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前。
老皇帝剛死那會兒……
御花園。
年僅四歲的男孩趴在小湖邊的石樁上, 伸長了小手,想要去摘湖中盛開的白蓮。
悠揚的琴聲自湖中心的亭中傳來,婉轉流暢, 帶著不知名的憂傷, 男孩不知不覺聽得呆了, 忘了剛纔汲汲欲求的花朵, 維持著半個身子露在湖面上的姿勢, 安安靜靜的注視著亭中的兩個人影。
專注於琴聲的他沒有注意到頭頂落下的陰影,等到他發覺時,一股推力已經將他帶入冰涼的湖水。
不和諧的撲通聲令亭中的琴聲嘎然而止, 彈琴之人敏銳的聽力讓他驚呼,“五弟, 是不是有人落水了?”
被稱作五弟的人轉頭看向湖裡, 趕緊命亭外等候的太監們小水救人。
旋即, 兩人也焦急的趕到了落水的湖岸邊,卻見到那裡站著另一行人, “大哥……”
眼比天高的大皇子正眼也不看這兩個沒出息的弟弟,眼見落水的男孩被救起,他哼了一聲,便拂袖而去。
“三殿下,五殿下, 人醒了。”太監們在一邊焦急道。
起身去扶落水男孩的是五皇子, 他輕柔的擦去男孩臉上的水珠, 覺得眼熟, 想了想, 道,“是玲妃的孩子。”
“父皇纔剛死, 大哥就開始行動了。”一貫只喜歡禮樂的三皇子悲哀的嘆息道,“五弟,你自己小心,我回雲秀山去了。”
“三哥,你也小心,即使你無意,有心人也不一定會相信。”
目送著幾個兄弟中最與世無爭的三哥離去,視線落到了渾身溼透的男孩身上。
“怎麼樣,有沒有哪裡受傷?”
“……”男孩還沒從剛纔的落水中緩過神來,疑惑的看著對自己親切的人,然後想起了剛纔水下的恐怖,鼻子一抽,後知後覺的大哭起來,“嗚嗚……嗚嗚嗚……”
正要開口安慰受驚的男孩,卻聽聞一個尖銳的女聲咆哮著衝過來。
“住手!你對我兒子做什麼?不要接近他!”被太監們稱呼玲妃的女人遠遠聽見哭聲就一路緊張得衝過來,把淚流滿面的男孩抱到自己懷裡,轉身就走,“乖,不哭不哭,我們走!”
就這樣被莫名其妙的仇恨了,留在原地的五皇子扯了扯嘴角。這個孩子連自己都不認識,看來一出生,玲妃就把他呵護備至,簡直就像是溫室裡的花朵。
遠去的一行人在岔道口和一個衣服背後繡有紫藤章紋的男人迎面遇上,似乎互相交談了幾句,視線不時瞥向這裡,隨即便散了。而那男人卻向這裡走來。
“七皇叔。”笑著迎上自己的長輩,先開口道,“皇叔是來問剛纔的事吧。”
“好端端的怎麼會落水?”二十二歲的朱梵眉宇間已經有了一種難以明喻的滄桑,用長輩的口氣詢問著,雖然他一直不喜歡被比自己小五歲的人叫做叔叔。
“大哥剛纔來過了。”據實相告。
坦白說,在所有的兄弟姐妹皇親國戚中,他第一親近的是喜歡禮樂的三哥,因爲和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三哥之間不存在任何利害關係;第二親近的,大概就屬這個七皇叔了。也許是身爲皇子的身份在作祟,有時候的行爲總會下意識的培養自己的勢力、選擇自己的夥伴。每每想到這一點,他總會有一種悲哀感。
朱梵的沉默代表他已瞭解了自己想知道的,便轉身離開。之後以探望落水的侄子爲由,去見了玲妃。
“太醫來過了嗎?怎麼說?”
“趙太醫說只是落水受了點寒,休息幾天就好。但是恐怕以後會產生對水的恐懼。”
“我問過了,是大皇子下得手。”
“無所謂!我剛纔已經想過了,是他們逼我這麼做的!”
“你想幹什麼?”
“如果我不採取行動,下一回就不是落水受寒這麼簡單了!皇宮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幼稚的想法根本沒辦法活下去!”
“如果你想押寶的話,五皇子被譽爲京城第一才子,性情又溫和,絕對不會對你們過河拆橋。”
“誰說我要押寶?靠別人還不如靠自己!你承諾過會保我們母子平安,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
一個月後。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緩緩駛出京城,前往益州。
車中之人探出腦袋,遙遙注視著堅不可摧的城牆,溫柔的目光中是散不去的憂愁。
“殿下。”同車的三位官員擔心的喚了一聲。
“我明白的。”收回視線,還是忍不住問道,“三哥葬在哪裡你們知道嗎?我想離開前,去拜祭一下他。”
衆人搖了搖頭,嘆息,“玲妃和敬安王給他扣的是投敵叛國的罪,不會有墓的。”
“三哥只喜歡禮樂,與世無爭,而且也搬出了宮,沒想到還是逃不了手足相殘的命運。”
“下一個恐怕就是五殿下您了。這次我們藉口離京,玲妃一定也會暗中做手腳,我們要儘快趕到洛先生家,商量對策纔是!”
馬車載著無奈,奔馳在郊外。
途徑一個村莊,車輪出了問題,衆人不得不停下歇息。
站在村口的老柳樹下,遙望無窮盡的天際,帶來的是難以排遣的寂寞。
周圍有一羣十二三歲左右的孩子正在互相嬉鬧,手上拿著石子,向其中一個秀氣的男孩擲去。男孩默默的承受著來自周圍的襲擊,他覺得奇怪,再仔細一看才發現男孩的雙目沒有焦點,原來不是不躲,而是根本不知道往哪裡躲。
強者總是會欺負弱者,這是有生以來的天性。
“喂——你們又欺負秦雙!男子漢大丈夫,欺負一個看不見的人,你們羞不羞!”一個稍顯年長的少年氣勢壓人的衝向了這裡,抄起地上一塊較大的石頭,嚇走了這些調皮搗蛋的傢伙。
被救的秀氣男孩循著聲音,伸出手摸索著走向來者,腳下被剛纔投擲的小石子絆到,一個趔趄。
“小心!”來者扶住弱勢的人,語氣裡帶著責備,“你眼睛不好就別出門!這些傢伙欺軟怕硬,就喜歡欺負你這種人!”
“清逸,我就知道是你。”
“你還笑!過了下個月,我就要上京趕考,到時候看你被他們欺負的時候,還笑不笑得出來!”
“恩,我相信你一定能衣錦還鄉,到時候把天下的壞人都抓起來,就沒人會欺負我這樣的弱者了。”
“你啊……我在跟你說你的事啊!”
“對了,你孃的病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
“買藥的錢還夠嗎?不夠的話,我可以……”
“不用!我自己會想辦法!”
“不可以!你不可以動用那些上京的錢,你爲了這次考試已經準備了那麼多年,你娘也不會同意你這麼做的!”
“好了啦,會有辦法的。走吧,我送你回去!是兄弟,就別再提這件事!”
目送著相互扶持的兩個背影離去,這樣的情義對於身在皇宮的他們來說顯得那麼遙不可及。
“祝大人。打聽一下,給剛纔那個少年生病的母親送點銀子去。”
回家得知有人送來救濟的少年立刻就想到了剛纔村口時一直注視著他們的陌生人,拿上裝銀子的錢袋馬上追出去,只來得及看到馬車疾駛離開卷起的塵埃漸漸揮散在夕陽的餘暉中。他篡緊了手中的錢袋,凝望著晚霞,很久,很久。
日夜兼程,終於趕在第二天日落前,抵達了益州嶺陽縣杜家莊。
早已久候的男人站在破舊的茅屋前,微笑著迎接訪客,“進屋說吧。”
“恩。”短促的應道,衆人先後進了屋。
男人警惕的在外看了看,隨後把門關上。
四周環視的五皇子發現了一個躲在裡間門背後的身影,看清對方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男孩時,他禮貌的笑了笑,卻得到那雙狐貍眼一個充滿敵意的白眼。
見狀,男人趕緊把自己的兒子趕到了屋外,“自己玩去。”
小水仙不開心的扁了扁嘴,衝著溫柔而笑的人吐了吐舌頭,鼻子一哼,就跑開了。
“好像被討厭了啊……”五皇子乾笑的扯了扯嘴角,第一次見面就被人討厭,對於他來說,還真有點打擊。
“失禮了。他娘難產而死,我又對他疏於管教,才造成他這樣不禮貌的性子。”
“洛先生嚴重了。我們還是先說正事吧!”
無聊的小水仙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坐在籬笆前的一塊大石頭上,搗亂著地上一排螞蟻的隊形。不時擡頭看看門窗緊閉的茅屋,再低頭去拿螞蟻出氣。
一來一回,天色漸暗,夜風颼颼的涼。
他挪著有點麻的腳,走到了窗下,踮起腳尖從木板的縫隙往裡看,屋裡的衆人似乎還聊得甚歡。他走到門口,倚著門框抱著雙臂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直到他睡熟的腦袋砸到了門板,裡面的人才驚覺這件事。
眼見尊貴的人抄起已經在睡夢中的孩子,洛易凱慌忙要接手,前者只是微笑著搖搖頭,“牀在哪裡?”
“這邊。”
推開裡間的門,這裡的擺設簡單的只有牀椅和櫃子。
把孩子輕柔得放下,拉過打了補丁的被子蓋上,衆人才又回到了外間的討論中,形勢所迫下的人不得不做出了最後決定。
小水仙的這一覺,睡得很香。
十年後的今天,彷彿還能看見那張賭氣似的睡顏。
窗外燦爛的陽光居然顯得突兀,動了一下脖子,環視四周,一眼就認出了是宮中的擺設。
依稀聽到外面一些低聲交談,隨即便有人推門而進。
他收回了窗外的視線,對著走過來的少年微笑。笑容裡出了往日的溫柔,更多的是落寞與疲倦。
“五哥!”少年露出欣喜的表情,裹在明黃龍袍裡的身體表現出激動的顫抖。
自然得讓少年扶起了自己,他發現自己開口有些吃力,卻還是帶著溫和的口吻問了句,“我睡了多久?”
“兩天。”不禁想起這兩天的擔憂,少年的眼神黯淡了一圈。
“其他人呢?”
“大家都很好。因爲荷花的傷需要複診,所以朕讓皇叔他們搬回了敬安王府;趙太醫也平安的回到了自己家中。告訴你哦,原來父皇身邊有三大輔臣,這次他們回來,答應幫朕一起管理朝政,這下,朕有什麼不懂的東西都可以問他們了!”
少年喜滋滋的表情,卻隻字不提一個人。男人看在眼裡,問道,“那太后呢?”
聞言,少年一愣,剛纔的活蹦亂跳立刻變成了萎靡不振。
“母后做錯了事,三大輔臣把她軟禁在冷宮,終身不得離開半步。”
“你去看過她嗎?”
“朕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母后。那個時候,母后都不承認朕是她的兒子。而且,她也的確做錯了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朕不可以包庇徇私!”
“但你還是口口聲聲叫她母后,不是嗎?”男人費力的擡起手掌按在了少年的腦袋上,“作爲一國之君,你不能徇私舞弊;但是身爲人子,你不可以放棄自己的母親。去看看她吧,她現在一定也後悔莫及。”
沉默片刻後,少年點頭,叮囑幾句便離開了。
又只剩男人獨自望著窗外出神,可憐天下父母心,思緒不禁飄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不!我還是不同意!我不能犧牲你們!”燭火搖曳中的臉,還尚帶著十七歲的善良和不忍。
“大殿下、三殿下、六殿下已經相繼被玲妃害死,下一個很可能就是您!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我明白。但是要犧牲你們換取我茍且偷生,我辦不到!”
“殿下!”
“你們這是幹什麼,快起來!張大人,費大人,楊侍衛,祝大人!還有洛先生,你下跪我怎麼承受得起!我年幼之時,你受我外公之託,在京以木匠的身份秘密扶持我,你妻子難產而死你都沒能趕回去見上一面;之後你又爲了身陷文字獄的我,丟下你剛學會走路的兒子前來相助,害得你唯一的親人差點餓死家中,是我向你下跪感恩纔是!”
“殿下。”迴應的是一個渾身帶著書卷氣的男人,柔和的五官中帶著一種強烈的信仰,“當初在諸位皇子中,洛易凱選擇您這一邊,是覺得您的才氣和德行會是百姓心目中的好皇帝。您待人的溫柔是衆人皆知的,但是此時此刻您的溫柔只會害了自己!想想三殿下的下場吧!您願意到我家來,不也正是因爲心中有所害怕嗎?”
“洛先生,你爲了你的兒子已經離開了朝廷,我怎麼再能把你牽扯進來?雖然我願意來此商量,但我萬萬做不到讓你們去替我死!”
“殿下,寫信讓您來我家的是我洛易凱,今天聚在這裡的大家都心甘情願的爲您赴湯蹈火。您覺得心裡不安的話,就好好的活下去,不要辜負大家的犧牲,如果將來的皇帝不能造福百姓,我們就只有把希望寄託於您了!”
“洛先生……”
“我已經通過關係向外散佈了消息,謠傳有人請了江湖一個神秘殺手組織‘眠狼’來拿您的命。當然,不會真的有殺手來。但是以免夜長夢多,今晚就要解決!我們和楊侍衛會製造假象,請您放心。另外,有一事相求……”頓了頓,自稱洛易凱的中年人把視線投向了隔壁一間寂靜的小屋,屋中的孩童正睡得熟,“小兒自幼喪母,我這個做父親也做得很失敗,他的童年很不快樂。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他以後的日子可以過得開心些。”
回憶的片段剎那變成了燒紅半邊天的火海,遠遠的山頭上,十七歲的少年遙遙注視著四散的火星,他的背上掛著一個還在熟睡中的孩童。
扯了扯嘴角,他露出好笑的表情。
自己那麼囂張的宣言只能由自己親口把真相告之,果然是把這位皇叔激怒了。看透自己不會連累大家,一旦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就不得不把什麼都說了吧。
雖然只是一句‘對不起’,已經足以讓有心人明白,恐怕霸佔欲比任何人都強的敬安王不會再讓那個人接近這裡。
那一天起,五皇子就死了,自己連名字也被剝奪了,京城回不去,有熟人的地方更不能去,從高高在上的皇子到一無所有的平民,自己是那麼害怕一個人就這樣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有個人相互依靠扶持的感覺是那麼令人貪戀……可是十年的時間,都留不住……
既然你曾把太后當成了殺父仇人,爲什麼在趙太醫家的時候還要救我?除了知道罪魁禍首的一個途徑,我的存在對你的意義,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