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來信中含著“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的意思。這差不多是失戀人的口號,也是失戀人心中最苦痛的觀念。我很反對這種論調,我反對,并不是因為我想打破你的煩惱同愁怨。一個人的情調應當任它自然地發展,旁人更不當來用話去壓制它的生長,使他墮到一種莫明其妙的煩悶網子里去。真真同情于朋友憂愁的人,絕不會殘忍地去撲滅他朋友懷在心中的幽情。他一定是用他的情感的共鳴使他朋友得點真同情的好處;我總覺“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這句話對:“過去”未免太藐視了。我是個戀著“過去”的骸骨同化石的人,我深切感到“過去”在人生的意義,盡管你講什么“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同Ij2bygonesbebygones;“從前”是不會死的。就算形質上看不見,它的精神卻還是一樣地存在。“過去”也不至于煙消火滅般過去了;它總留了深刻的足跡。理想主義者看宇宙一切過程都是向一個目的走去的,換句話就是世界上事物都是發展一個基本的意義的。他們把“過去”包在。現在中間一齊望“將來”的路上走,所以EMERSON講。只要我們能夠得到‘現在’把過去,拿去給狗子娶了“這可算是詩人的幻覺。這么漂亮的肥皂泡子不是人人都會吹的。我們老愛一部一部地觀察人生,好像舍不得這樣豬八成戒人參果般用一個大抽象概念解釋過去。所以我相信要深深地領略人生的味的人們,非把”過去“當做有它獨立的價值不可,千萬不要只看做”現在“的工具。由我們生來不帶樂觀性的人看來,”將來“總未免太渺茫了,”現在“不過一剎那,好像一個沒有存在的東西似的,所以只有”過去“是這不斷時間之流中站得住的巖石。我們只好緊緊抱著它,才免得受漂流無依的苦痛。”過去“是個美術化的東西,因為它同我們隔遠看不見了,它另外有一種縹緲不實之美。她像一塊風景近看瞧不出好來。到遠處一望,就成個美不勝收的好景了。為的是已經物質上不存在,只在我們心境中憬撞著,所以”過去“又帶了神秘的色彩。對于我們含有Melancbty性質的人們”過去更是個無價之寶。《古屋之苔》一書中說:“我對我往事的記憶,一個也不能丟了。就是錯誤同煩惱,我也愛把它們記著。一切的回憶同樣地都是我精神的食料。現在把它們都忘丟,就是同我沒有活在世間過一樣。不過”過去“是很容易被人忽略去的。而一般失戀人的苦惱都是由忘記”過去,“太重”現在“的結果。實在講起來失戀人所丟失的只是一小部分現在的愛情。他們從前已經過去的愛情是存在”時間“的寶庫中,絕對不會失丟的。在這短促的人生,我們最大的需求同目的是愛,過去的愛同現在的愛是一樣重要的。因為現在的愛丟了就把從前之愛看得一個大子也不值,這就有點近視眼了。只要從前你們曾經真摯地互愛過,這個記憶已很值得好好保存起來,作這千災百難人生的慰藉,所以我意思是,今日”當初“依然是”當初,不要因為有了今日這結果,把做都是鏡花水月白費了心思的。愛人的目的是愛情,為了目前小波浪忽然舍得將幾年來兩人辛辛苦苦織好的愛情之網用剪子鉸得粉碎,這未免是不知道怎樣去多領略點人生之味的人們的態度了。我勸你將這網子仔細保護著,當你感到寂寞或孤棲的時候,把這網子慢慢張開在你心眼的前面,深深地去享受它的美麗,好像吃過青果后回甘一般,那也不枉你們從前的一場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