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周陽侯這話說的,您高升太尉,又喜遷新居,我怎么能不來道賀?”女子笑盈盈地說著,頓了頓,她又道:“還是說舅父不歡迎我?”
田府上有不少見多識廣的舊人,一應下人見了女子,齊齊躬身行禮,田放下手中的金印,神色一整起身哈哈笑道:“數日不見,平陽長公主怎么見面就擠兌我。網特此申明”
說話間,堂中的侍女、家仆不敢冷落長公主,早已經紛紛自覺地忙活起來,田作勢呵斥了幾句,轉而對平陽道:“我這哪是遷居,不過是請陛下賜了一塊地,把院子往外擴了擴,現如今這宅子還沒修好,因而沒敢請長公主來做客,不想你今日親自登門……這招待不周之處,還請你務必不要在意。”
平陽嘴角一挑,輕輕吹著才呈上來的清茶,時不時地與田說著話,田看平陽茶盞幾乎不離手,心中不由地暗自嘀咕,他府上的茶哪能入平陽那張一向講究的嘴,今日看來她是來不善。
舅甥兩人坐在堂中閑聊,田說完了近來見聞,平陽敘過了長安內外的秋景,又說了些蓋侯王信以及南宮公主的瑣事,連遠在外地的隆慮公主劉蘋也提了幾句,也就沒什么好說了。
“早些年我就說過,舅父是要成大事的人。”平陽率先打破了沉默,溫柔地說著,美目在室中的諸種陳設上掃了幾眼,看出這珍物之多之貴,已比大半空有貴名的列侯強出千里了,“今日這大富貴可不就應了驗嗎?”
田想了好一會兒也沒能記起平陽何時夸獎過他,只道:“我這也就是仗著天子厚恩,臣下尚且如此,以陛下待長公主之厚,長公主眼界之廣,我這點富貴哪能看得上眼?”
田說著,笑得小胡子一翹一翹。眼中光芒連閃。
平陽心下冷笑了一聲,王死后,他們都不得劉徹待見,兩下巴不得老死不相往來,莫要彼此牽連,但大家畢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當年為田上位也謀劃了不少,今日田想獨享安樂她卻不許。
思及前堂光彩熠熠的鐘鼓、曲旃,平陽心中也不由一酸,平陽侯曹氏是尊貴,但不過是吃老底罷了,哪及田如今炙手可熱來得好?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都覺得假意客套沒什么意思,平陽輕嘆一聲,道:“舅舅今日風光是風光。我只怕這不能長久。”
田笑意更濃。明知故問道:“怎么個不得長久法?”
平陽身子微微前傾。笑道:“你忘記周勃舊事了?當年諸呂之亂時。正是身為太尉地周勃詐稱天子有命。取得長安北軍統兵大權。因而破敵。”
田心中微沉。卻萬不肯落了氣勢。輕咳一聲說道:“太尉本乃虛位。周勃此事倒也算一段佳話。我只管遵天子之命。旁地一概不理。”
平陽搖搖頭。輕輕放下茶盞。似笑非笑地瞄了案上地太尉金印一眼。說道:“你我心知肚明。太皇太后豈能輕易容得下舅父您?”
田臉上地鎮定一下子如雪般化了。打量了平陽一眼說道:“我盡忠天子。天子理應保我。長公主與我說這番話又有何意義?”
平陽笑了笑。道:“我這不是來給舅父獻策嗎?”
田擠出一絲笑容,道:“有何良策?”
平陽袍袖一收,稍稍向后一仰。口中說道:“舅父眼下賓客滿堂,田園豐腴,可說諸事皆順,但恕我直言,這周陽侯府上下正危機四伏。”
田心中一轉,道:“你怎么越說越玄了?”
平陽嬌笑一聲卻不答話,接著道:“從來朝中派系分明,丞相府以丞相和太常竇彭祖為,有魏其侯在軍中威望做底。聲勢浩大。堂邑侯雖然素日不顯,陳子瑜也時不時被人彈劾。但歸根到底,陳子瑜有天祿閣和太學的人脈,朝中不少人站在他父子那邊,但舅父名列三公又有什么呢?”
田略一思索,心中也覺出有幾分不對,他珍奇之物收受了不少,但賓客中明確表態,身家富貴都壓在他身上的可沒有多少。
平陽笑道:“忠言逆耳,但我也不得不言,舅父從前跟陳家父子走得太近,外人不知道地,還當是他們扶你做的太尉,正好跟丞相打對臺,這明明是田、陳是兩家主人,偏偏都被人當做姓陳的一路……”
那就難道沒有朝官找你田表忠心!
田心中補上平陽的話,心中像著了一把燎原的火,癢癢的抓不著,他跟在陳午后面也夠了。
田笑容滿面,親自起身替平陽滿茶,水聲涓涓之時,幾句輕輕地笑語響了起來,平陽紅唇一張一合,道:“母后從前用過一些人,他們的把柄就在我這,若是舅父有需,我還能出幾分力。”
兩人相對而笑,田看了看自家堂中的種種珍奇擺設,心中下定決心,他依附在竇嬰和陳午后面的日子過去,從這時起就輪到旁人依靠他田太尉了。
平陽笑得舒心,將心底下對帝后圖窮匕見的一絲不安掩飾得極好,她看了看對面的田,心中無奈一閃而過,誰叫女人終究做不了大事,她只能在朝中尋人守望相助。到了一年中打獵出游的最后時光,一旦落雪,之后數月直到開春,獵人最多只能得些野兔之類,劉徹一向好斗猛獸,八、九月間便拉著陳玨跑了好幾趟上林苑。陳午傳來消息,說道原先緊緊巴結著陳家的人之中,有不少被獨扯大旗的田拉了過去地時候,在上林苑連住兩夜的陳玨正在羽林騎帳外透氣。
“子瑜,你跑得倒快,還怕被朕灌酒不成?”劉徹的聲音在陳玨身后響起來。
陳玨轉身回望,看見劉徹一只右手還把著門邊,但他眼中光彩含而不露,顯然并無幾分醉意。
陳玨笑了笑,道:“臣還以為陛下今日要謀一醉。方才為黃昏歸途計,卻是不敢多飲了。”
劉徹揮揮手,說道:“又是秋時,北邊軍報連連,朕來這上林苑地次數不少了,再飲個酩酊大醉回去。豈不成昏君了?”
陳玨笑道:“王孫是穩重之人,周太守出身將門家學淵源,李廣太守等老將也久經沙場,雖說匈奴人悍勇,但這些年來他們守著北邊,何曾讓陛下失望過?”
劉徹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千里邊地,就算近年移民實邊不斷,還是有大片的空擋。若是哪一地沒有守住……朕豈可懈怠?”
陳玨附和了劉徹幾句,卻也提不出別的辦法。大漢邊疆線太長,別說數城之地遠遠趕不上馬其諾。若是軍臣哪年有心徹底撕破臉,撕開一處縫隙就可以長驅而入,景帝過世那一年,匈奴人就過上郡直入,險些直抵甘泉。
營中人聲鼎沸,羽林衛隊飲酒吃肉,好不痛快,陳玨和劉徹這邊一時間卻有些沉悶。
當年他倆年輕氣盛,硬是攪合了一次和親。近日匈奴那邊傳來消息,十幾年前去和親的那位翁主,劉徹地堂姑身子骨不好了,這是幾月前的消息,現在她在世與否都兩說。
計拙是和親,這話固然有理,但匈奴那邊一個漢女都沒有和有漢女總不是一回事情,這漢匈形勢眼看著就要嚴峻起來。
當時因,現時果。
蕭瑟的秋風吹過。幾片落葉應景地隨風落地,陳玨心下輕嘆了一聲,竇太后處政到底保守,劉徹急著拿兵,除去權力**之外,也不是絲毫沒有道理。
不多時,李當戶親自來報,羽林騎有新秀數名,騎射卓絕。他打算讓這些年輕人賽上一場。劉徹哈哈一笑,道:“朕正想看看熱鬧。若有技藝和戰法都超絕的,朕就給他加個侍中。”
陳玨臉上浮出笑模樣,跟上去的腳步略略一慢,將李英方才送來地條子卷成一團收進荷囊。是一家。
這話雖冷了些,但在長安城大多數人看來卻大為有理,太尉田近來與親戚們地往來就是一個大大的力證。田做太尉做得風生水起,連著其弟田勝一家也跟著沾了光,在長安城中威風赫赫,蓋侯王信一家卻出奇地低調,先前泄露天機的王重被王信勒令嚴加看管。
這中間卻有個小典故,按說兄弟之間理應長幼有序,田家人在外置莊子看重一塊地,一打聽卻得知東邊地就是王信名下,挺豐沃的一處好地方,田最后卻毫不在意地放棄了。
堂邑侯府家宴。
“這田,就是個小人,這一朝得志,從前給竇家兄弟端茶倒水的事就都忘了,原先不是來拜訪就是請我們做客,現在也少了不是?”劉嫖隨口說道,她嘗了一塊魚味好,就張羅著讓侍女挑去細刺捻好,喂已過周歲的陳桓吃下。
陳玨聽了一笑置之,但芷晴聽了卻眉頭一皺一松,顯然也對田大不以為然。
芷晴重孝,近來時常入宮看望染恙的竇太后,去阿嬌處的次數都減少了,再加上近來風傳,田就要另取一位翁主,兩相合一,不只芷晴,陳家眾女眷已對田厭惡到極點。
陳玨聽著家人們談笑,坐在一邊倒也悠閑自得,他往堂中看了看,見陳須雖然不住笑著,偶爾眉宇間卻憂色隱現,當下便留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