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武秀死死盯著棋盤,忽然咬牙開口說道:“我知道當年是他把你打落地牢,把你關進倉庫,小時候他曾經對我說過,你纔是神話集團真正了不起的那個人,所以我不是很明白,難得在這大千世界裡撞見我,你卻遲遲不肯動手。”
這時候張楚楚才注意到棋盤兩側的異樣,抱著新的瓷鍋驚訝地看著三人。
老人略一沉默,在棋盤上落下一枚白子,平靜說道:“大懂事是大董事,你是你,而且你無法控制大董事與你的關係,所以這件事情本來就和你沒有關係。在你看來我是個很殘忍好殺之人?”
白武秀微澀一笑,說道:“您是號稱世間在精神上最接近上天的那個人,只是世間所有人都知道,您並不是普通的總經理,往回倒數十年,神話集團董事長加上副董事長和副經理,殺的人都不見得有你多?!?
老人輕輕嘆息一聲,說道:“這說的是十幾年前那件事情?!?
白武秀緩緩擡頭,勇敢平視老人那雙彷彿能看透世間一切光明與黑的眼眸,誠實所以無畏說道:“師父和大師兄不在,但既然我知道您來了瀋州市,必須要嘗試把您留下來,不然我實在沒有臉回清夢齋三師兄?!?
老人搖搖頭,看著他不贊同說道:“我被囚之前印象中的齋主,從來不是世間最噁心的那類道德販子,你何必如此自困?”
白武秀老實說道:“如果我明明撞見了您,卻一言不敢發,眼睜睜看著您離開瀋州市,三師兄知道這件事情後,一定會把我揍死?!?
老人感慨說道:“三先生現在年齡應該不小了,居然還是這等脾氣?”
白武秀誠懇說道:“耍不然您讓我去通知三師兄過來與您見面?”
老人笑著搖了搖頭,心想這孩子的無恥的倒頗有幾分可愛,思忖片刻後,回身望向張楚楚,不捨惋惜說道:“我要離開了。”
張楚楚抱著新的瓷鍋,在旁邊聽了很長時間,卻什麼也沒有聽懂,只是聽懂了最後幾段話,才知道教授自己神術的師父居然是神話集團的總經理,而且隱隱約約聽明白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找尋老人。
新的瓷鍋沒有從懷裡跌落,在地面上砸成碎片,但她抱著瓷鍋緣的兩隻小手卻是格外用力,因爲不如此不能壓抑住心頭的驚愕。
老人看著她,忽然非常認真凝重說道:“黑夜的影子已經不在瀋州市裡,如今清夢齋又遇著了我,所以我要離開,你願意跟我走嗎?”
張楚楚低頭看著像井口樣的瓷鍋口,聞著新砂的味道,沉默不語一老人對她很好,老人很孤單,老人似乎把生命最後的重量全部都安放在了她的肩上,老人很盼望她能跟著離開,這些她都知道,但她卻有不能離開的理由。
她擡起頭看著老人,說道:“我要在家裡等傑哥哥回來?!?
老人早就料到會聽到這個答案,微微一笑。
笑容裡有些感傷。
便在這時,別墅門外響起一陣極惱火的罵聲,“就你家傑哥哥那個憨貨,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不過我倒好奇了,這是誰居然敢來拐我家徒弟的女友?”
“趴嗒趴嗒……”
破爛的鞋底擊打著地板,滿是油垢的寬大衣服帶著難聞的臭味隨風而入,一個老頭兒仰著頭走了進來,三角眼裡閃爍著猥瑣惱怒的意味。
當他看到棋盤旁那個穿著普通棉襖,佝僂著身子像個普通老頭的人物之後,三角眼裡的猥瑣意味頓時煙消雲散,化作高峰之上的流泉,寧靜到了極點。
風暴的前一刻,總是無比的寧靜。
逃離神話集團的總經理謝君元,在瀋州市一條不起眼偏巷裡一幢不起眼別墅裡平靜生活了段時日,然後在一個極不起眼的冬日遇見了賀颺。
一位是神話集團數百年來最深不可測的總經理,一位是數百年來在符道之上走的最遠的神符師,一位是神話集團的叛徒,一位是神話集團董事會成員,如此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直讓命運都感到錯愕的相遇,會導致怎樣的結局?
別墅里長時間的沉默,彷彿死寂一般。
賀颺看著老人。
老人看著賀颺。
張楚楚盯著他們兩個人。
白武秀盯著面前的棋盤,冷汗如漿“嘩嘩”淌著。
賀颺嘆息了一聲,感慨說道:“我在瀋州市裡找了你很多天?!?
老人嘆息了一聲,感慨說道:“我在瀋州市裡躲了你很多天。”
賀颺繼續感慨說道:“我可不想這麼遇見你?!?
老人如他一樣感慨說道:“我也不想遇見你?!?
賀颺漸漸斂了感慨唏噓,看著多年不見的舊友平靜說道:“但既然相遇,除子敘舊,總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
老人站起身來,對多年不見的舊友行了一禮,平靜說道:“請!”
賀颺走到桌畔,看著老人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轉頭看著低著腦袋像鵪鶉般老實的白武秀又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問道:“大董事近來可好?”
聽到這個問題,白武秀擡起頭來,疑惑回答道:“您知道我這些年一直在清夢齋,哪裡知道他過的好不好?”
賀颺輕捋稀疏的鬍鬚,瞪著眼睛看著他,不耐煩說道:“既然你不知道,也沒辦法敘舊,你早就從觀裡跑出來了,那我還用不用給你面子?”
白武秀越發摸不著頭腦,摸著後腦勺說道:“當然是不用的?!?
賀颺吼道:“那你還不給我讓座,像老三養的大公雞一樣杵在這裡做什麼?”
白武秀急忙站起身來,把座犄讓給對方,老老實實站在一旁,這時候他才明白原來這個老頭兒居然是要和總經理下棋,不禁大感詫異無奈,心想誰知道你們這兩個老不死在想什麼,誰能想到總經理那聲請居然是“請”你入座。
賀颺可不管他心裡在想些什麼,輕拂衣服,極瀟灑地落座,看了一眼棋猝上的局勢,發現黑棋大優,不由很是滿意,讚賞看了白武秀一眼。
棋盤對面的老人微微一笑,平攤右手示意輪到賀颺落子。
賀颺放下一枚棋子,“啪嗒”了一下嘴巴,說道:“最近挺好?”
老人拈著一枚白子,輕聲回答道:“每年你回神話集團的時候都會去地牢看我,自然知道我在那裡過的如何,如果要說最近,過的確實不錯?!?
賀颺盯著棋盤上縱橫交錯的棋路,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說道:“就算在神話集團過的不怎麼如意,爲什麼一定要來瀋州市呢?”
老人微笑應道:“那天牧晨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棋盤旁確實是兩個老人,而且還是這些年來最了不起的兩個老人,是兩個有資格在史書上留下自己名字的老人。
白武秀雖然已經是晉入分神期的大修真者,身份背景足以傲視世間,但在這樣兩名老人身前,也只好乖巧扮演著後輩學生,老老實實端茶遞水,不敢發言。
賀颺喝了一口茶,用舌尖舔掉門牙上粘著的一片茶葉,皺了皺眉頭,覺得這茶未免也太糟糕了些,然後擡起頭來說道:“當年大董事一直認爲你纔是神話集團最強大的那個人,甚至比董事長還強,不知道現在是否一樣?”
老人想起那個一襲青衫的男人,微微一笑說道:“在大董事身前,誰敢妄言強大三字?”
賀颺拈著一枚黑色棋子指向別墅門外的街道,說道:“可即便你比大董事更強大那又如何?這裡是瀋州市,這裡是我的大陣,你不可能贏過我?!?
老人點頭承認,他這種層次的人物,當然很清楚瀋州市便是傳說中的殺神大陣,賀颺身爲控陣之人,只要身在瀋州便處於不敗之地。
“我還是持當日的觀點。”老人看著棋盤對面微笑說道:“我不過一個荀延殘喘的老頭兒,似瀋州市這樣的大陣,如果用在我身上,實在是天大的浪費,想必你也如此認爲?!?
賀颺嘆息了一聲,說道:“茍延殘喘這四個字用的好,我們都已經老了,眼見著便要回歸上天的懷抱,能多貪一時人間悲歡總是好的,如果這次你不來,我至少還能多活個一年半載,相信你也能有更多的時間?!?
老人看著他平靜說道:“你知道我的雙眼有時候能夠極幸運看到時間之前的某些畫面,所以我很清楚這一次來到瀋州市,便很難再離開?!?
賀颺搖了搖頭,說道:“既然如此,何必非要來這裡?”
“每個人最終都會迴歸到生命的源頭、上天的懷抱,這一點並不能令我生出憂懼之心。時間只是事件發生的順序,對於利用時間的我們而言,我們需要利用時間完成應該完成的事件,如果無法完成,那麼時間也就沒有意義?!?
賀颺沉默,把指間拈著的黑子輕輕擱到棋盤上,說道:“所以你來瀋州市便是要回到時間原點,把當年那件事情繼續做完?”
老人應了一著,卻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