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閣熱熱鬧鬧,往來俱是文雅博學之士,但因為沒有什么值得重視的人,劉徹卻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無他,為《鴻烈》擠到麒麟閣來的大多是些不得志的文學之士,真正得貴戚信任的人都巴望著上層人物,沒有多少會屈尊同一群寒士擠。
陳玨對于這份熱鬧倒有些興趣,他一直認為,就算上天賜他無與倫比的運勢,讓他可以憑借一己之力造火葯△新學等等,短短數年之內把大漢的政經拔苗助長到后來的程度,根基上仍是不穩的。況且,陳玨求的是在不危及自身的前提下改變些事,冒著觸怒竇太后的危險弄什么新學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兩年他看劉徹的樣子,雖說這位大漢天子對儒家重視君權王道的思想上頗為重視,但也不像要就此把百家學說都打到谷底的樣子,加之多年來“文帝重刑名,景帝不用儒,竇太后重黃老”的一脈延續,思想文化的開放上雖說上比不得春秋戰國百家爭鳴,比下已是有余。
這種大好的情形下,陳玨更傾向于讓諸子百家的學說的各個派別自主地融合,事實證明,如今黃老早就不全是黃老,儒學也不是純粹的儒學,兩者都在不斷地改進。
就拿《鴻烈》來說,淮南王雖然自夸是集黃老之學的大成之作,然而在多有涉獵的陳玨看來,《鴻烈》也是一部雜學之書,融合了法、墨、儒、等許多學說,至于求仙問道、煉丹長生的那一部分。和陰陽家的學說關聯更大一些。
陳玨正在那里思索心事,劉徹這時忽地輕咦了一聲,道:“子瑜,你看那邊。”
陳玨順著劉徹地手指望去。正見董仲舒、孔安國、公孫弘幾人聚在一處,對于臺上夸夸其談的白胡子老翁指指點點,不斷地點頭搖頭。
劉徹見到熟人來了興致,也不管身后的楊得意是什么神情,拉著陳玨便擠上前去。司馬相如面上則閃過一絲悵然,就算他常和劉徹一起作賦作畫,他的地位比起陳玨來說實在差遠了。
孔安國少年老成,最喜歡研讀經學,平日里跟公孫弘地關系還好些,至于董仲舒。他一向看不上董仲舒的那股子霸道,因而平日里交情淡淡。
劉徹身高力壯,擠到幾人身后時猛地一拍孔安國肩膀,笑道:“怎么都來這啦?”劉徹說著,雙手不著痕跡地虛按了一下,示意幾人不要張揚。
孔安國嚇了一跳,才要回頭時便看見陳玨在笑吟吟地望著他,劉徹則笑著朝臺上那人望去,周圍生人不少,孔安國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行禮。
陳玨站在孔安國身邊。低聲笑道:“陛下所問我也想知道,你們明日也有入宮資格。怎地今日都來了這里?”
孔安國老老實實回道:“子瑜不知,我們這是本著知己知彼而來,淮南王編書耗時十載,若是果真此書流傳天下,我們的日子就…”
陳玨同情地看了孔安國一眼,儒者這時候確實被壓制得狠了,這時臺上老翁正搖頭晃腦地說到木勝土。土勝水。水勝火,火勝金。金勝木,故禾春生秋死…”
劉徹嗤笑了一聲回過頭,道:“這不是黃帝內經里就說過的?看來這部書還真是涵蓋諸家。”
陳玨笑道:“姊夫所言甚是。”他卻是在想,淮南子其實是一部好書,起碼在這個時代來看是領先的,如果淮南王不是一個野心家,而是一個純粹地學者就好了。
轉念一想,陳玨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若是淮南王沒有這種野心,召集門客著書的事還未必能夠完成,一飲一啄之間,哪里又來的如果。
劉徹正直年少,又身份尊貴,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的習慣根深蒂固,董仲舒身后的一個少年卻冷笑了一聲,道:“豎子無知。”
劉徹大小被眾人捧在指尖上,當年劉榮還是太子地時候都沒有敢對他無禮,當下怒極反笑道:“你是什么人,膽敢這么說話?”
陳玨也是一驚,待到想起這少年方才對董仲舒行弟子之禮,他心中一動,微微一笑,便收回去了踏出一半的那只腳,靜靜等著看好戲。
董仲舒嚇了一跳,他弟子數以百計,正是他計劃著有朝一日長樂宮老太太走人,他就可以領著一群弟子受天子重用,哪料到今日出了這么一回事。
董仲舒呵斥了這名叫褚大的一聲,便誠惶誠恐地要向劉徹賠罪,劉徹心氣平了些,待到看見褚大一臉不服的樣子怒氣又起,道:“讓他說,朕…我怎地就是豎子無知了?”
褚大年少氣盛,昂首道:“長者有言,老子不過是家人言而已,《鴻烈》也不過是雜燴罷了。”
劉徹的臉頓時一黑,平日里有人這么說話,他礙于竇太后雖不會大加贊賞,但龍心一悅也是正常,然而今日被褚大說到他頭上就不是一回事了。
鮑孫弘打了個哈哈,圓場道:“公子勿怒,我等所學亦被當今太皇太后稱為城旦語,不過是無意之語罷了,呵呵。”
褚大聞言,不顧老師董仲舒在場,道:“太皇太后,牝雞司晨者而已,陛下英明,便該早肅朝綱,豈可…”褚大說到這里指了指臺上,又指了指方才附和劉徹的陳玨,道:“豈可任此等人妖言惑眾?”
劉徹的臉色更黑,陳玨這時倒忍不住對褚大刮目相看,不狼董仲舒的弟子,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褚大和公孫弘所言都是有典故的,“家人言”是轅固生當年貶低黃老的話,正是這幾句話讓竇太后一怒逼他徒手斗野豬。“城旦語”則出自前秦李斯,“詩書百家語者,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
陳玨意味深長地看了公孫弘一眼。這小老頭眼下正眼觀鼻鼻觀心,只一雙微皺地手還在輕輕顫抖著,仿佛在為褚大的出言不遜而害怕,饒是如此,陳玨卻不敢小看這個與董仲舒并稱儒學雙尊地公孫弘…單論為人處事。兩千年功名千秋罵名的董仲舒可比公孫弘耿直得多。
董仲舒已經急出一頭汗,他韜光養晦就是為了不觸怒竇太后,他含恨看了公孫弘一眼,公孫弘這句話著實是太陰狠了,褚大也就果真著了道。
褚大連罵他自己和竇太后陳玨三人,劉徹這時怒氣爆棚。朝政諸事皆報長樂宮,他雖然有些不適,但對于從奪皇位到登基幾年來一直支持他地祖母卻敬愛有加。
董仲舒躬身正要說什么,劉徹健臂一伸推開他,他怒著指向褚大道:“牝雞司晨?朕今日就讓你變閹雞!”
劉徹此言一出滿場皆驚,陳玨一聽他連閹雞的話都說出來,知道他確實已經怒極,他看看周圍的人已經漸漸被這邊的吵鬧吸引了注意力,忙拉住劉徹道:“姊夫,他無知不要緊。切不可損了人心。”
劉徹忍氣看了看陳玨,知道陳玨這也是為他好。褚大再出言不遜,方才的話也有幾分尊重君權地味道,他還不想因罰他而失了天下士人之心。
狠狠瞪了教出好弟子地董仲舒一眼,劉徹便拂袖道:“子瑜,走了。”
陳玨答應了一聲,給了飽受驚嚇的孔安國一個笑容,又暗自在心里對倒霉到失了幾分圣心地董仲舒道了聲對不住。這才跟上劉徹的步伐。
董仲舒在原地垂首頓足。想要對褚大發作,但老對頭公孫弘還在那里看著。他強忍著怒意,又待了一會,等到方才同陳玨失散了司馬相如找到這邊,他才面色微青地拒絕了孔安國同行的建議,帶著幾個弟子一起離開。
不多時,一行人便四散得差不多,只余西北邊淮南王地車駕不動,車中人沒注意這邊,仍舊商量著太皇太后對于《鴻烈》的態度。
說欣賞,竇太后對劉安卻淡淡,說不欣賞,竇太后用對《鴻烈》大為稱贊,宗室列侯家都收到了長樂宮的賜書,當真讓人捉摸不定。
劉徹快步走出百步,等到了離麒麟閣遠些的無人處,這才駐足停下,這時陳玨忽地看見方才他注意到的那短衣男子朝這邊走來,那男子滿臉恭敬地拜伏在地行了大禮,道:“草民拜見吾皇萬歲!”
萬歲一詞,是在漢武帝中年后才歸于皇帝專用的,這時說來算是吉祥話,劉徹神色緩和了些,陳玨上前一步,清聲道:“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滿面笑容地道:“草民臨主父偃,方才于麒麟閣內驚現天子圣駕,草民不敢聲張,但見天子不拜非為臣民之道,是以斗膽追上來拜見天子。”
劉徹一聽樂了,道:“子瑜,不用緊張,朕看這人挺有趣。”
這會陳玨跟主父偃的目光是交集在一處了,陳玨是看這位因推恩令而名垂史冊的名臣,主父偃則是看著陳玨這位聞名長安的少年顯貴,他游學天下數載一事無成,今年終于下定決心而入長安,早將城中權貴的情況打探得一清二楚。
天子近臣、皇后親弟原來就是這么個風采過人笑容溫和地年輕公子,只有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還像幾分長安城里到處可見地世家子弟。主父偃心想。
劉徹這時有幾分尷尬,好好的評書會,天子沒事來湊熱鬧,傳出去有點不莊重的嫌疑,陳玨看在眼中,溫聲道:“陛下重才惜才,今日到此正是為了看看城中的文學之士到底什么樣,你還是不要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