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后的一天清晨,劉徹見陳玨到了,立刻抓住他的手拉他坐下,隨后神色憤恨地道:“原來孤還當是嬌嬌太過嬌氣太大驚小怪了,沒想到她那樣難受也是有原由的,根本怨不得她。不知究竟是誰膽敢買通母后賜下來的女官陷害阿嬌,真真可恨。”
劉徹所知道的事情真相,是太子妃陳阿嬌忽感身體不適,館陶長公主現(xiàn)女兒氣色不太好,便找了一位常給竇太后瞧身體的老太醫(yī)為阿嬌號脈,一看之下竟然現(xiàn)太子妃身體狀況差到不利生養(yǎng),老太醫(yī)抽絲剝繭才現(xiàn)罪魁禍是負責太子妃膳食的女官,眼看就要真相大白之際,那女官卻在前一天晚上因為打碎了御賜之物被賜死,眾人再也無法知道收買她的人是誰。
陳玨微微一笑,道:“楚服已死,這件事誰也說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臣只求太子念在阿姐受了這番苦的份上,多諒解她的一些小性子。”
劉徹聞言連連點頭,道:“這事一出,宮中所有人都說是母后要害嬌嬌,多虧嬌嬌識大體,把幾個亂嚼舌頭的宮人重重罰了,這陣流言才堪堪平息下去。就沖這點,孤也絕不會隨便生嬌嬌的氣,何況她使小性子的時候也很好。”這最后一句話,劉徹明顯降低了音量,但仍瞞不過陳玨的耳朵。
陳玨聽到這里,心頭不由泛出一絲喜意。那日在長陵追蹤他們的人最終回到了田蚡府上,可想而知是王娡知道楚服的死訊后心慌了,才派人跟著他。他甚至可以想象王娡這些天坐立不安,時刻擔心他會把金俗的存在告訴圣上的樣子。
劉徹沒有告訴陳玨的是,他那日去椒房殿問王皇后楚服之事時,皇后的臉色很不對勁。劉徹身為她的兒子再了解王皇后不過,他無法阻止自己的一種懷疑:難道這件事情真的和母后有關?
陳玨和劉徹二人又聊了一會,因今日沒有什么大事而早早下朝的太子太傅衛(wèi)綰便來到太子宮中開始新一天的授課。
因為劉徹年紀漸長的緣故,衛(wèi)綰聽從天子的命令,為劉徹和陳玨講學的內(nèi)容不再限于詩書經(jīng)典,而更多地加入了一些與政事相關的內(nèi)容。
今日衛(wèi)綰為劉徹講的就是漢初名人陸賈的著作《新說》中的《道基篇》。陸賈此人在后世名聲不顯,但他的學說在有漢一朝影響極大。他曾勸劉邦讀《詩》《書》,劉邦認為他的天下是他帶人在馬上打下來的,并不需要什么詩書,陸賈回給他的一句話就廣為人知了:陛下在馬上得天下,難道還可以馬上治天下嗎?
漢朝時士人中很流行的一件事就是總結秦朝滅亡的教訓,其中最有的名的《過秦論》,其作賈誼的許多觀點也脫胎于陸賈。
衛(wèi)綰的授課方式并不十分枯燥,他講的是陸賈的學說,卻常常在中間夾雜一些陸賈的生平逸事,劉徹和陳玨聽起來倒也覺得頗為有趣。
“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亡,故虐行則怨積,徳布則功興。”文章字面上的意義,已經(jīng)不需要衛(wèi)綰為陳玨二人詳細講解,簡單地說明之后,衛(wèi)綰便把講課的范圍擴展到陸賈的一些政治觀點上。
陳玨在聽課的過程中敏感地現(xiàn),身為儒的衛(wèi)綰顯然非常贊同陸賈的觀點,他用余光瞥了劉徹一眼,見劉徹聽得連連點頭,心想:難怪劉徹登基之后一門心思獨尊儒術,衛(wèi)綰王臧再加上一個趙綰,全都是儒學死忠,在這種耳濡目染之下劉徹絕不可能不受影響。
差一刻午時的時候,衛(wèi)綰結束了今天的教學,并要劉徹針對《道基篇》寫一篇文章,這個任務陳玨是沒有的,畢竟他是臣子,不需要像劉徹一樣把一些治國之道學得那么通透。
衛(wèi)綰飄然而去,劉徹則對于寫文章的任務微微皺眉,問陳玨道:“你是怎么想的?和孤說說看,孤也好做個參考。”
陳玨聞言一怔,正要用心思索時,門外忽然來了一個小黃門,道:“小人拜見太子殿下。陛下有旨,宣陳侍讀晉見。”
劉徹皺了皺眉,對陳玨道:“你先去吧。”
陳玨躬身一禮,便起身跟在小黃門身后,走向宣室殿的方向。他一邊快步走著,一邊揣測著天子召見他的原由。從太子大婚之前的梁王之事開始,經(jīng)過獻紙時的大出風頭,加上他對劉徹說的削弱藩王之策,再最近他又摻和到后宮爭斗之中。一樁樁,一件件,陳玨也不知道天子到底是為了哪件事而召見他,抑或是諸事都有,天子要和他好好清算一下?
為了便于天子就近教育和監(jiān)督太子,太子宮到宣室殿之間的距離很短,不到一刻鐘陳玨便來到了宣室殿外。這次來宣室殿面圣,陳玨并沒有在門口等多久就隔著門隱約聽見天子的聲音道:“讓陳玨進來吧。”
陳玨整了整衣冠和儀表,才緩步邁進宣室殿,向前走了幾步才跪道:“微臣陳玨,拜見陛下。”
天子御案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像是在翻閱紙張的聲音,與此同時陳玨聽得天子說了一聲“平身”,便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來,等待天子的下一句話。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并沒有立刻對陳玨說什么,而是徐徐地走下來,道:“這里是君臣敘話的地方,今日卻是朕要和外甥講話,你跟朕到書房來吧。”
陳玨答應了一聲,立刻跟在天子身后,心中卻是一定,天子既然這么說了,不管到底是因為什么事召見他,至少天子不大可能是為他的妄為而生氣。
天子書房的面積并不比堂邑侯府里陳午的書房大多少,雖然并不像宣室正殿那樣華貴萬方、宏偉寬闊,但也寬敞明亮,大大方方的。陳玨甫一入內(nèi),便聞得陣陣竹簡墨香,幾排木制的書架擺在側(cè)面,上面堆放著一卷卷的竹簡,書房門口正對著的地方放著的是一張書案,其上擺著不少筆墨書具,還有一卷正處于展開狀態(tài)的竹簡,書案之后正是剛剛落座的天子。
天子將那展開的竹簡卷起,又從側(cè)面的架子上取出一小打紙,平鋪在書案上,口中道:“陳玨,你過來給朕研墨。”
陳玨應聲而上,將袖子卷到手腕上方二寸處,便為天子搗起墨來。過了一會兒,墨色均勻、濃淡適度,陳玨放下手中的無視,側(cè)著躬身道:“陛下,墨已準備好了。”
天子也不說話,只神色認真地取出一支細毛筆,沾了些墨之后手腕一振,在平鋪的白紙上書寫起來。陳玨站在天子的右手邊,看不清天子寫了些什么,一時間只覺得忐忑不已。
又過了一會兒,天子朗聲一笑,道:“陳玨,你這紙什么都好,就是墨跡暈開的速度還是太快了些,力氣稍微大些整個字都會變形。朕練習在紙張寫字已經(jīng)快一個月,今日還是第一次在人前寫字,你過來看看,朕的字怎么樣。”
陳玨應諾一聲,徐徐上前,正見白紙黑字,讀來依次是: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剛而不鋒,柔而有節(jié)。故君子貴之也。
片刻,陳玨又躬身道:“陛下筆走龍蛇、字體剛勁,這是難得的一篇好字。”
天子呵呵一笑,抬手指著陳玨道:“朕多年來勤于政事,早就荒廢了書道,你的一手小篆聞名長安,哪里看得上朕這篇字,還不是在奉承朕嗎?”
陳玨道:“陛下的字威儀天成,帝氣盡顯,非我等凡夫可比。”陳玨其實一直在耍滑頭,兩次稱贊天子之字的氣勢,卻絕口不提字體的美觀程度。
天子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陳玨心里的彎彎繞繞,他卻并不介意,只道:“你開始做太子伴讀時,他還只是膠東王,如今一晃五六年過去,太子漸漸懂禮節(jié)、知孝悌、識進退,除了太傅的教導之外,未嘗沒有你的功勞在里面。朕這些年雖然不曾夸贊過你,但你的表現(xiàn),朕全都記得。”
陳玨隱約知道現(xiàn)在不是他該說話的時候,便依舊垂手而立,靜聽下文。
果然,天子頓了一頓,又道:“梁王之事雖是取巧,但你的主意既合為臣之道,又全了孝心,也是事實。太子大婚當日你獻紙一事,朕心甚慰,今日朕剛剛下令將紙張推行天下,也算你沒有白白辛苦一番。”
陳玨聞言,謹慎地道:“微臣不敢當陛下盛贊。”
天子聽了,緩緩道:“姑且不說這兩件事。太子前些天為諸王事上了一道奏表,依朕看絕不是太子獨自一人的手筆,你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