打掉了。
“啪!啪!”
她不光動手,她還動腳,紅色裙子一撩就是一雙繡了梅花的羊皮小靴,端的是秀氣可愛,踹在人的身上也是虎虎生風(fēng)。
有人要攔她,被她直接拍到了一邊。
方才還文氣十足的女子如同一只被激怒的虎,雖然打得毫無章法也應(yīng)是有了一股舍我其誰的殺性。
這還沒完,一甩已經(jīng)發(fā)髻散落的長發(fā),她大喊道:
“快來人呀!六科這幫人對咱們女官動手了!”
外面正好有幾個來取文書的女官,一聽這吵鬧聲立刻沖了進來,一時間,六科廊下紅裙翻飛彩帽飛舞,女官里有個稍微高壯些的,大概也是有些打架的本事,抄起桌上一個硯臺,里面還有墨汁,把來攔她的給事中甩了個滿臉花,她直接把硯臺當(dāng)鏢砸在了一個要偷襲自己同僚的男人頭上。
侍衛(wèi)們趕到的時候,就看見四五個女官竟然跟一群十幾個給事中廝打了一個不相上下。
被侍衛(wèi)強行拉起來,剛剛帶頭打架的女官,也就是端己殿的察院主簿盛綾兒單手叉著腰,手里的發(fā)簪也不知道沾了誰身上的血。
見剛剛動手打自己的那個給事中死狗似的被人拖起來,她叉腰冷笑:
“你們不是說你們男人十年寒窗苦辛苦嗎?我盛綾兒告訴你們,我們這些女官今日能站在這兒,就是要比你們吃更多的苦,讀更多的書,受更多的罪,挨更長久的寂寞,就算是打架!也比你們還能打!因為我們走到這兒,就是不怕死,不要命!”
方才還紛亂飛揚的六科廊下安安靜靜。
盛綾兒抓了一把自己的長發(fā),昂首說:“本官比那個給事中高半品,他毆打上官,罪加一等。”
此間的熱鬧早被人傳到了武英殿,片刻后,一個小太監(jiān)快步跑了過來:
“陛下有令,六科廊下所有鬧事之人,一并帶到御前。”
盛綾兒只是挑了下眉,又低頭從地上撿起了一個被撞歪了針的分心,用手矯正,她把它遞給了自己同樣披頭散發(fā)的同僚。
武英殿上一共二十余人魚貫而入,站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排,然后齊齊跪下磕頭請罪。
他們兩側(cè)全是閣老、尚書,官職最低的也是個大理寺少卿。
年輕的君主穿著一身常袍從御座上走了下來。
“朕可真沒想到,六科廊下竟然也能成了摔跤之處。哎呀,這個是被人打了個眼圈出來,誰動的手?”
陛下站在了六科給事中的那一排,一彎腰就看見了一人的眼睛都被人打腫了。
另一側(cè),一個女子輕聲說:“啟稟陛下,是微臣打的,微臣自知有錯,請陛下責(zé)罰,但是微臣見自己同僚竟被人圍毆,實在也是無奈之舉?!?
“圍毆?原來朕精挑細選的六科眾臣還會圍毆。”
陛下分明是在笑,六科的給事中們卻冷汗直流。
“既然你們這么武德充沛,不如去軍前效力,倒也不必當(dāng)什么規(guī)諫、拾遺的六科了。”
沈時晴話音剛落。
六科的人已經(jīng)在連連磕頭了。
她卻還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