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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一九四〇級

徐訏

香港九龍間隔著一個海峽,往返必須輪渡,那里很容易碰到許多你想不到的熟人,掀起你古舊的記憶,我碰到過過去還是抱在手里的孩子,現在已經長成很漂亮的少女;我碰到過過去喧赫一時的官僚,現在變成零落憔悴的旅客;我碰到過過去愛擺架子的商人,現在謙恭地對誰都在打躬作揖;我碰到過過去紅極一時的小姐,現在流落為枯萎自卑的老姬;我還碰到過過去貧困無依的朋友,如今變成了驕氣凌人的豪客;我還碰到過過去低首下心鉆謀名位的女伶,現在安詳地做富紳的外妾;我還碰到過過去豪語驚人的政客,現在緘默低嘆像一條剛從水里捉上了的魚;我還碰到過過去我招呼他而不理我的人,現在很親切地對我稱兄道弟,問我借一點錢,說是為付飯錢或房金;當然,我還常見過過去平淡,現在也還是平淡的人……這一切,雖都曾使我驚訝,但見多了也就覺得這原是人生的變幻,而我所見的也許正是你所見的。

然而昨天我在渡輪上竟碰見了江上云。

我正低著頭在看報,突然有人在我身邊叫我:

“你是不是×先生。”我抬頭一看,不認識,我只得“啊……唔……”地用客氣的聲音同他招呼了一下。心里在想他到底是誰。他穿一套很講究的西裝,頭發很整潔,上唇蓄著很漂亮的胡髭,眼睛發著自尊與自信的光芒。他在我的旁邊坐下,于是露著驕傲而自信的笑容,說: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江上云。”

“啊,江先生,你在這里?”我心里想:“他怎么變了這許多?”

江上云是一個我生平最不了解的人。抗戰開始的時候,我在重慶一個大學里擔任小說研究與習作的課程時,在講堂上碰到一個衣裳不講究,頭發很亂,胡髭常常不刮,年紀看來比我還大的學生,下課以后,他到我的地方來,他告訴我他叫江上云。這是一個我在哲學季刊里常見到的名字,他在那里發表的關于中國古代哲學研究的文章,很有成績,不用說,我在中國古代哲學上的修養是遠不如他的,我當時就致我對他的敬意;他告訴我他是哲學研究所的研究員,但是他覺得中國沒有研究哲學的環境,他要寫小說。他要在文藝里表現他所獲得的哲理與所信仰的人生,所以來選我的課。他又告訴我他已經寫了好些小說,寫的時候很得意,但過后拿上看看越看越不喜歡,所以他希望我替他看看,究竟毛病在什么地方。他既是選了我的課,這當然是我的職責,我當時就叫他拿來,答應他一定仔細拜讀。他于第二天就交我一包稿子,我費了幾天工夫,才把它讀完。我發覺他實在不是一個該寫小說的人。他的文字也許很好,但不是寫小說的文字;他的故事也許很好,但不是小說的故事;他的布局組織也是有條有理,但不是小說的結構,我感到這一切,但竟說不出一個理由。我對他還不熟,不愿太掃他的興,我當時想也許關于小說技術與作法一類的書對他是有用的,我就指幾本給他去閱讀,我勸他看了以后再寫別的。

湖光塔影兩星期以后,他把他的新作交我,說是他讀了我所介紹的書以后的作品;奇怪,還是不像小說;我發現他缺少一點我所不能說明白的基本條件;他所取的故事也有好的,但是他寫得不好,似乎不必描寫的地方,他寫得很多,而應當描寫的地方他又忽略。他布置得很好的場面,竟沒有氣氛;他設想得很好的人物,偏是毫無生氣;他的筆墨清楚有理,但沒有情感;他的素材,很合邏輯,但似乎他只能對它們了解,沒有對它們同情。

他在小說主題中寄托他的哲理,但讀者很難把握到他的主題;他在對白中安頓他的懷疑與信仰,但與說話的人物缺少個性的統一,無法喚起讀者的共鳴;他為完成他的主題,不借創造古怪的人物;他的故事只是他發揮他的哲理的間架,架起架子,發表了他的哲理,就此結束,所以沒有一個故事是發展得完美的。小說不能脫離人生,因此小說可容納的哲理也應當有關于人生,但是他借小說所發揮的有許多竟是非常古怪的哲學上問題,幾乎讀者很不容易知道他所要說的是什么。

我誠懇地把我的印象同他談,我說與其這樣寫小說,不如寫論文,或者索興寫尼采,巴斯克所寫一類的思想錄,以文藝論文藝,以小說論小說,他的三四千字的小說都好像是長篇小說的說明書,我舉出我記得清楚的幾篇,同他討論到故事主題人物對白一類的問題。

他似乎很接受我的意見,馬上把我說到的幾篇作品重新改寫,改寫后又拿給我看,我還是說它不能稱為完整的小說;如此一改二改,他似乎非常有耐心非常努力的做。過了很久,我覺得他實在是一個不宜于寫小說的人,他太理智,太科學,他的才力一定是在別一方面,于是有一次,我估計我們的交情也夠得上讓我說實話了,我在一個還給他作品的場合對他說:

“假如你以為我夠得上稱為是你的朋友,我想老老實實說幾句話。”

“怎么?”他笑了,他的笑容常含著沉思,他說:“你明知道我是喜歡說老實話的。”

“我很奇怪你會不喜歡研究你的哲學。”

“你以為我寫創作是無望嗎?”

“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我只覺得每個人有他的一種傾向,逆著他自己的傾向的,常常費力大而成功少。”

“你是說我沒有文藝天才?”他直率地問我。

“天才只是一種傾向,*的與心理的傾向。”我說:“你的天才也許是屬于哲學的,也許屬于科學的。那么研究哲學或科學不是費事少而成功多么?”

他不響。

“寫創作的人常常是一種弄通了文字以后,而不適宜做任何事情的人。”

他還是不響。我又說:

“我們讀到許多毫無意義毫無價值的小說,淺薄的甚至無聊的小說,但總是小說,是不是?能在小說里面表達深刻的哲理與崇高的理想,當然高于普通的小說。但成功還在要是小說,如不成為小說,則不必用小說的形式,是不是?這等于酒,任何藥酒,必須是酒,否則不妨叫做藥。”

他不響,也沒有什么表情,但是我注視著他,等他的反應,他于是不得不開口了,他說:

“我以為我的缺點都因為我表現的習慣是論理的,不是美學的。”

“那么你應當是一個批評家。”我說:“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作家肯像你一樣的承認自己作品的缺點,他們都以為自己的作品是杰作。”

“這難道也……”

“這就是說你太會鑒別,”我說:“太會鑒別的人往往缺少創作力。”

“我覺得你只是一個天才論者。”他說著又笑了,他的笑容是驕傲的。

我當時就沒有再把這問題說下去。

自從那次以后,他雖然還來上我的課,但不再把他的作品給我看了。

學年終了以后,悠長的暑假我住在鄉下,自然沒有機會碰見江上云;第二學期我沒有再去教書,天已經涼下來了,有一天,在路上忽然碰到了他,他很熱情的跑來叫我:

“×先生!”

“啊,江先生,好久不見。”他馬上同我拉拉手。

“我現在比較忙一點,我還在一個中學教書。”他說。

“你還在哲學研究所?”

“是的。”

“我想你一定很有收獲。”

“我沒有什么興趣,”他露出似乎很自信的笑容說:“我在寫一個長篇小說。”

“真的?”我不相信他自己竟會滿意他所寫的,我順便說一句:“寫了很多了?”

“我只寫出一個綱要。”他說:“就預備開始寫。”

“預備寫多少字?”

“大概要寫五百萬字。”

“五百萬字?”我吃驚了。

“所以剛剛開頭。”

“是不是同法國江河小說一樣……”

“不,不,”他自信地笑著說:“完全是一個故事。”

“我希望你會完成。”

“這個主題……”他忽然說:“隔天我來拜訪你,我是想同你談談,我的材料是非常現實的……這是以……。”

“隔天我們細談。”我想馬路上總是談不完的,所以就打斷了他的話,我說:“星期日早晨我總在家,你來吃中飯。”

我于是又同他拉拉手,就走開了

星期日,他果然帶著一包稿子來了。我招待他坐下以后,他就很快的提到他的長篇小說。他告訴我他現在在一個女子中學校教書,一班里有三十六個女生,她們要在一九四〇年畢業,那里面有好看的,有難看的;有富家出身的小姐,有貧困家庭的女孩;有的聰敏,有的愚笨;有的活潑,有的癡呆;有的驕傲,有的謙遜;有的脾氣大,有的性情好;有的健康,有的病弱……他的小說就是以這三十六個女孩子為主角,從一九四〇年寫到一九六〇年,看每個人的變遷,各人有不同的命運與機遇,造成了各種的綜錯。有的一畢業就嫁人,有的進了大學,有的到別處流浪,有的愛好歌唱,有的做了明星,有的淪落為娼,有的成為要人的太太,有的終身嫁不出去,在大學里教書到老……

我聽著他講,但是我心里對他的話竟不十分感到興趣。他好像也感覺到似的,忽然不說了,打開了他帶來的一包稿子,拿出一張圖表。翻過去又是一張圖表,幾張圖表以后,是他的詳盡綱要,這,使我吃驚了。

原來他的三十六個主角的籍貫、年齡、面貌、家庭情況、個性、際遇,一一都已規定。我再翻下去,發覺那綱要竟是一本計劃書,凡二十年所發生的事件與變遷,他也完全想好。厚厚一本稿子,小小的字,竟全部是那部小說寫作的計劃。

我對于他的工作開始發生了好奇的興趣,我隨便翻閱幾張,我看他像編年史似的計劃書,覺得非常可笑,我讀著他的原稿說:

“一九四六年,李翠蘭的獨唱會在上海舉行,軍政各界的要人都送花籃,報紙上都有她的名字。她想到一生的努力始終默默無聞,而同××部長同居以后,方有今日,究竟她的成功是她的歌唱,還是她不正當的身份……你寫的是將來,但大部份小說是寫過去,寫將來的小說決不能這樣現實……你怎么知道一九四六年的上海是怎么樣?人口有多少,大樓有多少,也許早不是你現在所想象的都市了……”

“不,不”我的話還沒有完,他已經接著說:“你知道我要用二十年的時間來寫這部書,所以現在說起來雖是將來,我寫到一九四六年的時候,已是過去了。”

“但是這大綱在那時就有許多都不能用了。”

“我寫的時候自然要隨時改的。”

“那為什么不寫過去,比方你把一九四〇年,改到一九二〇年,那不是比較便當么?”我說。

“一九二〇年的情形,我太不熟識,我對它沒有想象;我要寫我切身所觀察的所體驗的,我一開頭就是那群女孩子在抗戰中各種心理,隨著家庭的際遇有不同的想法,有的父親是發國難財的,有的是官僚,有的是窮教員,有的家庭被戰火毀了,一個人被親戚扶養的……”

“那么你預備每年寫每年的故事。”

“我想是的。”他說:“二十年以后,如果我可以完成這部著作,那也不錯了。”

我對于他這種忠于工作的熱誠非常感動,我說:

“這當然是一個了不得的計劃,這二十年我想正是抗戰從艱難到勝利,國家從疲憊到復興,世界從貧窮到繁榮的時代,你的作品恰好代表了這個時代;你的這部著作完成的時候,怕中國也已是一個第一流的工業國家;如果我們可以碰到,我一定要慶祝你的成功。”

“你以為抗戰勝利后,中國會馬上變成富庶太平的樂土嗎?”

“我希望如此。”

“至少還要經過很多的變化。”他露出非常自信與驕傲的笑容說:“我們這輩子以及我小說里人物的那輩子都不會有幸福的日子。”

“那么你的大綱里的人物都是在痛苦悲慘的局面下展開著了?”

“自然,”他說:“她門有些是茍延殘喘的活著,有些抱著一個理想在奮斗,有些被人利用,有些被人出賣,有些發了財而不幸福,有些看破一切,有些執迷名利,有些自殺,有些被殺……總之,在這二十年的時期中,她們那輩子在摸索探求中過著黑暗的日子。”

“同我們一輩子一樣?”

“比我們這一輩還貧窮渺茫悲慘。”

“這是你的主題?”

“也許是的。”他說:“但是我主要的是寫這些人在這個時代中的心理,根據她們的環境與傳統,以及遺傳,從少女到中年。我特別寫每個人都是向上的良善的人物,但結果竟都在黑暗中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我想這一定是一部了不得的作品!”我說:“你的主角三十六個人,其他的人物一定還要多。”

“主角三十六人,重要的人物一百九十七個,不重要的兩百四十八個。”他不假思索說。

“我想這將是一部世界上空前的偉大的作品了。”我說。

“所以請你先看看我這部大綱,”他說:“希望你給我一點意見。”

“我很高興。”我說:“我希望我可以有意見貢獻給你。”

這時候,有人來看我,他就站起來說:

“謝謝你,那么這本大綱留在這里,我隔天來拿。”

我送他出門,在路上,他忽然說:

“這三十六個主角,我在大綱里用的都是真名字。”

“什么叫真名字?”

“都是我班上學生的名字。”他說:“這樣我不會混淆,不會攪錯,我對于這些人的個性面貌有一個直接的印象。”

“這很有趣。”我說:“將來你也不預備改么?”

“你以為呢?”

“我想寫的時候還是改去好,因為你的時候,她們看了多不好。”

他點點頭,就同我拉拉手走了。

“一九四〇級”的大綱真是使我驚奇了。我抱著沒有十分信任心的態度翻閱了一遍,但不得不使我讀第二遍,第三遍。我發現他所用的功夫實在有點驚人,他把每一個的家世出身環境都寫得仔仔細細,再寫她們的個性,用這個個性與以后的際遇互相推移,使一切悲劇喜劇的形成都有根源,他布置好許多場合,對這些場合的反應,人物的行為都可以尋出根源,他在這里運用了佛洛依德的原理,行為主義以及完形學派的心理學根據,在許多場合上,他循著社會心理學的法則以及歷史的觀點……這真是一個了不得的計劃。

大綱里有一切小說里的場面,戰爭,革命,罷工,罷課,流血,殺人,放火,自殺,*,流浪,打獵,投機,賭博,政治上的勾心斗角,商業上的各種伎倆,奢侈的生活,圣潔的戀愛,清風www.Qingfo.Cc明月的歸隱,小橋流水的農莊。私訂終身后花園,月黑風高的夜劫;人物更是包羅萬象,小販,尼姑,大官,富豪,學生,農民,妓女,工人,志士,俠客……,地區縱橫整個的中國,蒙古*新疆東北河南廣東……沒有一省不伸展到的。總之,一切一切都是應有盡有,與其說是一部小說的大綱,不如說是小說的百科全書。

我細讀三遍以后,我還是覺得他對于未來的事情怎么可以這樣肯定的在布局,他寫到抗戰勝利,寫到官僚貪污,寫到人民不滿,寫到農民暴動,學生紊亂,寫到國際糾紛,沖突,甚至寫到許多細節……如果這些都要隨時改動,那么這大綱等于沒有用。而他的人物,所謂主角三十六人,每人都有她的發展,成了三十六條主線,這些主線雖也有點糾葛,但并無總結的歸宿,那么大可以寫成三十六部小說,用不著合作一部來寫。至于他所策劃的龐大復雜的故事間,竟也缺乏一種聯系,這樣的寫法,一個故事繼續一個故事,不用說五百萬字,只要有時間,一兩千萬字也是寫得下去,這等于笑話里所講的曹*兵馬八百萬過獨木小橋,一個又一個可以一輩子也過不完,我想如果用他的大綱,大可以約五六十個人集體來寫,那么不到一年就可以完成了。但無論如何,這大綱的精密的設計與宏大的規模是可敬佩的。

三天以后,他來看我,我把我的意見同他說了,但是他的答復是很奇怪的。他說對于未來國際與國內政治經濟的變遷,他的臆設是決不會錯的,他使那些人物通過那些年代就是所有人物的歸宿,于是他說他將忠于寫實主義,所謂故事的聯系性與統一性是平庸的小說技巧,而實際人生就是這樣散漫。

他的話自然有他的道理,但是我總覺得他這種哲學的頭腦似乎始終踏不進藝術的境界,不過,要這方面使他同我有相同的感覺實在很難,而也許小說也的確可以有這樣一派,我不想多說,但關于他對于未來事情的預約,我覺得即使他所料大致不錯,時間變化綜錯當然不會全對。而這點他竟也不愿接受。他說這些他當然預備隨寫隨改,他要用一生的時間與精力專寫這一部小說。

此后我就談到他大綱可敬佩的地方,夸贊他所用的功夫與學理根據的精密,他說,“為這部小說,我還研究了地理,研究各地的風俗人情,我還研究了心理學社會學民俗學;我還研究了命相學。”

“命相學?”我奇怪了。

“是的”,他說:“我根據命相學研究我三十六個學生的個性與命運,出身與際遇。”

“這難道也有哲學上的根據么?”

“當然,”他自信地笑著說:“命相學原是前人從個別的實際情形歸納起來的原理,我們從這些原理去發現個別的際遇與命運。”

“發現個性或者可能。”我說:“但發現命運我總不能相信,比方說一個人現在被汽車撞了,這是多么偶然的事情,怎么可以在命相里看到。”

“但是我覺個性與環境結合就是命運。”他說:“比方一個人被汽車撞了,他的個性一定是注意力不集中,平常就恍恍惚惚的,再加上那天也許同情人吵架,也許喝醉酒,也許受了什么刺激;也很可能他下意識里一直想自殺。總之,我從命相學里的確得到許多啟示。”

“這很有趣味。”我說:“人生有時很神秘,你的三十六個學生,都有不同的命運,將來如果將你所寫命運同她們實在發展的比較比較,一定更有趣,如果她們都是我的朋友,一直同我通著信或者保住什么聯系,使我知道她們每一個人的前途,再同你想出來的小說比較比較,我想這會是非常神秘的,但我相信這一定同你的小說里的設想是不同的。你雖說你的小說采取寫實的態度,而實際完全是浪漫主義的故事。這倒是我自己常常說的,偉大的小說一定是具有浪漫主義的氣魄與寫實主義的手法,你的作品我想會實現我的理想。我覺得你的時代與環境必須根據歷史的事實,但人物則不必拘于她們自然的發展,如果像你現在這樣,連名字都會影響你的想象,那么你一定會被她們的生活所拘泥,而我相信她們大部分的演變,是嫁一個男人,無論是貧是富,過著家庭生活,養幾個小孩,跳跳舞,打打牌,度一輩子吧了。”

“但是我并不是要把這三十六個人寫成個個是英雄,我不過是覺得她們在時代中一定有掙扎,奮斗,熬受。一定有成敗,得失,升降。”

“但這些大都是心理的,決不是在行為上穿過一切你小說的場合在表現。”

我們談話并沒有什么結果,他忽然問我愿不愿意會見他小說里三十六個的主角,他可以請我去演講,為我介紹這三十六個人,使我有一個印象,那么他可以根據命相學告訴我每個人的命運。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我告訴他如果我見了這三十六個人,我能夠經常知道她們日后的演變,這也許是有趣的,但這也是一件偉大的工作,而且是不可能的;要是只見一次,那也許反妨礙我對于他小說意見。

在這一次談話中,我發覺了他對于時代的演變完全是作為故事的場合,而對于人的演變又拘于現實的對象,而這些對象竟是他的學生,我覺得他的小說如果寫出來一定是一個很怪的作品。

那次以后,我跑到了成都,我好久不再知道江上云巨著進行的情形,一直到天氣又冷下來,西風掃著落葉的時節,我接受一個書局的聘約,編一本文藝刊物,我又想到了江上云,我寫信給他,請他寫點短稿。我的信很短,但結尾處我詢及了他的巨著的進行。

一星期后,我接到他的回信,沒有寄我稿子,他在信里先感謝我想到他,接著告訴我他現在什么短稿都不寫,專心致志在寫那部巨大的小說,于是他用很大的篇幅同我談他的小說。他第一先說,在他工作進行之中,他已經發現我對于年代的意見的可貴,他的故事現已提早十年,于是書名也改為“一九三〇級”了。第二他說到人物,主角三十六人現已改為二十八人,配角則由四百四十五人減到二百〇九人;于是他說到其中五個社會主義者本定寫成終身是同志的,現在計劃在一九四〇年的時候分為五派,代表五種社會主義不同的觀點……他還說了許多其他計劃中碎瑣的改動,我也無法一一記起。

我對這封信沒有什么感想,我覺得一個長篇小說的構思,計劃上的變動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沒有再同他通信。以后我為那個文藝雜志的與的事情忙,所以對江上云的消息也完全不知道了。

許久許久,大概是十幾個月以后,有一個朋友請吃飯,他是成都某大學的教授,座中竟碰到了我在重慶教書時的同事張學韜,同一個聽過我課的學生余既楠,余既楠是剛從重慶來的,異地遇舊友,我們三個人不免扯到學校與同學的情形,于是我們也談到江上云,我說:

“江上云怎么樣,你同他熟么?”

“我同他很熟。”張學韜說。

“你知道他在寫一個巨大的長篇小說么?”

“我知道,”他笑著說:“他一見我就同我討論,啊,他見誰就談到他的小說。”

“他一定寫得很多了?”

“他寫了很多,但不知怎么,忽然又撕了重寫。”

“啊,這個我知道,他本來是從一九四〇年寫起的,現在提前十年,從一九三〇年寫起;本來主角是三十六人,現在改為二十八人,配角也從四百多個人,減到二百個,所以我想他寫好的都沒有用了。”我說“他對工作真是認真。”

“你的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張學韜笑著說:“他的主角早從二十八人改到二十人,又改十四人了,配角也減到九十七人。”但這時余既楠忽然說:

“我動身前幾天還碰見他,他也同我談到他的小說,聽他說主角只有五個人,配角是四十個人。”

“那么又減少了。”張學韜說。

“我想這樣也許容易成功。”我說。

“聽他說這篇小說寫成功要五百萬字。”余既楠說。

“還是五百萬字?”我說。

“他以前也說寫五百萬字。”張學韜說。

“我想他也許就因此不得不將人物減少,否則如果以人物為比例,那么他原先的計劃怕要寫成幾千萬字,一輩子也寫不成功了。”我說。

“難道他原先寫的又毀去了?”張學韜忽然問余既楠。

“這倒不知道他。”余既楠說。

飯桌上還有許多別人,我們就沒有再談下去。局散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很想寫一封信給江上云,問問他的小說到底怎么樣了。但回到家里,并沒有立刻就做,一切不是立刻就做的事情,常常會永遠不做的,第二天事情一忙,這個*就淡了下去,一直淡到再也不想到了。

此后我又離開成都,東奔西走,后來又到了國外,動石不積苔,一個人對事業固然如此,對朋友亦是一樣,一切過去的朋友不但不再見面,連消息也都杳然。

這一隔竟是十來年,真想不到會在香港九龍的輪渡上碰見他。而他竟打扮得像一個紳士。

“你到這里多久了?”他忽然問我。

“還不到半年。”我說,“你呢?”

“三年了。”他說。

“日子過得真快。”我說。

“一轉眼十來年了。”

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今年是一九五〇年,想到這正是他的一九三〇級的小說脫稿的日子,我就很直率的問他:

“你的那部小說呢?脫稿了么?”

“小說?”他雖然蓄著胡髭,而那驕傲而自信的笑容仍使我想到他過去的神情。

“你的一九三〇級。”

“啊,后來我又改為一九四〇級。”

“那么人物呢?聽說主角減成五個。”

“啊,”他還是露著驕傲而自信的笑容說:“我后來減成了一個。”

“一個?”我說:“從你三十六個一班學生的主角中減成一個。”

“一個。”

“也是五百萬字?”

“我寫了幾十萬字,沒有寫下去。”

“怎么?我想那一定是非常精煉的作品了。”

“但是我毀掉了。”他說。

“為什么?”

“因為我的命相研究進步了。”他說:“我發覺我對那主角的命運有更正確的推斷。”

“那么你的主角是……”我說:“我說那只剩一個的你小說里的主角。”

“不瞞你說,”他仍是在唇上掛著驕傲而自信的笑容說:“因為她已經是我的太太,啊,我替你介紹。”他說著拍在前座的一個穿著藏青絲絨披肩的肩膀。

于是,那個肩膀上的燙發的頭顱回了過來,原來是一張豐滿的,化妝得面白唇紅的臉龐,露出一排稍稍長了一點的前齒。江上云說:

“這位是×先生,我的內人,啊,你也許記得的,我內人的名字叫李翠蘭。”

“李翠蘭……”我似乎聽見過,但有點想不起來,忽然我想到了他小說的大綱:“啊,李翠蘭;對不起,江太太,你是不是喜歡唱歌的?”

“是,是,你的記憶力真好。”江上云搶著代說:“她唱女高音,非常成功,下星期香港酒店二樓有她一個音樂會,你來好不好?”他忽然對他太太說:“票子。”

“啊,不客氣,不客氣。”我說:“我也許不見得有空。”

“你一定來,一定來,我們談談,談談。啊,你一定還沒有聽過她唱。”

他的太太低頭打開了手皮包,拿出一禮套著牛皮筋的票子,回過她豐胖的面龐,這次可失去了笑容,似乎很嚴肅的問她丈夫:

“幾張?”

“一張夠了,我只有一個人。”我笑著說。

江太太于是抽出一張鮮紅色的票子給江上云,我這時候看見江太太的手指甲比票子還紅。江上云接過了票子看了看,他一面交給我一面說:

“她現在改了這個名字?”

我接過票子一看,上面寫著;

“……VocalRecital……Mrs.ChatherineL.Kiang……”

我正要看其他的字時,江上云忽然遞給我一張名片,他說:

“你大概不知道我也改了名字。”

我接過一看上面印著三號仿宋:

“江底秋云命相”,我不覺吃了一驚,我說:

“江底秋云原來是你?”

他露出驕傲而自信的微笑,點點頭。忽然指著名片上的小字說:

“那是我的地址。”

船突然一震,我看到乘客們都預備走出去,江太太先站起來,反過身等我們,我把他們給我的票子同名片納入袋里,我說:

“謝謝你的票子。”一面也站了起來。江上云沒有理我,他眼睛望著他的太太,江太太忽然又露出她稍稍太長的前齒對我笑著說:

“對不起,×先生,要你破鈔,這票子價錢是二十元港幣。”

第一章 人第三章 中年第六十五章 撲蝴蝶第二十八章 想好就動手第三十六章 關于青年和老年第六十五章 撲蝴蝶第二十章 人性談六則第三十九章 愛眉小札第五十章 吊劉叔和第五十四章 關于魯迅第六章 人生第六十三章 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第六章 人生第二十六章 家庭和婚姻第六十二章 芝田留夢記第三十二章 直到成功第六章 人生第六十章 小曼日記第四十三章 五年以來第二十八章 想好就動手第十七章 人生真義第四十一章 時鐘第三十九章 愛眉小札第四十章 初戀第十五章 了生死第二十二章 三種人生態度第三十六章 關于青年和老年第五十一章 志摩的風趣第十章 談立志第三十二章 直到成功第八章 人生論第四十八章 北大憶舊二題第二十三章 自然與人生第四十九章 傷雙栝老人第十二章 說奢侈第二十七章 塵世乃唯一的天堂第八章 人生論第三章 中年第三十章 人生可笑又滑稽第四十一章 時鐘第二十九章 失敗了以后第四章 友誼第四章 友誼第六十章 小曼日記第十六章 關于命運第二十一章 張潮的警句第九章 男人第五十九章 回憶“五四”第三十一章 我的一個夢想第二十四章 利用零碎時間第一章 人第十三章 論堅毅第五十六章 丁在君這個人第九章 男人第四十三章 五年以來第九章 男人第四十一章 時鐘第五十四章 關于魯迅第二十六章 家庭和婚姻第五章 自剖第二十六章 家庭和婚姻第五十八章 五四那天第三十二章 直到成功第五十一章 志摩的風趣第四十章 初戀第九章 男人第四十五章 想我的母親第六十三章 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第五章 自剖第四十四章 八年回想第十一章 論孤獨第十章 談立志第五十章 吊劉叔和第十八章 我與人生第十四章 談時間第三十七章 人生是偉大的奇跡第二十八章 想好就動手第九章 男人第六十五章 撲蝴蝶第十章 談立志第八章 人生論第三十九章 愛眉小札第五十九章 回憶“五四”第三十六章 關于青年和老年第二十五章 談婚姻與獨身第二十八章 想好就動手第三十九章 愛眉小札第二十一章 張潮的警句第五十九章 回憶“五四”第三十章 人生可笑又滑稽第四十四章 八年回想第三十六章 關于青年和老年第六十一章 她走了第十七章 人生真義第十六章 關于命運第二十九章 失敗了以后第三章 中年第四十八章 北大憶舊二題
第一章 人第三章 中年第六十五章 撲蝴蝶第二十八章 想好就動手第三十六章 關于青年和老年第六十五章 撲蝴蝶第二十章 人性談六則第三十九章 愛眉小札第五十章 吊劉叔和第五十四章 關于魯迅第六章 人生第六十三章 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第六章 人生第二十六章 家庭和婚姻第六十二章 芝田留夢記第三十二章 直到成功第六章 人生第六十章 小曼日記第四十三章 五年以來第二十八章 想好就動手第十七章 人生真義第四十一章 時鐘第三十九章 愛眉小札第四十章 初戀第十五章 了生死第二十二章 三種人生態度第三十六章 關于青年和老年第五十一章 志摩的風趣第十章 談立志第三十二章 直到成功第八章 人生論第四十八章 北大憶舊二題第二十三章 自然與人生第四十九章 傷雙栝老人第十二章 說奢侈第二十七章 塵世乃唯一的天堂第八章 人生論第三章 中年第三十章 人生可笑又滑稽第四十一章 時鐘第二十九章 失敗了以后第四章 友誼第四章 友誼第六十章 小曼日記第十六章 關于命運第二十一章 張潮的警句第九章 男人第五十九章 回憶“五四”第三十一章 我的一個夢想第二十四章 利用零碎時間第一章 人第十三章 論堅毅第五十六章 丁在君這個人第九章 男人第四十三章 五年以來第九章 男人第四十一章 時鐘第五十四章 關于魯迅第二十六章 家庭和婚姻第五章 自剖第二十六章 家庭和婚姻第五十八章 五四那天第三十二章 直到成功第五十一章 志摩的風趣第四十章 初戀第九章 男人第四十五章 想我的母親第六十三章 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第五章 自剖第四十四章 八年回想第十一章 論孤獨第十章 談立志第五十章 吊劉叔和第十八章 我與人生第十四章 談時間第三十七章 人生是偉大的奇跡第二十八章 想好就動手第九章 男人第六十五章 撲蝴蝶第十章 談立志第八章 人生論第三十九章 愛眉小札第五十九章 回憶“五四”第三十六章 關于青年和老年第二十五章 談婚姻與獨身第二十八章 想好就動手第三十九章 愛眉小札第二十一章 張潮的警句第五十九章 回憶“五四”第三十章 人生可笑又滑稽第四十四章 八年回想第三十六章 關于青年和老年第六十一章 她走了第十七章 人生真義第十六章 關于命運第二十九章 失敗了以后第三章 中年第四十八章 北大憶舊二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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