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道病危?
徐佑只覺得胸口突然悶的透不過氣來,自從知道義興之變的真相,安子道已經上了他必殺名單的首位。雖然這個楚國的主人高高在上,從錢塘到金陵的距離看似遙不可及,卻是促使他拼盡一切、奮發(fā)圖強的強大動力。
可現(xiàn)在,安子道竟然要死了?
“消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袁青杞低聲道:“此事目前知道的人不會超過五個,連京城的宰輔們都未必了解詳情。主上嚴密封鎖了消息,就是怕引起內外不安……”
何止不安?太子失德,難以服眾,諸王屏藩,擁兵自重,怎么看都是主弱臣強的局面。如果安子道真的駕崩,楚國馬上就得大亂!
安子道英明一世,權術勢三道通明,可唯獨沒有處理好儲君這件關乎國本的大事。他一直想罷黜太子,卻又顧慮重重,每次打壓一番后迫于形勢都得再提拔一番,導致太子沉浮不定,威信掃地,也給了其他人覬覦上位的野心,以至于朝野上下暗流涌動,國將不國。
巍峨如山,高聳入云的帝王,也抵不過時間和疾病的折磨,終究要隨著歷史的長河化為無足輕重的塵埃。
安子道死不足惜!
徐佑的眼底深處掠過一道不易察覺的厲芒:可也不能這么輕易的讓他魂歸太虛,該還的債,還清了再死!
“微之,主上若崩,太子繼位,你再以玄機書院統(tǒng)合儒門的勢力,未免樹大招風,易招人妒,只需讒言兩句,加上太子和你之前的仇怨,必死無疑。”袁青杞眸子里藏著深深的憂慮,甚至帶了點懇求的語氣,道:“這次聽我的好不好?先看看形勢,不要急,玄機書院也不是真的辦不成,等一等,或許還有轉機……”
安子道若活著,為了制衡太子,也為了他假仁假義的名聲,徐佑還能悠哉悠哉的在錢塘過活。安子道若死去,太子也可能早忘記徐佑這個人,不把他當成什么威脅,可要是徐佑主動跳出來引人注目,再有人于殿前煽風點火,下場如何,不難想象!
袁青杞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褪去了無人能夠識破的面具,苦口婆心的勸誡徐佑,唯恐他孤注一擲,成為這驚天變局里最先被碾碎的那枚小棋子。
為此,她甚至不惜透露自己和內府有著不同尋常的聯(lián)系渠道,雖然話里沒有明說,可徐佑何等樣人,天下間只有少數(shù)人知曉的秘密,袁青杞竟然在千里之外如若親聞,細細思來,毛骨悚然!
可不管怎樣,對徐佑而言,這是天大的人情,也是天大的信任,說是救命之恩并不為過,以袁青杞的身份地位和人才樣貌,肯對一個男子這般的上心,換了別人,就算不從此死心塌地,也要感激莫名,恨不得肝腦涂地,舍生相報。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徐佑能屈能伸,并不固執(zhí)己見,更不是眼看火勢燒身,還要縱身跳入火海的白癡,躬身作揖,道:“三娘好意,我心盡知!玄機書院一事就此作罷,先觀時局,容后再議吧!”
袁青杞終于松了口氣,眉眼彎如月牙,輕聲道:“原是我多事,玄機書院對你這么重要,推到這步,也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可你還能聽得入耳,我……其實心里很歡喜的……”
方才袁青杞依偎在徐佑的肩頭,那是她最脆弱,也是她最無助的時刻。徐佑當時不明白,可現(xiàn)在知道原因:安子道其實才是袁青杞最大的靠山,有了安子道的支持,她才能假死脫身,以鶴鳴山大祭酒的身份掌控揚州治,然后在安子道和孫冠之間走鋼絲,暗中培養(yǎng)人才,積極發(fā)展實力,不惜一切代價的鞏固地盤,有了這些,她的抱負和謀劃才可以慢慢的得以實現(xiàn)。
但是現(xiàn)在,安子道危急,她失去了朝中可以依靠的力量,若將來有一天和孫冠攤牌,所要面對的壓力就要由她獨自承擔。
若非如此,徐佑想要看到她柔弱女兒家的一面,怕是得等到猴年馬月。
辭別的時候,徐佑突然問道:“金陵城里,何人最為通曉《尚書》?”
“若論《尚書》,自然是家住倪塘的崔元修!”
當夜離開林屋山,徐佑沒有在吳縣停留,原本他的行程是拜訪袁青杞之后去見顧允,在顧允的引薦下邀請明法寺首座竺道安出席玄機書院的開院大典,現(xiàn)在驟然得到安子道病危的消息,所有行程都必須隨之發(fā)生改變。
乘舟順流而下,過津口時依舊商旅輻輳,興盛不減往日。徐佑立在舟頭,眼前的大好河山,其實已在不知不覺之中處在了風雨飄搖的關頭,這次不再是白賊那樣的小打小鬧,不再是旱災那樣的拘于一隅,一旦爆發(fā),很可能席卷江東二十二州,上至公卿,下至百姓,無一幸免。
整整兩日夜,徐佑沒有說一句話,等到了錢塘,立刻召來何濡、左彣、冬至,他神色平靜,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道:“我準備去金陵!”
左彣和冬至相顧失色,這些年在揚州潛心經營,從庶民而士族,從階下囚而座上客,從喪家之犬而名滿天下,從武道天才而幽夜逸光,徐佑走的極難,卻也一步步走到了現(xiàn)在的高度,讓人嘆為觀止。
可金陵不是揚州,天子腳下,帝京名都,各方勢力交雜糾纏,真真稱得上龍?zhí)痘⒀āL印⑸蚴稀⑻鞄煹滥酥林魃希魏我环綄π煊佣远际驱嬋淮笪铮麄兓蛟S不會搭理遠在天邊的蠅蟲,可若是這只蠅蟲跑到面前礙眼,難保會發(fā)生什么后果。
兩人同時看向何濡,這種時候,也只有何濡可以勸誡徐佑。誰知何濡并沒有出言反對,而是眉頭微微揚起,問道:“七郎若去金陵,那玄機書院呢?”
“書院的一切事宜暫且停下!”徐佑道:“今夜由清明動手,在不緊要處點燃一把山火,將書院側翼的那幾進院子燒毀即可。天干物燥,山火肆虐各地,燒幾進院子也是平常。書院被燒,需要重建,突遭火患,也非吉兆,延遲至明年再擇良時,不會引起太多的懷疑!”
“書院的事好辦!”何濡又問道:“可七郎以什么名義進京?”
“《春秋正義》已經行于四海,馬上《周易正義》也要頒行天下,我苦于對《尚書正義》還有許多晦澀未名的地方,故而往金陵求學于大儒崔元修……”
何濡目光流轉,接連捻斷三根胡須,放聲大笑,道:“好!當斷則斷,七郎此舉,終有幾分雄主的氣度了!”
靈秀山的大火燒了半夜,得到消息后的陸定安在吳縣家中差點吐血,顧氏朱氏以及其他交好的士族都派人前來慰問,還表達愿意捐資援助的善意。徐佑一一謝過,從府內撥款,安排人重建書院被損毀的部分,這次嚴苛了規(guī)章制度,以求堅決杜絕類似的事情再次發(fā)生。
同時《周易正義》經過天青坊的日夜開工,隨著書商和舟船進入很多人的案頭。這本由清明和何濡聯(lián)手操刀的《周易正義》,融合了儒佛道玄四家以及讖緯、象數(shù)等諸多學派的特點,卻又有不少另辟蹊徑的新奇見解,讓人耳目一新,被譽為徐佑自《春秋正義》后又一部足以名垂后世的經學著作。
緊接著又有好消息傳來,祖騅經過近一年的瘋狂試驗,在徐佑領先了一千多年的知識儲備的幫助下,先是用焦炭取代木炭和煤作為燃料,然后改灌剛法為坩堝法,以石墨、粘土和高硅為耐火材料,并加了空氣預熱技術和改進鼓風動力之后,終于將爐溫升到了1600度以上,造出徐佑夢寐以求的螺旋彈簧。有了彈簧鋼,四輪馬車的制造輕而易舉,不出旬月,這個世界上第一輛配有彈簧減震的四輪轉向馬車在天工坊低調的問世。
涂上亮漆,裝飾銀線,鋪就錦席,反正怎么奢華怎么來,按照徐佑的話說,無比突出七個字:有錢有權有地位!只要坐在上面,不僅身體要感覺到絕對的舒適,精神也要得到無比的滿足。
這不是馬車,是他的搖錢樹!
所有的事情安排妥當,已經到了六月下旬,徐佑帶了五百磚最新季的青雀舌,將四輪馬車用幕帳裹的嚴嚴實實,裝到自家的船上,與清明冬至方斯年蒼處等人趁著夜色離開了錢塘。
望著掛著徐字旗號的大鳊遠去,左彣忍不住道:“郎君此去金陵,委實有點冒險。我們說話不管用,可你怎么也不勸勸呢?”
“五年了!”何濡的雙眸在幽黑的夜色里透著詭異的光芒,道:“風虎,你要知道,七郎離開帝國的中心太久了,久的他都忘記了自己還能夠做什么。只有去了金陵,看看帝京那些公卿們的丑陋和殘忍,他才能明白,在這個你死我活的世間,你不殺人,人人都想要你的命!”
“金陵,是煉鐵爐,是磨刀石,是地府,也是必須要邁過去的關隘!”
“走一遭,要么死在那里,要么龍飛九天!”
何濡轉過頭,他文弱書生,不通武功,可此時此刻,那目光銳利的讓左彣都不敢直視,道:“七郎死不了,該死的,是這安氏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