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
西子湖畔。
香火鼎盛的廟宇走進了一身月色長衫的人, 蒙著臉的面紗將一頭順滑的青絲包裹在內(nèi),幾綹俏皮的長發(fā)落在一雙狐貍眼旁。款款而行的步伐輕盈矯捷,沒有多余的扭腰動作。往昔嫵媚的如水目光換上了一股平靜, 對著大殿中莊嚴的寶相合十叩拜后, 添了香油錢, 便走向了廟的后院。
直到這個仿若做夢般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里, 前來燒香的善男信女才收回視線。
而這一出場就吸引了眾人注意力的人, 推開了沉重的鐵門,踏上了廟后的這座十層寶塔。
走到第四層,才有一個挽著兩個發(fā)髻的俏皮女孩出現(xiàn)。
“洛哥哥, 你好久沒來了~”女孩一見來人裝扮,立刻認了出來, 放下手中正在喂食的黃鶯, 跑了過來, “主人昨天才說起你呢~”
“我只是路過,順便來看看。”扯下掩蓋容顏的面紗, 是很平淡的回答,洛水仙對這里一直都沒什么好感。
“自從你上次和主人吵了后,已經(jīng)半年沒有聯(lián)系了。主人的病越來越重了,大夫說可能捱不過這個冬天了。”女孩露出了悲傷的情緒。
“這么快?”稍稍表現(xiàn)了驚訝,洛水仙快步上了樓, 把女孩丟在了身后。
到了九層, 他不顧門口兩個小沙彌的阻止, 徑直沖了進去。
“你到底什么時候告訴我?”
充滿怒意的責問回響在這空蕩蕩只有一張床的層樓中, 厚重的絲絨簾蔓后傳來一個劇烈的咳嗽聲, 從那咳出來的腥味中,洛水仙就明白這個人的肺癆已經(jīng)病入膏肓。
等咳嗽聲逐漸停止, 傳來一個沙啞無力的聲線,帶著一點點的笑意。
“火氣不小啊~”
“我已經(jīng)知道你活不過這個冬天了,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我?當初是你說,只要跟著你,就能知道派‘眠狼’來殺你的人!可是這些年來,你一個字都不提,還染上這個什么亂七八糟的肺癆病,我只能自己想辦法去找‘眠狼’問!現(xiàn)在你都要死了,你是不是準備帶到棺材里面去?”
“十年了,你還那么想報仇?”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僅要‘眠狼’死,還要罪魁禍首付出牽連一個無辜者的代價!!”
“那你為什么不殺我呢?十年前的事,要不是因為我,也不會連累你爹和你!”
“你告訴我后,我一定會讓你死得痛快!”
“呵~所以這就是我不告訴你的原因啊~”
低沉的笑聲響起在厚重的簾蔓后,洛水仙無奈的嘆了一聲,掀起簾蔓走了進去。
微弱的燭火下,搖曳著的是一個虛弱的人影。普通的五官幾乎沒有什么特色,可一旦望進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就被深處蔓延出的無盡溫柔縛住。
那一譚靜如落花的清泉,和瘦骨如柴的身體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大夫怎么說的?”忽然間,洛水仙的怒氣就消散的一干二凈。
靠在榻上的男人沒有回答,無力的抬起手招了招。洛水仙乖巧的走了過去,坐下地毯鋪就的地面,自然的把腦袋擱在了對方的雙腿上。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蒼白手掌輕輕落在了他的腦袋上,像是撫摸貓咪般順著柔軟的發(fā),發(fā)帶飄落,一頭青絲打著旋一瀉而下。
親密的動作,不帶一絲□□。
“你不會是也不知道十年前究竟是誰要殺你吧!”洛水仙突然悶悶不悅的諷刺道,想到某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豬頭,小聲嘟噥,“說不定和那只豬頭一樣,仇家太多了,根本就不知道是誰。”
“豬頭?”男人似乎對這個稱呼起了興趣。
“不關你的事!在你說出那個名字之前,你就是要喝人血,本公子也一定會讓你活著的!”
其實,洛水仙和這個男人的關系很微妙。十年之間,這個是唯一一個沒有和他有任何肉體關系,卻走得如此親近的男人。
戴上面紗離開塔后,他便快步離開了人群的中心,找了一處茶竂,點了一盤西湖藕粉,周圍一半的目光在打量他。
其實這蒙臉的裝扮比起不蒙臉更引人注目,但他就是不想和寶塔里的男人扯上什么關系。
他討厭這個老愛裝神秘又吊自己胃口的男人,卻又無法拒絕。
享受著眾人矚目的視線,他自得其樂的吃著藕粉,偶然聽到了街邊三五成群者的談笑。
“那個貪贓枉法的敬安王要死了,天下太平了,老百姓要有好日子過了!”
“活該他出城的時候只帶了兩個侍衛(wèi),不知道是哪路英雄俠士做的好事,替天下除害了!”
“那個混帳王爺早就該死了,這下不用再受他的苛政了!”
“要是我啊,那一劍就該對準心臟,狠狠刺穿,讓他當場斃命!”
“不,現(xiàn)在這樣要死不活的更好,也讓他嘗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
夜色漸深。
找了間客棧歇腳。趴在窗前望著茫茫月景,洛水仙開始后悔了。
早知道剛才就跟那個文少爺走了,看樣子也是一大戶人家的少爺,至少不用睡這么硬的床,吃這么難吃的飯,也不用這么無聊的數(shù)星星。
不經(jīng)意間,街頭的那段對話飄進了腦海里,他奮力甩了甩腦袋。
洛水仙,你出息點!雖然那里有御膳房做的甜食,有一輩子花不完的銀子,有全京城最軟最舒服的床,但是也有一頭蠻橫霸道只知道發(fā)情的豬,而且那頭豬把你當另一頭豬的替身。
洛水仙,你能忍受別人把你當豬嗎?
這簡直是褻瀆!!!
不回去,絕對不回去,就是他死了也不回去!
呃,如果他有遺囑,遺囑上有給本公子的錢,那可以考慮一下~
“是這里嗎?”
“是的,官爺。”
一個對話在門外響起,接著就有一隊官兵破門而入。
那領頭的捕頭拿出一張畫像,對比了一下窗前的人,就揚手道,“抓起來!”
一見這捕頭長相不錯,洛水仙的劣性又來了。
“輕點~你們下手輕點嘛~”乖乖的讓官差押著到了這捕頭面前,狐貍眼一勾。
那捕頭立刻把拳湊到嘴邊輕咳了一聲,掩飾過去自己的局促,吩咐道,“帶走吧。”
“你這是濫用職權哦~本公子要是告訴你的頂頭上司,你的飯碗就不保了~”
一路上,洛水仙扒著那俏捕頭不放手,奇怪的是這些官差不敢對他怎么樣,他更得寸進尺了。
“小捕頭,你叫什么名字?”
“……”
“那本公子叫你捕頭親親好不好?不說話就是默認咯~”
“……”
“小親親啊,你這是抓我去哪兒?如果牢房干凈的話,本公子是不介意的~但是最好我們還是選個有床的地方,那樣對你我都舒服~”
“……”
在一路的語言摧殘中,洛水仙被押解到了衙門內(nèi)的一間廂房中。
“小親親真聽話~那接下來是我們兩個呢,還是你想留下幾個兄弟一起呢~這張床挺大的,兩三個人還是可以擠擠的~喂,小親親你別走哇,喂——干嗎把門關上!”
看著這群官差迫不及待的逃走,洛水仙奇怪的擰眉,若有所覺的回頭,正巧迎上慢慢從屏風后走出之人的視線,立刻賭氣的轉(zhuǎn)身就要走。
“洛公子!”年年有余卻不知何時堵在了門口,隨即那個意料中的聲音便自身后傳來。
“玩夠了嗎?”
聽著這對待一只晚回家的寵物似的口氣,洛水仙轉(zhuǎn)頭瞪這只蠻橫無理的豬頭,恨不得用眼神殺人。虧他還真以為這只豬頭被襲擊了命懸一線,現(xiàn)在好端端的就站在眼前,能說能走能唱能跳,謠言就是不能信!
“瞪什么?玩夠了就跟本王回去!”
“不回去!”
“那你還想玩多久?給本王一個具體的時間!”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一天,可能一年,也可能十年~”
“給你十天!本王讓年年跟著你,時間到了就回來,別耍花樣!”朱梵顯得有氣無力,似乎不愿和洛水仙爭論。
可是年年不同意了。
“王爺,讓有余跟著洛公子吧。您這次是偷偷出來的,萬一走漏了風聲,我在您身邊也好保護您!”
“本王不是在跟你商量!就這么定了!有余,你陪本王回去!”走過驚訝的洛水仙面前,朱梵抬手想要碰碰那張臉,最終還是落在了對方的肩頭,輕輕拍了拍,“別玩得太過火了!”
這像是父親對兒子旅行前囑咐的語氣,讓洛水仙莫明其妙,在前者轉(zhuǎn)身之際,賭氣的吼道,“我說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你別一個人自說自話!”
“還跟本王嘔氣?”朱梵收住腳步,回頭,放軟了語氣,燭火掩映下的唇色似乎有些白。
“誰有空跟一只豬頭嘔氣!我說得很清楚了我不會回去的,是你沒聽明白。”
“你!”言未猶盡,朱梵突然臉色一變,捂著嘴轉(zhuǎn)過身,厲聲道,“你們把他帶出去!”
“王爺!”
“本王說了把他帶出去咳!”朱梵推開了上來攙扶的年年有余,再次重申道,自己則快步走向了屏風后。
年年有余根本顧不得命令,去了屏風后忙碌。
等到年年從屏風后出來請自己離開,洛水仙意識到謠言未必是假的。
“他快死了?”
“靠了皇上的一株天山雪蓮才保住一口氣,趙太醫(yī)說如果要完全康復必須修心靜養(yǎng),不能動肝火,更不能操勞。可是王爺不聽勸,得到你在西湖的消息后,非要出來找你回去。半路又漏了風聲,引來追殺,現(xiàn)在傷上加傷,只希望能撐到回京。”說著,年年嘆了口氣,表情悲傷不已,“本來是準備回去了,可是剛才……唉……”
洛水仙奇怪了,自己明明是個□□統(tǒng)治下的善良小老百姓,怎么在年年嘴里就成了一個沒心沒肺的壞蛋了?
“唉……明明告訴過王爺這有多危險,王爺還是一意孤行……”
“……”
“唉……王爺還叮囑我們不能讓你知道……”
“……”
“唉……”
“行了!你別‘唉’了!回去就是了!”
被壓榨這么長時間,總要撈回點利息!求本公子回去是吧,哼哼,豬頭,你會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