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穗兒跟著洛靈回了她的屋里,房間里陳設簡單,卻比別的宮女房中多了些書籍。洛靈拉著她在書桌邊坐下,便去倒茶。
“我這一走就是半年,你可是沒什么長進啊。”玉穗兒一邊磕著瓜子,一邊看著她笑。“瞧你這話說的,我不長進,萬歲爺還不早把我轟出宮了。不過格格可是長進了,越來越有王妃的樣兒了。”洛靈見了她,仍是以格格相稱,玉穗兒聽了甚是高興。
“我說的可不是這個。”洛靈把茶放在她跟前兒,瞟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說的什么了,我也不瞞你,我還真就不打算長進了,再侍候萬歲爺幾年,得了萬歲爺?shù)亩鞯洌揖统鰧m回家去。”“嘿!”玉穗兒聽了這話,忍不住掐了她一把:“我四哥那眼巴巴的等著,你到有了這打算,是不是找打呢。”
“等?”洛靈心里一陣憋悶:“還不知道誰等著誰呢。這半年來,我是瞧明白了,在他心里有的是江山社稷、父子親情、兄弟之誼,而我……說心里話,他未必有八爺那般在意我。”說完,轉(zhuǎn)身坐在書桌后,拿起筆在紙上隨意的寫著。
“你可別冤枉了他。”玉穗兒站在書桌前,滿眼疑慮:“四哥一向面冷心熱,他要是不在乎你,怎么會處處想得周全?至于八哥,他對你可說一見傾心,可你說他比四哥更在意你,我卻覺得不然。”洛靈沒有抬頭,卻搖了搖頭:“你不是我,你不會了解。告訴你,我甚至也想過,八爺不提則罷,提了我就跟了他去。看四爺還等不等。”玉穗兒雙眉一擰,道:“這話你跟我說說就算了,可千萬別一賭氣說給四哥聽了。”“我不怕他。”洛靈垂著眼簾道。
“我怕,行不行?”玉穗兒急得奪過她手里的筆:“我沒跟你說著玩兒,我最知道四哥的脾氣,他有什么都悶在心里。如果不是上次八哥求良妃娘娘要你,說不定你早就跟了他了。如今你提這話,豈不要傷他的心?”洛靈抬頭看著她一臉的埋怨,苦笑了一下:“我的格格,自上次逃過生死一關,我就認命了。”“你的意思是……?”玉穗兒心里一沉,怔怔地看著她。
洛靈從她手里取回了毛筆,仍舊坐下,有一筆沒一筆的寫著:“德妃娘娘上次一舉,就擺明了不想四爺要我,四爺曾想求皇上成全,卻又深感天威難測,不敢輕易提及。所以,這半年,我也從不問他,該怎么做,讓他自己掂量著辦吧。”“總不能這樣耗下去吧。”聽這話,玉穗兒真有點急了。洛靈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專心的注意著紙上,猛的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寫下了胤禩曾說過的那句話。
“情到深處淚轉(zhuǎn)多。”洛靈輕聲念著句子,眼睛竟也隨著濕潤了。玉穗兒覺得奇怪,也湊過去看了看:“這是……”“沒什么。”洛靈忙掩飾著將紙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淚卻還是涌出了眼眶,落在桌上。“你呀。”玉穗兒忙取了手絹為她擦拭著:“嘴上左一個明白,右一個認命,心里呢?還是惦記著他。”洛靈淚眼婆娑的看向她,吸了吸鼻子,道:“格格,你記住我的話,我和胤禛注定了,有緣無份!”
玉穗兒心里一冷,緊緊抓住了洛靈的手,想著他二人這幾年的坎坷經(jīng)歷,也不盡傷起心來:“別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怎么可能有緣無份,老天不會這樣對你的。”洛靈想到她有孕在身,見她為了自己這般苦惱,心中著實不忍,忙轉(zhuǎn)開話題:“行了,我也是見了你,一時把心中不快吐了出來,哪就真的注定了。我閑下無事,琢磨了幾樣清淡的小吃,最適合你現(xiàn)在食用,我拿給你嘗嘗。”“好,我等著。”玉穗兒笑著點了點頭,知道她不想讓自己操心,可一起到她到此時還落得終身無依,心里越發(fā)酸澀難平。
玉穗兒在京里住了一個多月,仍沒有收到多爾濟赴京的消息。她正擔心著,卻傳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蒙古科爾沁部發(fā)生叛亂,康熙聽聞此事大為震怒,派兵前去剿滅叛亂。額附多爾濟雖沒有直接參與此事,可是卻受了連累,被康熙下令押解到京由理藩院會同刑部嚴加審問。
胤禛聽說康熙要將多爾濟以謀反罪處置,忙和胤祥一道進宮求情。玉穗兒不便出府,只能在府中焦急的等待消息。十三福晉小湄一直陪著她。
暢春園澹寧居外,洛靈正在廊子上來回踱步,看到胤禛和胤祥,焦急道:“你們來的正是時候,十四爺已經(jīng)跪了一個多時辰,可皇上就是不松口。你們再去勸勸。”胤禛嗯了一聲,鎖著眉進暖閣去。洛靈問胤祥,“公主知道這事兒了嗎?”胤祥道:“知道了。小湄正在她府上陪著她。我和四哥得了消息就過來,就是怕她著急。”洛靈嘆了口氣。胤祥匆匆的追上胤禛也進了暖閣,洛靈猶豫片刻也跟了進去。
胤禵正跪著,康熙坐在炕邊上,父子倆都不說話。胤禛和胤祥見狀,忙也上前跪了下去。康熙道:“你們這是要做什么?逼朕收回成命?”胤禛誠摯道:“皇阿瑪,兒臣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不敢求您不處置額附,只求您看在十五妹已有身孕份上,對額附從輕發(fā)落。”
康熙嘆息一聲,“朕何嘗想處置他,可是刑部從叛將那里搜出來的調(diào)兵行文,有多爾濟的印信。這是謀逆大罪,誰也保不了他。”胤祥忙道:“皇阿瑪明鑒,我去兵部查看過了,調(diào)兵的行文雖有多爾濟的印信,但虎符卻不在他那里,別人冒用他的名義偽造行文也不是沒有可能。”胤禵忙跟著點頭,“是啊,皇阿瑪,將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何況多爾濟只是署理事務,好多底下人的事兒他未必知道。”
洛靈本在一旁聽著,見康熙未置可否,心里也急了,顧不得康熙會責怪,進言道:“皇上,公主身子本來就弱,這些天為額附擔著心,吃不下睡不好,太醫(yī)給她診過脈,開了好幾副安胎凝神的藥,可都不大見效。萬一再受刺激,動了胎氣,那可是您親外孫。”胤禛聽她聲音里帶著哭腔,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見她苦著一張臉,似要哭泣。洛靈余光瞥見他看著自己,轉(zhuǎn)臉拭淚沒看他。
康熙在眾人的苦勸哀求下,心里也動容,思前想后、權衡利弊,竟有些拿不定主意。想著兵部和刑部遞上來的平亂折子,講述叛亂種種,心里就氣多爾濟糊涂;想到愛女玉穗兒如今懷有身孕卻遭此橫禍,又心疼。才不到二十歲,要是讓她年紀輕輕就守寡,她下半輩子可怎么辦?無論如何,康熙狠不下這個心,可是如何處置多爾濟才最妥當呢?
胤禛瞧他神情,知道有一線轉(zhuǎn)機,忙道:“皇阿瑪,不久就是太后的萬壽節(jié),到時大赦天下正是名正言順。”康熙聞言略一頷首,思忖道:“死罪雖可免,活罪卻難逃。也罷,將多爾濟流放寧古塔,十年內(nèi)不得擅離。”眾人知道,這已是康熙的大恩典,趕忙磕頭拜謝皇恩。洛靈和胤祥對視一眼,心里皆松了一大口氣。
出了澹寧居,胤禛本想和洛靈說幾句話,洛靈卻頭也不回的轉(zhuǎn)身走了。他沒辦法,只得和胤祥、胤禵一同離開。
在宮門外,胤祥問胤禵,“我要去額附府看玉兒,你去不去?”胤禵微一遲疑,搖頭道:“今兒不去了。我想去刑部打點一下,免得多爾濟路上受罪。”“也好。”胤祥點點頭。胤禵騎馬往刑部的方向去,胤祥扭頭對胤禛道:“其實我有時候真不明白他。”胤禛淡然一笑,“時間還早,這會兒也不急著去玉兒那里,你隨我到城外溜溜如何?”胤祥見他說的鄭重,忙點點頭。
兄弟倆騎著馬,一路行至城外。古道西風,夕陽西下,遠處的天地仿佛要連成一線。
“十三弟,你知不知道那時皇阿瑪為什么關你?”胤禛冷不丁的說了一句。胤祥點點頭,“我心里有數(shù),是跟二哥帳殿夜警這件事有關,皇阿瑪懷疑是我告的密。”胤禛點頭,望著遠方殘陽如血,道:“有人給皇阿瑪上了道折子告發(fā)這事,折子上的筆跡是你的。”胤祥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言語。
自那次在上駟院和胤礽提到胤祥之后,胤禛心里一直有疑問,開始懷疑胤祥被圈的真相。他心里明白,胤祥在這個事件上一聲也不吭,必定大有隱情。
“其實你早猜到是有人陷害你,而且你還知道那人是誰。”胤禛側(cè)望著胤祥的眼睛,似乎想從他的眼睛里看出端倪。胤祥卻道:“四哥怎么知道這事?”胤禛冷冷一笑,“這種事只要有心去察訪,并非無跡可尋,雖然物證早已消失不見,人證卻還有。”
胤祥淡然一笑,心里卻在暗自思量,半晌才道:“隆科多?”話音未落,他又緩緩搖搖頭,“老隆是八哥的人。”胤禛嘆息一聲,“不然他的話怎么能信呢。十三弟,你對人太寬容了。”胤祥沒有立刻答話,低頭看著馬首。馬兒只顧往前走,胤禛只得跟著他。
又是半晌,胤祥才道:“皇阿瑪未必不知道,可是他對這道折子密而不發(fā),難道他的意思你還揣摩不出。他這是引蛇出洞,要看看八哥的勢力到底有多大。”胤禛看了他一眼,道:“結(jié)果皇阿瑪嚇了一跳,八弟的勢力深不見底。”
其實胤禛心里明白,胤祥之所以隱忍還有另一層更深的意思。在廢太子這件事上,康熙懷疑的不僅僅是胤禩,還有他胤禛。圈禁胤祥,既可以混淆視線,讓胤禩一伙麻痹,又可以試探胤禛。假如他們自亂陣腳,康熙正好可以洞悉一切。
康熙的心深不可測,而自幼便深得康熙疼愛的胤祥或多或少知道乃父的脾氣,假如他沉不住氣為自己喊冤,那么必然會驚動胤禩一伙,對方會采取什么樣的行動不得而知,而胤祥、胤禛一直以來和太子胤礽暗中有來往的事也必定暴露在康熙眼前。
扈從圣駕負責安全的是胤褆和胤祥,帳殿夜警這么大的事他們都毫無察覺,落個失察之罪眾人也說不出什么是非來。這樣的罪名在康熙看來,既不會驚動幾方勢力,又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住胤祥。胤祥自然是考慮過這一點,才最終選擇了沉默。胤禛想到這里,輕嘆一口氣。
“你認為這事是他倆誰干的?”胤禛冷峻的看著胤祥,胤祥卻回避了他的視線。“四哥呀,做人何必那么明察秋毫。如今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又沒死又沒瘋,吃得下睡得著。以往的事追究出來不但于事無補,反而亂了大局。”很明顯他心知肚明,可是他不愿多想。
胤禛臉色稍和,嘆息道:“自欺欺人,賦閑的滋味可不好受,這個你比誰都清楚。你對他們可真是仁至義盡。”胤祥玩味的一笑,淡然道:“他們可以對我不仁,但我不能對我妹子不義。玉兒為了我,連固倫公主的封號都丟了,我又怎么能惹她傷心呢。”
“你這樣姑息,將來只怕她傷心的日子還在后頭。”胤禛不無擔心的說。“隨她去吧,只要她高興,我這當哥哥的又何必多管閑事。人這一輩子高興的事兒就那么幾件,年紀越大越覺得人生的不如意。玉兒遲早也會知道。”他雖然年輕,此時的神色卻無比深沉。胤禛瞥了他一眼,嗔道:“十三弟,你何時變得這樣消沉?”胤祥又是淡淡的一笑。
天色漸漸暗了,隱隱亮起幾處燈火,兩人策馬回城,一路沉默著,各自想著心事。
當晚,胤祥將康熙的旨意告訴了玉穗兒,玉穗兒這才稍稍放心。“十三哥,你好不好安排我見他一面。我從科爾沁回京后,就一直沒有見過他。”玉穗兒明知道胤祥為難,卻還是仍不住請求道。小湄也在一旁道:“額附這一去便是十年光陰,臨行前是該見上一面。”
胤祥見玉穗兒目光殷殷,略一皺眉,“刑部尚書王鴻緒一向和八哥最熟,除非八哥去說。”玉穗兒咬咬嘴唇,“我去找八哥。”胤祥拉住她胳膊,“算了,你身子也不方便。十四弟已經(jīng)去了刑部,我去找他,讓他說。”玉穗兒這才點點頭。
胤禵安排妥當之后,胤祥才去額附府接玉穗兒,兩人一道坐了馬車去往刑部。已是天黑,玉穗兒穿了披風將頭臉遮住,緊緊跟在胤祥身后,去往刑部天牢。看守侍衛(wèi)見到胤祥,略一遲疑,上前盤問:“敢問十三爺,這么晚了,有何貴干?”胤祥從袖中取出王鴻緒手諭,道:“這是王鴻緒的手諭,我奉皇上之命來提審犯人多爾濟。”
侍衛(wèi)猶豫的接過手諭看了一眼又還給他,又瞥見他身后的玉穗兒,雖瞧不清面目,看身形便知道是個女子,但既然有尚書手諭,十三爺又是奉命而來,他也不敢多問,只得放他們進去。
在多爾濟的牢房外,胤祥吩咐玉穗兒長話短說,以免節(jié)外生枝。“我在外面等你,千萬別耽擱太久。”胤祥打開牢門后,匆匆離去。玉穗兒見多爾濟坐在墻邊,雖不曾被用刑,人卻也憔悴了不少。玉穗兒跪坐在他身側(cè),多爾濟勉力坐起來,輕撫她頭發(fā),“你怎么來了,這地方又臟又亂,還有老鼠。”玉穗兒垂淚道:“你還有心思說這個。皇阿瑪判你流刑,你知道不知道?”多爾濟嗯了一聲,只是細細打量她,舍不得把視線移開一刻,“進了這天牢,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你走后,我在科爾沁沒有一天不想著你。”
玉穗兒也不追問他科爾沁叛亂的真相,只是道:“我在京里等了你一個多月,你也不來,我好生擔心。這會兒,你要去寧古塔,雖有十四哥他們打點了刑部,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多爾濟道:“我一去十年,你可要等我呀。”他無限留戀的輕**穗兒的臉頰。玉穗兒小嘴一撇,道:“十年二十年,我都等你。我可不想讓咱們的孩子沒了阿瑪。”
聽到她提起孩子,多爾濟低頭去看她腹部,輕輕撫摸一下,自語道:“再見到這孩子,怕是要十年之后。玉穗兒,好好照顧自己。”抬眼看到玉穗兒臉上淚痕未干,輕輕撫去她的淚水,心中痛悔不已。
“快走吧,有人來了。”胤祥自外面進來,玉穗兒這才依依不舍的站起身,走不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胤祥只得攬了她的肩,手上微微用力,將她拉走。多爾濟抓著牢房的木柵欄,直望著他們的背影,眼淚緩緩落下。
上了馬車,玉穗兒仍在微微抽泣。胤祥道:“從京城到寧古塔頗有些路程,現(xiàn)下天氣又冷,你回府去準備好過冬的棉衣,讓他帶去。”玉穗兒點點頭,拿帕子擦了眼淚,“十三哥,大恩無以為報。”胤祥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是我親妹子,跟我說什么大恩。皇阿瑪和我們都希望你好好的,不能見你有絲毫閃失。”
玉穗兒想起多爾濟這一路必是顛沛流離,心中感傷,靠在胤祥肩上,默不作聲。胤祥知道她見了多爾濟心里難過,也不再多話。兩人默默走了這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