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劉昊距離陳景云,不到兩米。他不用靈識也能看到這位掌門筷子間的一塊肉。
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尷尬,劉昊努力的左右看看,試圖找一找話題:“哎呀,陳掌門,這里怎么沒有看到由……前輩……”
光是在“阿姨”和“前輩”這兩個稱呼之間抉擇,劉昊就花了將近一秒。
——啊啊啊啊啊,我和陳掌門以前有些齷齪,但是和由前輩沒有不是?所謂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說不定突破口在這兒呢?
陳景云吃飯的手停了下來。他看了劉昊兩眼。劉昊立刻低頭扒飯。看到劉昊這個樣子,陳由嘉臉紅的同時氣不打一處來。由于陳景云修為遠超她和劉昊,靈識傳訊之類的手段對于陳景云來說與大聲說話無異。而在飯桌下用腳踢……天,有這么蠢的么?陳景云的靈識不比兩個連元神都沒有的小家伙強?
但是作為萬法門的核心弟子,陳由嘉有的是辦法,她憤恨的用筷子敲了敲碗。這是根據劉昊的語言學理論從無到有構建起來的新語言。在不與陳景云做雙向交流的情況下,陳景云基本無法破解。
而這門語言……恰好是劉昊和陳由嘉玩鬧的時候隨手做出來的。
劉昊聽出了大意:“蠢貨!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憤怒。”
——順便一提,表情符也是劉昊的“發明”之一……
陳由君的眼睛在妹妹和劉昊身上掃了一下,先是用筷子點了點陳由嘉面前的盤子,道:“食不語。”然后,又轉頭對劉昊說道:“家母正在天生峰閉關,需得突破到煉虛中期才行。王師弟這次,怕是見不到了。”
對于修士來說,“愛情”“親情”是可以永恒的——當然,這種情感維系的形式也與凡人有所不同。
現在,“逍遙境界”經過一次調整,已經等同于“長生境界”。而陳景云半步逍遙,換句話說,就是距離長生道果只有最后一步。而他的妻子,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宗師,長生的機會實在是不好說
如果陳景云他希望將自己的這段感情長久維持下去,他們現階段的長期分離就是一種必然的選擇——當然,以一時的分離換來長久的相守,也是一種很正常的做法。
既然是為了“永久”而做的準備,那么“每年一次”的日子,缺席也是很正常的了。
劉昊察覺自己說錯了話,低頭扒飯,不言不語。
四個悶葫蘆湊到一塊,于是就真的“食不語”了。
好不容易吃完這頓艱難的年夜飯,劉昊局促的坐在一張椅子上,他現在寧可和自己的學生們大戰三百回合,也不愿意在這種情況下呆在陳由嘉的家里。
但是起身告辭……起身告辭……劉昊再蠢也知道不行啊!
這個時候,反倒是陳景云起身,招呼劉昊道:“劉昊么,跟我來一趟吧,我……有幾句話想跟你交代一下。”
劉昊聽得心驚膽戰,總覺得陳掌門話里有話。但是,在陳由嘉催促的眼神之下,他還是跟了進去。
陳景云的書房有些雜亂,和客廳截然不同。陳掌門揮揮手,書籍自動歸位,清出一片空白地帶。他輕輕一指,道:“坐。”
劉昊坐下。然后,“翁婿”二人面對面坐了十來分鐘。陳景云輕輕談到:“我沒想到,居然是你……”
“是我……什么?”劉昊被尷尬淹沒,不知所措。
“我一生誠于算學,亦是不虧職守,卻對家人有所……有所不足。”陳景云嘆息:“由嘉和由君兩個孩子,我都……不大好說。由君是男孩子,這些年自己走出來了,但是由嘉性子別扭,我總……總是擔心她長不大,以后會受人欺侮。”
劉昊呲牙:“您在這兒,一般人也不會有膽子欺侮她的吧。”
陳景云搖搖頭:“明面上的欺凌自不會有,但是暗地里的氣總是免不了。”
說到這里,他看了劉昊一眼:“其實,我很擔心,她能不能找到自己心儀的人。然后,那個心儀之人,到底對她好不好——說實話,我自身虧欠她許多,所以有時也會想,若是她日后的丈夫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人物,只是一個能夠陪她吃吃喝喝玩玩的人,也挺好……”
劉昊心中突然有一股沖動。他很想對著陳景云拍著胸脯說,這件事不用他擔心,他一定會……
“但是,我萬萬沒想到會是你啊。”陳景云看著劉昊,神色不動,不知是欣慰還是失望:“你其實和我很像,乃是誠于道者。我有時也會擔心,她和你在一起開不開心……”
劉昊張大嘴,忽然又將自己的話咽了回去。
這些年,自己確實到處奔走。雖然這里面有馮落衣指令的成分,但根本性的原因,還是因為,他是一個求道者,希望能夠知曉神州種種事件背后的真相。
真論起來,他未必真的“誠于人”。
他深吸一口氣,道:“陳掌門,關于這一點,我……”
陳景云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搖搖頭:“你是誠于道者,是求道之人。我并不……并不指望你可以做什么。剛才只不過是我作為由嘉父親的一些……一些心里話吧。說與你聽的。”
接著,這位萬法門的門主深吸一口氣:“另外,十年前,我確實虧欠于你。雖然馮先生跟我說過,說你不計較這件事,但是我心難安。所以,我們之間的這段恩怨,也算是了結了吧。”說完,他站了起來。
然后,在劉昊目瞪口呆的眼神當中,老泰山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在了自己面前。
“這一跪,還我當年武斷。”新一年最初的幾個時辰里,劉昊一直都是在錯愕與恍惚當中度過。
雖然理論上,每一個修士都應該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色變的勇氣。但是,這只是一種理想狀態。老實說,并不是每一個修士都能夠這么鎮定。
尤其是這個“泰山”崩塌在自己面前的時候。講真,這沒法淡定。
第一次上女朋友家,就被未來岳父跪了,這個時候我應該是什么表情……在線等,挺急的。
直到爆竹聲漸漸小下去的時候,陳由嘉才推著劉昊往門外走。劉昊這才回過神來:“這是干什么……”
陳由嘉有些惱火:“你難不成還想留下來過夜么?”
平日里在南溟,天高皇帝遠,陳由嘉也不會避諱什么。但是,這里是萬法門。陳景云還沒有走出最后一步,生命形式還沒有產生最巨大的蛻變,靈識暫時無法長時間延伸到南溟。但是,隨時覆蓋整個萬法門,對于半步逍遙來說還是比較輕松的。
對于陳由嘉來說,讓她和劉昊在自己父親眼皮子底下親昵,還不如直接殺了她。
而留劉昊在自己家過夜,她也是萬萬不敢的。
在將劉昊推出門之后,陳由嘉又恢復了淡漠的表情,對自己哥哥道:“哥,我送送他。”
陳由君意味深長的看了自己妹妹一眼:“早點回來。”
陳由嘉臉再也繃不住,立刻紅了個通透。她恨恨的跺了跺腳,可偏生又想不出什么話反擊,遂只能恨恨的跟著劉昊出門。
在妹妹離開之后,陳由君才嘿然笑道:“送?才幾個山頭啊,那小子好歹也是半步元神呢……這怕是越送越慢的拍子啊。”
劉昊乃是半步元神,又修成了相宇天位功,利用空間天然扭曲的功夫極強。雖然他自己的宅子和陳景云的居所分別處于萬法門的不同方位,但對于劉昊來說,怕不是一道遁光或者一記相宇穿游就可以抵達的距離。
就這點距離,還需要送么……呵呵,如果是用走的話,怕是可以直接“送”到大天亮吧!反正以結丹期修士的肉身強度,走過去也沒多累人!
在無人的林間小道之上,劉昊和陳由嘉手牽手,并肩走著。今日乃是大年初一,沒有月亮,本應是星辰閃耀的日子。但是,零星的煙花卻將這些天上的光點掩蓋了。
而煙花那本應熱烈的爆破聲,在此刻聽來,卻有幾分清脆,有幾分寂寥。
新的一年了。
劉昊正在感慨的時候,陳由嘉問道:“我爹,和你說了什么?”
“很……平常的對話。”劉昊決定將“你爹剛才給我下跪了”這件事永遠爛在肚子里,道:“交代了一些讓我好好對你之類的話,然后……談了一些舊事,解決了一些恩怨。”
陳由嘉點點頭:“那家伙好像一直很在意十年之前將你趕出去這件事……”
當年之事,是因為劉昊特殊體質,導致了他魂魄異于常人,被認為是“有謫仙嫌疑”——當初馮落衣還沒有從趙青峰的前身手中騙出行之有效的檢測法,所以劉昊也就一直背著這個黑鍋。而陳景云由于自身的職責,就不能讓劉昊探入萬法門的范疇。
這原本無可厚非。但是,在當初,陳景云其實是有機會收回這個成命的——當時劉昊和薄筱雅提出了“模糊”這個概念的時候,就等若是用自己的天分在為自己正名。只是,之前由于陳景云的錯誤安排,劉昊在和艾長元激戰之后,立刻就被安排作為薄筱雅的對手。對于當初只是練氣期修士,未曾掌握什么特殊手段的劉昊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雖然這是由于陳景云的誤操作,但是劉昊不知道。兩人的關系也由此而徹底僵了。
如此算來,陳景云確實有虧。這些,也是劉昊今天才知道的。轉念一想,陳景云剛才的行為,是不是在表示“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大家都不要計較了,以后正常來往就行呢?”
或許,這就是這位掌門人釋放善意的信號?
這是不是就是表示“大家忘了過去以后就做一家人”呢?
出于科學家的實驗精神,劉昊設計出了一個驗證的過程——他現在將陳由嘉撲倒,看看會生什么事。如果“岳父大人”沒有出來打斷,豈不是說……
只不過,這個實驗成本過高,而且忽略了陳景云忙著工作、沒有偷窺的意外因素,并不是一個成功的實證,所以,劉昊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看著陳由嘉,低聲道:“其實,陳掌門還是會關心你的吧……”
“嘴上說說而已。從小到大,他就沒有好好和我說過幾句話。”陳由嘉癟了癟嘴:“他一心想要讓我能夠繼承衣缽,最好代他走那條不一定能夠走出來的道路……真過分,哪有父母會這樣期待兒女的呢?”
“如果我是父母,我多半也希望自己的兒女能夠理解自己啊。”劉昊道:“再者,陳掌門其實對我不大滿意,你知道為什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