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權想了一下,“也就是五六天前的事吧。”
“哦?”
曾家輝明白了,那個時間正是調查組進駐三江省的時候,看來就是在整治非法雇傭勞動用工和打擊“黑磚窯”專項行動進行督察和指導之際,下面的黑磚窯倒是“放人”及時,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隱情?
“所以你就真的能走了?”
“嗯,可剛出廠里,就有人上門查磚窯了,我們就被帶了過來。”
原來如此!
看來窯主們還真是得到了消息,只是消息略偏晚了一點點而已。
幾天來,石城縣委宣傳部已經記不清接待了多少批記者。石城縣瞬間成為全國的新聞熱點,整個宣傳工作甚至一時無法反應過來。
“其實石城縣的磚窯并不是三江省最多的。”
在調查組面前,石城縣委書記高原明略帶委屈地告訴曾家輝,“目前全縣的磚窯,不論合法的還是不合法的,都在停工整頓。”
引發此次事件的磚窯,就是曾家輝臥底的那個處在石城縣一個叫黑山村的磚窯,蔣老板只不過是一個前臺所謂的老板而已,真名叫蔣正豐,后面真正的老板是他的父親蔣文化,雖然只是這個黑山村的村支部書記、縣人大代表,但卻是一個小人物干大事業。惹出了這么一個大事件,這個磚窯是一個無任何手續的非法磚窯。
蔣正豐承包著黑山村山頭,遂于六年前開辦了磚窯,從山上挖粘土燒磚。據村民說,由于蔣正豐不懂行,頭兩年并沒有盈利,還欠了幾十萬元貸款。蔣正豐后來才想到了非法用工這一個辦法。
正常情況,開一個磚窯,窯主負責辦理各種手續,并建好磚窯,添置各種機械設備,大約需要先期投入四五十尤萬元,屬于投入較低的行業。整個制磚流程包括:用鏟車挖取土、用傳送帶將取來的土填到制磚機里、用制磚機壓出磚坯、將磚坯晾曬、晾好的磚坯送進磚窯、燒窯、出磚。整個流程中,除了燒窯需要掌握火候,要求較高技術和經驗,其他幾乎都是簡單重復的力氣活,勞工進入門檻很低。
三江省地處黃土高原,粘土隨處可尋,氣候干旱少雨且地勢多為坡地,土層可以逐層挖掘利用。同時,三江省煤產量豐富,為燒窯提供了低廉和運輸方便的能源。
投入成本少、勞動技術含量低、資源豐富,這三個特點是三江省大量出現磚窯的關鍵因素。此外,大量富余勞動力涌入三江省,也正好滿足了磚窯的用工之需。
其實,磚窯是一個利潤空間極低的行業。當地每塊磚市場價格在1角至1角2分錢左右,成本則高達7分至9分錢。這意味著,即便是一個成規模的磚窯年獲利最多也就30萬元,且至少兩年后才能收回先期投入。因此,開磚窯要想獲利,惟一途徑便是壓低成本。
在三江開磚窯,由窯主負責辦理開窯手續、建磚窯、添置機械設備,供應粘土、煤等耗材,支付水電等支出,燒窯師傅也是窯主自己雇。剩下的力氣活,挖土、填料、壓磚坯、進磚坯、出磚,窯主一般都包給包工頭,由其組織人手來完成。顯然,以上諸多環節中,壓低成本的辦法只有兩個:一是不辦理開窯手續,這樣可以節約費用。開辦一個正規磚窯需要如下手續:同村集體簽訂土地承包合同,支付承包金以及土地賠償金、土地平整費;辦理相關證件,包括工商登記、鄉鎮企業登記、到國土部門辦理采礦許可證、稅務登記、環保審批、安監審批,公安審查、勞動監察部門審批等。以上環節先期投入總計超過二十萬元,每年納稅、各部門年檢等也需要不菲的花費。降低成本的第二個手段就是壓低勞動力成本。但燒窯師傅有手藝,不能得罪。窯主一般都是每出一萬塊磚坯支付包工頭一筆報酬,由包工頭自行分配。由于利潤空間不大,包工頭為了獲利,惟一的選擇,就是最大限度地壓低那些“力氣活”的成本。這才有非法用工產生的利益所在,即使用奴工,尤其是童工、智障工。道理很簡單,這些人“聽話”、“好管教”。
調查發現,這個磚窯是一個無營業證、資源許可證、稅務登記證的家庭作坊式磚窯,建在村支部書記家一墻之隔的地方,而且磚窯的老板就是村支書的大兒子,磚窯建了五六年了,老板下面還有包頭工,簽定有相關的不合常理的承包協議。調查組獲得的石城縣黑山村蔣正豐黑磚窯的上百名受害人名單顯示,其中來自十三個省份,被搶、被騙、拐賣來而的都占了百分之二十以上,只有近30%是正常用工。
這種情況不是當地沒整治過,而是整治當年好一些,過后照舊。打擊之后要不了幾個月就死灰復燃,甚至比整治前還增加許多。慢慢的當地就不整治了。按調查組下去之后,一些人士所講,“每次打擊都是風頭一過,所有的監管、檢查就成了走過場。”
由此可見,政府監管的缺位,表明了一個現實:政府有關部門對農村地區的小作坊、小煤礦、小工廠等基本處于失察和失控的狀態;加之一些干部、公職人員的失職瀆職,包庇縱容甚至充當黑后臺和“保護傘”,使得一些非法窯主得以為所欲為、濫施淫威,曾家輝在調查中了解到,縣勞動監察大隊檢查一個磚窯,發現有一個外地年僅十六歲的少年,屬于未成年人。檢查人員當場罰了磚窯兩千塊錢,并讓窯主支付了少年一千塊工錢,然后帶走準備送其回家。可是,在離開這個鄉的途中,這位少年卻被“護送”他的一名勞動監察隊員私自送到了自己親戚開的磚窯,而且把人賣了一個好價錢。
這已經構成玩忽職守與濫用職權罪。
為什么官員會失職瀆職,甚至與黑惡勢力狼狽為奸?曾家輝在調查中了解到,這些黑磚窯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存在,經營多年后,利用地緣、血緣和業緣關系,已經形成了一張縱橫交錯的經濟網、行政網乃至司法網。近年來,尤其是稅費改革之后,農村經歷了史無前例的社會轉型,原有社會結構已經大部分解體,部分鄉村社區出現“權力真空”。在這些家族勢力、黑惡勢力的強勢面前,農村的基層治理逐步喪失效力,甚至成為黑惡勢力的附庸和其做大做強的“幫兇”。他深切地感受到,在三江省這個現實世界里,勞動力價格的絕對下限,取決于最基本的人權能否得到保障。這決定于政府在其神經末梢能否有效行政,決定于一個社會能否自我維系基本的道德底線。
最為令他痛心的是,在三江省的黑磚窯里,許許多多被奴役的勞工們,最真切地體驗到了兩者缺失帶來的苦難。
在黑山村黑磚窯的調查中,曾家輝離開村子時,一對中年夫婦站在村口攔住了他,這是黑山村本地村民。一年前他在當地一個煤礦打工時受傷,礦主置之不理,他的工資和醫藥費至今分文未得,“我們比磚窯里的那些人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們的事能解決嗎?”
他似在問曾家輝,又似在喃喃自語。此時,天空還下著雨,瀝瀝的雨聲中,他的聲音幾乎難以聽聞。但曾家輝還是聽了個清清楚楚,他點頭道:“一定會解決的。”
兩天之后,黑山村所在的當地鎮黨委書記、鎮長已到有關部門接受調查。核心原因是蔣正豐黑磚窯就開在他們主政期間,而且鄉里的部分干部和村民證實,“蔣正豐的黑磚窯根本就沒取締過,都被錢給買了。”
三江省召開了全省進一步整治非法用工、打擊黑磚窯專項行動及督查工作會議上,省政府在會上對“黑磚窯”事件進行了深刻反思。認為黑磚窯事件的一個重要教訓在于“沒有敏銳把握網絡、媒體的輿論動向,及時做出正確的回應。”
雖然這一反思盡管來得遲了一些,但一語中的。
媒體一下子就敏銳起來了。
電視節目影響不斷擴大,隨著網絡的介入轉載,全國范圍內更加關注。
此后幾天內,全國媒體迅速介入。黑磚窯事件成為國內各大門戶網站的頭條新聞,在輿論的高度關注下,接下來是一系列高層領導對黑磚窯事件做出批示。隨著官方態度的明朗化,媒體對黑磚窯事件的關注度持續升溫,在此后長達一個星期的時間里,黑磚窯事件始終占據著各家媒體、網站的頭條新聞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