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三的八百里加急僅僅十一個字,但沈經綸看到了他的決心,他相信何歡一定心知肚明。 即便她已經拒絕謝三,但沒有女人不會因此感動,只怕這件事已經深深烙印在她心中。
一旁,沈志華察覺沈經綸的焦急,微微一怔,回道:“大爺,按律例,八百里加急僅能傳遞軍情,只要此信傳回京城……”
“你以為他會害怕御史彈劾嗎?不要忘了,這是他第一次用八百里加急,傳消息回京城嗎?”
面對沈經綸的質問,沈志華呆住了,可轉念一想,他又驚又恐,急問:“大爺,謝三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他想怎么樣?”
沈經綸無言,緊緊攥著手中的信紙。他命令自己冷靜,可思緒就像暴風雨下的大海。在林曦言咽氣那天,謝三出現在了薊州,一切在那一天脫離了正軌,就像冥冥中注定的一般。
“既然是八百里加急,這會兒原件已經過江了吧?”沈經綸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冷靜。見沈志華點頭,他又道:“不管怎么樣,先把謝三找出來再說,恐怕他不止送信回京,同時也派人去西北找他的舊部了。”
“大爺,不如讓在下親自去東亭附近找一找。”袁鵬自動請纓,又低聲解釋:“他身手不錯,一般人就算找到他,也不一定殺得了他。”
“他應該已經不在東亭了。”沈經綸從墻上的暗格中拿出一幅地圖仔細研究,片刻,他又似自言自語般說:“他身邊的長安,也不能留著……”
正如沈經綸所想,若是緊要的軍情,謝三絕不敢用官驛的八百里加急。他從東亭發出那封書信,一來是他迫不及待求娶何歡,只怕夜長夢多,再生意外。二來,自呂家那對夫妻葬身懸崖,他心知自己仍在薊州的事實必定瞞不了,畢竟真正的車夫還活著。眼下,既然事情敗露,他索性再投一顆石子下水,試一試江南的水到底有多深。
這一日,艷陽高照,午后的烈日幾乎把柳樹葉兒都烤焦了,謝三穿著粗布衣裳,騎著瘦骨嶙峋的小黑馬兒,扮作趕路的百姓,進了一座臨海的小城鎮。
謝三的目光掃過街道,街上行人不多,馬路也算干凈,依稀還能看到往日的繁華跡象。他找了一家老字號酒樓,把韁繩交給小二,挑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一邊吃著面條,一邊側耳傾聽食客們的談話。
“再過兩月又該秋收了,上次倭賊洗劫了陵城,這次不知道會不會是咱們這。”
“唉,別烏鴉嘴!”
“就是,就是!”一個商旅打扮的中年男人連聲附和,走到另外兩人的桌前,一屁股坐下,壓低聲音說:“不瞞二位,我剛從北邊過來。聽說上次在陵城,倭賊打劫的不是糧食,而是金銀。照我說也是,有了銀子,還怕買不到糧食嗎?”
令一個本地人打扮的男人搖頭道:“話不能這么說,那些倭賊都住在海上,有再多的金銀有個屁用,難道大海還能把金銀變得糧食?”
“也是。”另外兩個男人點頭附和,又道:“不過那些倭賊真是窮得可以,早幾年,聽說他們連鍋子鏟子菜刀都搶!”
“不管倭賊搶什么,受苦的都是我們這些小老板姓。”商旅打扮的中年男人搖頭嘆息,又神秘兮兮地說:“你們聽說了嗎?沈大爺又要娶妻了,娶的是他前頭妻子的表妹。”
“真的嗎?是薊州沈家的沈大爺?他不是說,三年內不續娶嗎?”
……
眾人的話題一下被引至沈經綸即將娶妻的話題。謝三不著痕跡地看一眼中年男人,隨即稍稍轉過身背對他。
自何歡送信至沈家的莊子,告訴他們,她不再回去,他便按照原定計劃,一路查看沿海地形及兵衛所守軍情況。
幾天前,他也像現在這般,進了靠近碼頭的城鎮吃飯,忽然就聽人議論,何歡即將嫁給沈經綸。當時他嚇了一跳,可轉念間馬上想到,這一定是沈經綸或者其他人的伎倆,目的是逼他回薊州。
沈經綸在整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他暫時不清楚;他也不知道十年前的真相是否如沈經綸所言,但如果這些傳言是沈經綸所為,他只能說,自己高估了他。
謝三低下頭,“呼啦啦”大口吃面。男人當以大事為重,所以他離開了薊州,可是離她越遠,他越是思念她,特別是一個人趕路的時候,她的樣子,她的聲音,總是不期然出現在他眼前。
他知道沈經綸派人守著何家,他雖然心里不舒服,但他這樣守著,也算是保護她,他又有什么可計較的,反正他已經安排妥當,她若敢趁他不在嫁給沈經綸,他的手下會直接替他“搶親”。不過他也相信,她把他的話聽進去了,不會這么快進沈家大門。
憶起何歡傻愣愣地盯著自己,不得不承認她也喜歡他,他情不自禁勾起嘴角。他們本該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可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們一次次相遇,從厭惡,不屑,到喜歡,再到深愛,全都是微妙又陌生的感覺。回過頭想想,就算是爭吵的時候,他快被她氣瘋了,可一旦印刻在記憶中,卻又變得甜蜜無比。
謝三端起大湯碗,“咕咚,咕咚”連飲幾口,幾乎把面湯飲盡。他放下湯碗,扔下幾枚銅板轉身往外走,把眾人議論沈經綸和何歡親事的聲音拋之腦后。
一盞茶之后,謝三牽著小黑馬,信步走在整個城鎮最熱鬧的街道上,左看看右瞧瞧,不多會兒又走到官衙前面看兩眼,隨即轉入小巷,扔給乞丐幾個銅板,悄聲問了幾個問題。
在街上逛了一下午,他在傍晚時分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館,挑了最小的房間,吃過晚飯便呼呼大睡。
待到夜深人靜,他拴上門窗,點上小油燈,從貼身衣物內取出一張羊皮,用炭筆在上面點點畫畫,沉吟許久。
羊皮上的碼頭城池畫得歪歪扭扭,他有些不滿,不過這也沒辦法,以前他的身邊都帶著專門繪制軍事地圖的畫匠,現在什么都要自己來,只能將就著些。幸好他的記性不錯,凡是走過的地方,他都深深印在腦海中了。
大約一個時辰后,謝三吹熄了油燈,只見窗外漆黑一片。他得等城門打開,才能前往下一個城鎮,遂重新躺回床上。
黑暗中,他從懷中掏出一支發簪,用手指輕輕撫摸,仿佛她的黑發正滑過他的皮膚。他本無意“偷”她的簪子,當日他拔下簪子,無處可放才揣入懷中,如今卻已然成了他的心愛之物。
他不認識簪子是什么木頭雕刻而成,想來不會是名貴的木頭,上面那一小塊玉也十分廉價,可這樣普通的東西,在她的發際間卻顯得熠熠生輝。
有時候他覺得她是奇怪的女人,明明家里很窮,沒什么漂亮衣服,更沒有名貴的首飾,但她總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凈凈。金錢的貧窮本該讓她對現實低頭,可她明顯讀過不少書,也認得古玩字畫,她住的小院依舊擺放著盛開的鮮花。
如果她目不識丁,整日只知柴米油鹽,見到生人不敢說話,或者自哀自憐又眼皮子淺,他一定沒勇氣把她娶回家。事實上,在他眼中,她一點都不比那些京城貴女差。
謝三在胡思亂想間迷迷糊糊睡去。直至東方泛白,他換了一身藏青色的短褐,又把黑馬換成小白馬,徑直出了城門,去往下一個目的的。
大約策馬奔馳了兩個時辰,謝三終于看到一個屋前豎著旗桿的院子,旗桿上光禿禿的,并不見旗幟。他牽著馬兒走向小院,只見腳下雜草叢生,草叢上并沒有踩踏的痕跡。他微微皺眉,心知自己即將走向另一個空置的兵衛所。
謝三把小白馬拴在旗桿上,大步走向院門。他希望通過院子的結構,大致估計這里本該有多少士兵。
行至大門前,他突然停下了腳步。他一路走來,四周皆沒有人跡,院門上也布滿灰塵,可門環與門板間積聚的灰塵卻掉在了門檻四周。如果是無家可歸的人把這里當成臨時住所,一路上的草叢上應該有踩踏的痕跡,門板上也該留下手印。
謝三可以肯定,屋內有人埋伏,而且是懂得掩藏蹤跡的高手。他回頭朝四周望去,一望無際的田野,并無藏身躲避之處。為了掩飾身份,他新挑的小白馬也沒有什么戰斗力,恐怕敵人還沒有追上來,它就已經嚇得腿軟了。
既來之者安之吧!
謝三輕輕扯了扯嘴角,伸手摸了摸懷中的發簪。就像他曾對何歡說的,一直以來,無論遇到什么危險,他只有一個信念:活著。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活著,因為他還沒有娶她,還沒有與她生兒子呢!
謝三緊抿嘴唇,臉色微沉,伸手推開院門,同時側身往右退開一步。就在他閃身的瞬間,一支箭頭閃著幽幽藍光的鐵箭從他眼前掠過。
對方竟然在箭頭抹毒,看來是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了!
謝三的表情愈加凝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