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門口的臺階上, 看著她緩緩走來,一身素白色衣裙,乾乾淨(jìng)淨(jìng)不施粉黛的小臉, 墨發(fā)四散, 眼睛腫的像個核桃一樣。
看這樣子, 她應(yīng)該是知道了。
她在院子中間站定, 站在一衆(zhòng)跪在地上的人中間, 顯得那般格格不入。身旁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戳過去,而她,卻毫無反應(yīng)。
“衛(wèi)姐姐, 太子哥哥只是回東夷了,對不對, 待他日後登基爲(wèi)王, 必定會來接我, 對不對?”
她緊緊的盯著我,眸子裡的希冀即將把我淹沒, 在這樣的目光之下,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半晌,她眼睛裡的光滅了,像寒冬深夜裡被滅了燈的皇宮一樣,一片死寂。
“阿笑, 若是他看到你這個樣子, 一定會很…”
“其實(shí)我早就該猜到的。”她沒有哭也沒有鬧, 而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平靜。說完這句話, 她就輕輕的轉(zhuǎn)了身朝門外走去, 夜風(fēng)襲來,吹起她寬大的裙襬, 瘦小的身子頓時被遮蓋住了大半部分。
我心下沒來由的一陣刺痛,然後上前拽住了她的手。冰涼纖細(xì),像她的面龐一樣,冷的讓人打怵,明明是盛夏,不是嗎?
感覺手被拉住,她輕輕挑眉,然後偏頭看向我,也不說話,只一陣沉默。
“阿笑,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不會離開你的。所以,一定要振作起來,商君言他,一定也希望看到原本開開心心的你。”
她眼神飄忽,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
“我早該知道的,我和太子哥哥,都是父皇手中的棋子。他向來那麼冷漠,對我們,也從不露出笑臉。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是一國之君,他的命令,誰都不能違背,儘管我們是他的兒女。”
“阿笑,你在說什麼?”
“就像我們來之前,他突然對我們很好很好,也是有所企圖的。”面前的女孩紅著眼睛,語氣卻平靜的如一潭死水。
口中說著的,明明是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事情,卻不著任何感情,彷彿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太子哥哥的身體從小就不好,一直靠珍貴的藥材養(yǎng)著,原本去年冬天他就因爲(wèi)受了風(fēng)寒而臥牀了許久,太醫(yī)都說了他應(yīng)該好好養(yǎng)病,可父皇依舊要他來鄴城!”
原本平靜的人突然變得激動起來,胸膛起伏不定。
發(fā)覺面前的人整個身子在抖,我有些慌張的握住她的肩膀,想要跟她說些什麼,卻意外的看到了她被鮮血浸染了的衣袖。我擡起她的胳膊,寬大的衣袖下墜,露出她緊緊攥著的拳頭。
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中,鮮血從傷口中滲出來,不知不覺,居然淌滿了手。
“阿笑!來人,太醫(yī)!”我正打算出門去拉住剛剛那些尚未走遠(yuǎn)的太醫(yī),卻被她緊緊拽住。
這次,是她拽我!
用受傷了的右手,拽住我,彷彿不知道疼痛一般,死死不撒手。
“不用的,衛(wèi)姐姐,不用麻煩太醫(yī),沒有包紮,她自己也會好的,不是嗎?”說著,她送開了我的胳膊,擡手拽開了自己的衣領(lǐng),白皙的左肩上,暗紅色的傷口縱橫交錯,像一條條毒蛇,盤踞在她少女的肩膀上。
她又笑了,像往常一樣揚(yáng)起明媚的笑容,彎了紅腫的眼睛,嘴角咧開,眼淚卻淌個不停。“看吧,這些傷口,就算沒有太醫(yī),不也自己痊癒了嗎?”
她身上的這些傷痕,新的舊的都有,有的已經(jīng)徹底長好,有的還隱隱約約有些發(fā)炎,她就這樣暴露在我的面前,讓我看到她心底的秘密。
正在這時,她卻突然彎膝跪在了我的面前,“衛(wèi)姐姐,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情?”
“什麼?”
“讓我和哥哥,一起死去……”她驚慌失措的搖搖頭,“我不想再回東夷了。”
“走,我?guī)闳ヌ珮O殿!”我無法開口拒絕這個永遠(yuǎn)開開心心的喊我衛(wèi)姐姐的人,看到她身上的傷口,便也知道她在東夷過的是什麼日子,那些寵愛與賞賜之下,又藏著多少算計(jì)與利用。
她才十三歲,爲(wèi)什麼要被捲進(jìn)這樣的黑暗當(dāng)中?
突然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今夜,註定就不會太平。
出了玉謠宮,就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一羣黑壓壓的人,走在最前方的兩個太監(jiān)手提著燈匆匆而來,燈火的照應(yīng)之下,那一身褐色衣衫居然意外的眼熟。
細(xì)柳雲(yún)紋之上,一串佛珠咣噹咣噹的響。
太后來了……
如此情況,我必定不能讓她看到阿笑,思索片刻,我便閃身溜到了門口的石像之後,看著她領(lǐng)著一大幫子人馬進(jìn)了門。
“皇后呢?貴妃歿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見她在這裡?”
一進(jìn)門就找我,多麼熟悉的套路。
“回太后娘娘的話,皇后娘娘去太極殿了。”一個我不甚熟悉的聲音替我說話,沒有帶出來阿笑。
“太極殿,想來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與皇帝說吧……”
聽到皇上就慫,剛剛囂張的氣焰瞬間沒了,作爲(wèi)一個母親,還要看自己兒子的臉色,何其悲哀。
明明只要她不作,狗皇帝和我都會將她奉爲(wèi)親身母親那樣孝順。
“你們,跪在這裡做什麼?”
……
沒有心思去管她們話家常,我便拉著阿笑,快速朝太極殿走去。
“皇后娘娘,您怎麼有時間過來了?”太極殿中燈火通明,守在門口的莊總管看到我立刻快步迎了上來,“您這是,要找皇上?”
感覺到身後的人身子一僵,我立刻攥緊了她的手,“嗯,皇上有空見我嗎?”
“皇上現(xiàn)在正和太師大人商量國事,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能打擾,這……”他有些爲(wèi)難的看了我兩眼,原地轉(zhuǎn)圈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門內(nèi)傳來狗皇帝的聲音。
“她不算任何人。”
莊總管立刻眉開眼笑的朝門拜了拜,然後替我打開門,“娘娘您請~”
屋內(nèi)悶熱的要命,氣氛卻有些詭異,太師臉色陰沉的坐在椅子上,完全沒有搭理我一下。
我好奇的看向狗皇帝,卻見他隨意擺擺手。
“你打算給東夷皇上的信,已經(jīng)寄出去了嗎?”
“還沒有,剛剛寫完,你看一眼,有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說著,他就將攤開在桌子上的一張紙遞給我。
我向後看一眼,鬆開了阿笑的手,“再重寫一份吧,把阿笑也加進(jìn)去。”
“公主?”狗皇帝一愣,偏頭看了眼現(xiàn)在我身後完好無損的人,有些奇怪,“這次回東夷的侍衛(wèi)都知道,公主留在了鄴城沒有離開,如果貿(mào)然加上去,會不會引起誤會?”
“你就寫,公主在聽到太子病故的消息之後憂思過度,不甚掉入御花園的蓮池之中,總之,就是隨便編個理由,讓阿笑留在鄴城就行了。”
狗皇帝拿起筆又放下又拿起來,最終還是踱步到我身旁,小聲道,“給我個理由吧,不然我總覺得是自己剋扣了人家的公主,心理上過不去。”
我亦小聲回道,“東夷皇上壓根不是個人,阿笑身上被打的皮開肉綻,沒有一塊好地方,也不知道他這個父親是怎麼當(dāng)?shù)模喼绷恕!?
狗皇帝大吃一驚,隨後轉(zhuǎn)過身去念唸叨叨,“那確實(shí)不應(yīng)該讓她回去,把自己女兒打成這樣,這是一個父親能幹出來的事情嗎?真是給我們男人丟臉!”
“別在那兒叨叨了,快寫~”
“哦。”
他不再說話,三下兩下就寫好了一封信,轉(zhuǎn)而吹了吹墨水然後遞給我,而我則直接轉(zhuǎn)手給了身後的阿笑。
“你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你自小在宮廷中長大,對這些書信什麼的,應(yīng)該比較熟悉。”
“謝皇上,皇后娘娘成全…”她拿著信看了很久,放下便提起裙襬又打算跪下,我連忙拉住她。
“跪我們做什麼,你是公主,應(yīng)該有底氣一些。再說了,這對我們來說,就是小事一樁,隨手一筆的事情,如今商君言已經(jīng),我自然得替他好好保護(hù)你,還有那個燕侍衛(wèi),我把他叫回來在鄴城陪你。這樣你身邊最起碼有個熟悉的人。”
狗皇帝立刻贊同的點(diǎn)點(diǎn)頭,然後召來莊總管,一陣小聲的吩咐之後,門又再次被關(guān)上。
“解決完了東夷的事情,是不是該解決一下後宮裡的事情了?”
坐在椅子上沉默好半天的扶風(fēng)突然開了口,語氣生硬,我和狗皇帝對視一眼,他頗有些無奈的搖搖頭。
“阿笑,現(xiàn)在夜已經(jīng)深了,你先去休息,等東夷有消息了,我就立刻通知你。”
“那太子哥哥?”
“該是,永別了,東夷應(yīng)該不會同意讓我們來安葬他的,他畢竟是東夷的太子,未來的皇帝,不是嗎?”
“不,東夷,不會要他的……”她甚是執(zhí)拗的看著我,無奈,我便只能暫且妥協(xié)。
“那等他們回來,你尚可以見他最後一面,現(xiàn)在,先去休息,就去宸央宮吧,西情別院人太少了,怪冷清的,長柳?”
長柳的聲音自門外響起,阿笑終於緩緩的出了門。
“如此,便來說說高貴妃吧!”太師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了我的面前,“我不相信,她暴斃。”
不等我開口解釋,狗皇帝就已經(jīng)快步擋到了我的面前。
“你不信也得信,不管她是真暴斃還是假暴斃,都與你無關(guān)。這麼多年困在情網(wǎng)當(dāng)中喘不過氣來,如此,不正好讓你真真正正的忘了她嗎?”
“我可以忘了她,可是就是不能是這樣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