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落于宛城的南陽曹氏大宅內,卓云滿臉焦急之色,正來回踱步,顯得有些惶惶不安。曹笇則是面色陰沉,抿緊薄薄的嘴唇,眼神中透露出絲絲的疲憊。
自從淮水貨運不暢后,大農丞東郭咸陽在皇室實業和少府的支持下,采取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反制措施,整個南陽及周邊郡縣的鹽價猛然狂。
四十錢每石似乎已變相成為鹽業的某種默契價位,讓百姓們心中已有了計較,任何高于這個價位的食鹽壓根賣不動。
以曹卓兩家為首的南陽大鹽商們,在過去的半年以八十錢每石的價位購入了超過千萬石海鹽,又為了穩定鹽價,將旗下的諸多鹽肆盡皆關門歇業,試圖制造市面上食鹽短缺的假象。然而隨著河南商賈和各個郵亭開始向南陽及周邊郡縣以不可思議的低價傾銷海鹽,將他們的圖謀完全擊碎。
“舅父,事已至此,再強撐下去已毫無意義,不妨先退讓一步,重開鹽肆,依著四十錢每石的市面價位出售海鹽。”
卓云止住腳步,咬著牙狠聲道:“雖然會生生虧損超逾半數的本錢,卻總比血本無歸要好。你我兩家皆是底蘊深厚,今后只要不離不棄,相互扶持,他日必能東山再起。”
曹笇無奈的苦笑道:“事情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簡單,虧本賤賣倒再其次,一旦你我兩家開始出售海鹽,其余鹽商必定陣腳大亂,甚至斷尾求生,競相降價出售。你仔細想想,這南陽郡能有多少人,一月能用掉多少食鹽?咱們倉稟中如今囤積的礦鹽加上海鹽,遠超千萬石,一旦盡數釋出,極為可能讓市面鹽價的再度狂貶,甚至使得食鹽變得比砂石還要低廉。”
卓云聞言,不由面色大駭。
他雖是卓氏當代家主,但只是剛過而立之年,論起眼界和經驗是無法和老奸巨猾的曹笇相比的。又因曹笇乃是卓云的親娘舅,因此半年多來曹卓兩家聯合南陽鹽商對抗皇室實業的諸多手段,大多都是有曹笇掌舵。
如今卓云見原本視為依仗的娘舅突然變得銳氣盡失,自然更加迷茫和惶恐。
曹笇見外甥面色大變,不由微微嘆了口氣,張嘴正想要出言安慰幾句,卻見家中的老管家周寬急匆匆的步入堂內,喘著粗氣道:“老爺,大事不好了!”
曹笇眉頭一皺,卻并未出言斥責。
周寬在曹家當了數十年的管家,一向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平日也見過不少大世面,如今突然面色惶急,定然是確有大事發生。
“老爺,有人拿著幾張借據,在太守府告狀,說是咱們曹家欠債不還,要太守為其主持公道,將老爺依律嚴懲!”
周寬稍稍調勻了氣息,焦急的說道。
“荒謬!想我曹家家大業大,身家巨億,怎會欠錢不還?!”
曹笇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不由怒極反笑,“到底是何人膽敢傳播如此不著調的謠言,也不怕讓人笑話?!”
周寬用力搖著花白的腦袋,急忙道:“老爺,這可不是謠言。如今太守府的府卒已然登門,說是要將老爺帶回府衙問案。老奴已命人招待茶水,將他們拖延在正堂片刻,這才前來通報。無論是走是留,老爺都要快快相出應對的法子才是。”
曹笇和卓云聞言,盡皆面色大駭。
若是太守府已派吏卒前來帶人前去,便說明告狀之人手中確實有值得采信的證據,并足以立案,而太守也受理了此案。
大漢國策便是重農抑商,商人的政治地位極低。即便是再有錢的巨商,哪怕平日私下結交了不少權貴,但若真的惹上官司,進了府衙正堂,也免不了四肢發軟,心虛冒汗。
曹笇臉上的怒容一掃而空,換上了一副蒼白而恐懼的神情,各種思緒在腦海中急速涌現翻騰。
逃跑是不可能的,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南陽曹氏家大業大,想要舉族逃亡,無異于癡人說夢。
曹笇雖是家主,但也只不過是曹家各房中實力最強的一房而已。即便不算上家族旁系,單就嫡系而言,至少還有兩房的勢力能左右曹笇的決策。他們斷斷不會為了曹笇一人,便丟下祖宗基業的。
再說欠債逾期不還者,依照漢律,乃屬于雜律(相當于后世民法)的范疇,若能盡速歸還欠債,不過是處以鞭笞之行。而且債權人在這段時間內,還不能擅自奪取欠債者的家產錢財用來抵債,否則也會被依律嚴懲。
相對于華夏大多數封建皇朝的法制,漢律在“某些方面”算得上極為仁慈的一部律法,即便是欠債者的權利還是被保障的。
當然,若是最終欠債者實在無力償還債務,漢律的殘酷的一面就會體現出來了。首先便是抄沒所有家產,由官衙派出書吏估價,若還是資不抵債,欠債人本身連帶家中妻兒老幼都要編入奴籍。成為奴隸后,便只有兩種出路,一種是成為債權人的私奴,另一種則是成為官奴,由官府按照市價出錢償付債權人。
“老爺莫急,雖說太守著府卒帶你前去聞訊,老奴卻未見他們持有枷具鎖鏈,言語之間也不似問罪拿人。想來太守并未將老爺判罪,而是想招老爺前去當堂對質罷了。”
周寬見曹笇面色灰敗,不由出言勸慰道。
曹笇聞言一愣,復又沉思良久,方才回過神來,面色遲疑道:“此事實在有些蹊蹺,這些日子來,我曹家雖向郡內的幾家豪商借了大筆錢財用以周轉,卻從未聽聞有人上門要債,怎會突然有人將老夫告上公堂?”
一旁的卓云也是面色迷茫,若是那些豪商想要曹家還錢,只需拿著借據上門討要,曹家定然會盡力還債。畢竟實力對等的商家之間最重誠信,作為南陽鹽業的執牛耳者,曹家的臉面和信譽遠比億萬銀錢要來得寶貴。
“老爺也不必徒費心思琢磨,只需隨府卒前往太守府走上一趟,其中緣由自見分曉。若是有人刻意陷害,更當盡早前去自清。老爺去得晚了,倒沒來由的顯得心虛,人言可畏啊。”
周寬見狀,不由有些急切道。
按照常理,府卒前來拿人,都是橫沖直撞,毫不講理。今日的府卒竟沒有直闖后宅,而是頗為和善的待在前廳,讓周寬有時間前來向曹笇通報,已顯得很厚道了。
這還得多虧朝廷前些日子大肆清洗了南陽的官場,讓當地官風為之一清,原先飛揚跋扈的官吏殺的殺,抓的抓,連帶著小小的吏卒也紛紛收斂不少。
然而,即便府卒們再和善,還是要將曹笇盡快帶到的府衙。
如今已過去半盞茶的功夫,若是曹笇再不出去,恐怕府卒們很快就要闖入后宅拿人了。一旦從“帶人”變成“拿人”,性質可就變了,即便沒有枷鎖,恐怕也免不得挨上一頓拳腳,捆綁得嚴嚴實實的。
曹笇見老管家出言催促,心知再遲疑下去,不但于事無補,反而會讓情勢變得愈發不利。
他經商數十載,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痛快人,當即把心一橫,稍稍整理了衣襟,不忘對卓云囑咐道:“你且先回府,既不要繼續購入海鹽,也萬萬不可輕易重開鹽肆。待我處理完這樁破事,再派人找你前來商議后續對策。”
卓云眼見曹笇即便官司纏身,還在掛念商賈之事,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苦笑道:“舅父的囑咐,小侄自當遵從,還望舅父多多保重。”
曹笇重重的點了點頭,不再言語,而是徑自領著周寬緩緩的向前廳走去。
卓云望著他驟然顯得有些佝僂的背影,重重的嘆息一聲,心中突然冒出一絲疲憊,一絲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