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下班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從早晨不到八點忙到半夜, 老實說這份工作對於體力上要求還是很有挑戰的。韓思若本來想打車回家,但是考慮到省錢的角度終於拖著幾乎要散架的身子去趕公車。
下了公車還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公寓。反正天已經這麼晚了,韓思若也無所謂時間, 慢悠悠地在無人的街道上走著。城市的夜空總是看不見星星, 遠遠看上去是一片龐大的墨黑色幕布, 而高聳的摩天大樓便是幕布上尖削的裂痕。今年的新年晚, 跟情人節不差幾天。兩個節日趕在一起, 街邊的裝飾掛燈更是華麗,放眼望去彷彿無盡的黑暗裡怒放而出的火樹銀花,連月色也被比得暗了過去。
走到公寓樓下, 她忽地頓住腳步。公寓外面路燈下站著一個男人。她定睛一看,倏地快步跑上前去。天色還冷, 仲文浩穿著厚厚的麪包服, 縮著手, 懷裡還抱著什麼東西。
“仲大哥!這麼晚了怎麼不上去等。”
仲文浩笑了笑,“怕你不方便嘛。”
“哪裡的事…”韓思若知道仲文浩指得是上一次看見自己與白亦銘在一起的事情, 心裡慚愧與內疚一起氾濫,“我們上去吧!”
韓思若拉著仲文浩跑進電梯裡去,垂著眼睛輕聲問:“等了多久?”
“沒多久。”
“撒謊。”
進了家門,仲文浩從懷裡掏出塑料袋,拿出白色的盒子, “先別審我了。你餓了吧?給你做的紅燒肉。”
“咦?怎麼不是土豆?”
“光吃土豆你不膩嗎?”
韓思若不好意思地笑笑, “讓你看出來啦?其實吃的是以前的感覺嘛。”
把碗筷佈置好, 仲文浩看著她狼吞虎嚥的樣子, “你的這份工作看起來很辛苦的樣子。下班時間這麼晚, 你又一點安危意識都沒有,在沒人的大街上也不知道打個電話讓人去接你。”
“我又不是小孩。再說, 真有人搶劫說不定還打不過我呢。” 韓思若開玩笑地搖搖拳頭。
“你認真一點!” 仲文浩嘆道:“不然你可以來幫我?”
“我可不是幹廚師的材料。還是不要了。”
仲文浩瞥了她一眼,猶豫著問:“還是沒有找到正式的工作嗎?”
“嗯。不過也無所謂,我倒是喜歡現在的工作。比起在白氏來說單純多了。我需要一段時間…”她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如羽翼閃爍,笑容有些無奈,“再說,白氏的事情以後我也不容易在本市再找到類似的工作。”
仲文浩眼中倏爾呈現怒氣,“白亦銘這個傢伙也太仗勢欺人了!我早就知道白家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唉!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仲大哥,你就別讓我難受了。” 韓思若假裝瀟灑地聳聳肩膀,“再說,整件事情裡我也不是清白的。當初如果不是他先發制人,今天被踢出白氏的人就是他了。”
“可是你畢竟試圖幫他挽回!而且你事前並不知情。難道你沒有跟他說你去找過蕭楚毅的事情嗎?”
“在離開白氏之前我想跟他解釋,但是他根本不想聽。可是後來,我又覺得他既然把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好,那也一定知道我一直以來的角色。他的無動於衷是因爲不肯原諒我在他面前隱瞞了事實。”
“你不是故意的!而且,就算你把紀天益的計劃告訴了他,他也干涉不了什麼!”
“他不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花花公子。”而且,她的確是故意的。
“那是你在那之後才知道的!你們之間沒有承諾,他怎麼能指望你爲他犧牲自己的前途?”他略略惱怒地瞥了她一眼,“怎麼這個時候你還在護著他?”
不是護著他,只是看開了而已。她微微地笑了笑,在心裡輕輕地回答。如果沒有紅珊瑚的那一夜,以及以後一次又一次的纏綿,也許他不會指望自己任何事情。可是,他說了愛她。而她,千不該萬不該,迴應了他,所以現在纔會承受他的報復。
韓思若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突兀地岔開話題,“仲大哥,你還記得孤兒院裡有個叫姜玉泉的男孩嗎?”
“記得。怎麼突然提起他?”
“有一段時間我很同情他。因爲他被三家人收養,又三次被送了回來。可是後來他老是尖酸地羞辱身邊所有的人,我那點同情也都沒有了。直到長大一點,我才發覺他之所以那樣刻薄是爲了保護他自己。人因爲成長的環境,在性格的某方面總會多多少少留下極端的影子。
她看著仲文浩不解的神情,頓時想起外界的人根本不知道白亦銘在孤兒院呆過,更不會了解他在白家複雜的境遇。
她也懶得解釋,繼續說道:“白亦銘是個很複雜,很城府的人。他驕傲又自卑。他給別人看的一面輕佻放浪,事實上他心裡放了很多東西,而決不輕易展示於人。儘管他是這樣矛盾,但是對於‘真實’卻又有著近乎潔癖的執著。因爲他見過許多虛僞與背叛,所以任何的欺瞞立刻提醒他所憎恨的過去。他不肯也不能原諒。無論我是不是蓄意的,他都不會聽我隱瞞真相的解釋。在他眼裡,隱瞞與背叛沒有區別。我不知道在他身邊的人會怎樣,但是我覺得他活得很艱苦…”
韓思若擡眼瞥到仲文浩沉思的表情,輕笑出聲:“有的時候我倒是慶幸….沒有被他愛上是我的幸運。”
仲文浩笑著颳了刮她的鼻樑,沒有回答。
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也有可能我被甩得太慘,只能給自己找個臺階下而已。”
“別想這麼多了。”
“呵呵…”
半夜的時候,仲文浩離開了。韓思若送仲文浩到公寓樓底。
深夜的街道鴉雀無聲,仲文浩站在路燈下似乎猶豫了半晌,慢慢地轉過身來凝視著她。
“你知道剛纔你的那番話給我什麼感覺嗎?”
“嗯?”
“不得不承認,你真的成熟了許多。我卻還一直拿你當孩子…”
“早就…”
“所以我也是時候離開了。”
韓思若愣住了。寒冷的風吹得她直打哆嗦,可是她卻絲毫不去理會,直直地瞪著仲文浩。什麼叫做“離開”了?一直以來,他就是她唯一的親人,自然應該在她身邊…
仲文浩給她披上一件外衣,溫柔地笑著:“巴黎Soleil餐廳請我去那邊做廚師。我還沒有答應下來。就算答應了也需要一段時間準備。大概兩個月左右吧。”
“兩個月…也很快。” 韓思若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你不是一直要我不要擔心你?”
“我…”
“我還沒答應下來呢。只是說說而已。” 仲文浩拍拍她的肩膀,“你趕快回去吧。不然要著涼了。”
仲文浩的車子呼嘯而去,轉眼間消失在夜色裡。韓思若一個人慢慢地往回走,眼眶突然地有點酸。回到家裡,韓思若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看著遠處市區的璀璨燈火。滿室寂靜,只有牆上的鐘表指針一格一格地走動,發出單調的“嗒嗒”聲響。良久,她拿起電話撥打給仲文浩。
“怎麼還不睡?”
“你去吧。”
電話裡只有他呼吸的聲音。
“這麼好的機會,不去太可惜了!仲大哥,你去吧。”
很久以後,仲文浩輕輕地“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韓思若仰起頭來深深地吸進一口空氣,一直覺得自己很獨立,其實只是自欺欺人。尤其是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又或許,她有些害怕地發覺,所有的人都在不斷前進,只有自己被一層沉重的東西緊緊地包裹著,不能移動,不能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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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她了。”
“誰?”
雖然是個問題,白亦銘卻絲毫沒有疑問的樣子,似乎早就知道答案。深沉的夜色如同金銅色的琉璃,從落地窗灑落了一地。他垂下頭去,瞳孔裡沒有焦距,輕輕地搖晃手腕,酒杯裡棕色的液體盪漾著金色的簌簌碎光。
“韓思若。” 莫曉雨瞥了他一眼,輕輕地回答,“在A大後面的咖啡店。不知道她怎麼會去做服務生…”
“爲什麼告訴我?”
“我以爲你能聽她的勸…算了。”她稍稍猶豫了一會兒,“我跟她提起了你。”
“噢?”
“不過,她說她不想知道。”
“是嗎?”
呵!白亦銘仰起頭來微笑,低沉的笑聲迴旋在清冷的空氣裡,而他卻像一座雕塑一樣站在窗前。窗外的夜色看起來是極致的美麗,恍然不似人間,映在他眼睛裡卻勾勒出一絲壓抑而隱匿的東西。
莫曉雨離開的那一霎那,笑容便如同繁華的夜色退去了顏色,清晨灰藍色的影子在城市的上空塗上一層沉沉的肅穆。
良久,他翻開手機,打給Michael。
“什麼事情這麼早…”
“我要白亦輝立刻回來。”
“這麼快?我們還沒有完全安排好董事會…” Michael的口氣頗爲驚訝。
“記者早晚會查出來。不如讓我們掌握消息發佈的時間。”
“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決。”
白亦銘表情複雜地暗忖著什麼,臉龐在凌晨的清光中顯得陰暗深沉。如果知道白亦輝還活著的消息,她會是怎樣的反應?如果他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她會選誰?
倏爾,捉摸不定地勾起一抹笑容,他又補充道:“還有,是時候準備我跟郭羽珊的訂婚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