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靜悄悄的,偶爾有壁爐里的干樹枝被火燒的噼里啪啦的聲響。玉穗兒見整一面墻都是書架,架子上堆滿了書,好奇的抽了兩本來看,見都是外文,便放了回去,看了半天,才發現了一本漢文書,隨意的翻看著。
胤禵看過了牧師的那些模型,走到玉穗兒身邊站定。他探過頭去看,問玉穗兒:“看的什么書?”玉穗兒笑道:“是一位叫馬可?波羅的外國人寫的游記,講他在中國元朝的見聞。”胤禵不解道:“你怎么什么都感興趣?”玉穗兒淡笑道:“我小時候老是聽宮里的法蘭西國傳教士講外國的事兒,很有趣的。”
胤禵見她看的入神,也不跟自己說話,有點沒趣。打量著她,見她穿了一件藕荷色散金緞繡紅梅的長袍,灰鼠皮滾邊的粉紫色夾襖,衣襟盤的如意扣。發髻梳的是簡潔的如意髻,用一只金釵挽了,鬢角邊兩縷秀發隨意的垂在耳側。發間那金釵酷似一枝梅花,花枝上每朵梅花都是清晰可見的五片金花瓣兒,中間鑲著一顆珍珠作花蕊,花枝末垂了一朵梅花下來,懸著一串粉潤的珍珠墜子,明晃晃俏皮得很。耳墜兒和梅花金釵是一個樣式,隨著她側臉轉頭不時發出悅耳的琮琮聲。整個妝容顯得雍容貴氣又不失清雅。
再一低頭,看到她裙邊系著一只紅色荷包,他拿起來一看,繡的是吉祥如意的云紋和福字,式樣精致,竟是沒有見過的,道:“這荷包不錯,好妹妹,送給我吧。”“不給。”玉穗兒眼皮也不抬,答的倒是干脆。見胤禵一副沒趣的樣子,她笑道:“這是皇阿瑪冬至節賞我的,你要去也不能戴啊。不然給他看到,他要疑心,怎么賞我的東西,到了你那里。趕明兒,我再給你繡一個好不好?”
胤禵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嘴上卻道:“嗨,你以為皇阿瑪不知道呢,咱們的事兒能瞞過他的眼睛嗎。”玉穗兒這才瞥了他一眼,嗔道:“你盡瞎說,咱們哪有什么事兒。”胤禵側著臉笑,“真沒事兒?”玉穗兒別過臉去不理他,冷不丁整個人卻被橫抱起來,嚇了她一跳。她忙掙扎,捶著胤禵的肩,道:“你這是干嘛呀,要把我扔出去啊?快放我下來,給別人看到像什么樣子。快點,我求你啦。”胤禵笑道:“有本事,你推的一干二凈啊?看大家信不信你。”
玉穗兒捶了他一下,“你怎么跟個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沒的嚇人一跳。”胤禵仍是笑,抱著她往上一拋,像是要扔出去,玉穗兒嚇得花容失色,只得緊緊攥了他衣袖。她怕兩人打鬧起來,給旁人看到,丟臉丟大發了,忙求饒:“好好,我輸了,這位爺,這位祖宗,我輸了成不成,你快點放我下來。”她掙扎著下地,卻怎么也夠不著地面。胤禵這才放下她,玉穗兒趁機戳了他腦袋一下,繞到窗前抿嘴一笑,仍是拾起那本書來看。
胤禵走到她身側,細心的替她理理頭發。玉穗兒看著書頁里的插圖發笑,胤禵也湊過去看,兩人的臉相距不過數寸,彼此呼吸可聞。他聞到她頸間傳來細細的幽香,似蘭似麝,馨香沉醉,想問一句,忽又想起自己那時不過說了一句“好香”,就讓玉穗兒數落他輕狂,這會兒要是再說,只怕她又要不高興。況且今時與往日不同,那時她還是待字閨中的少女,如今……雖然玉穗兒還是那個玉穗兒,真要傳出什么不好聽的話,于她的名聲卻是不好。他想了想,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直到視線轉移到玉穗兒純凈的側臉上,他才拋下剛才腦海里的一切,這樣的美,讓人難以釋懷,不自禁的想去吻她一下。玉穗兒卻像早有了防備,把頭一偏,胤禵撲了個空。他不甘心,一只手扶著她肩膀,另一只手扳正她身子,笑道:“看你往哪兒躲?”玉穗兒瞧著他的樣子,心底忽然有一股悲哀的情緒,她輕嘆一聲,推開他胳膊。
胤禵見她眉間鎖著一縷輕愁,扭頭看著她,問:“你想起什么了,怎么又不高興?”“你能什么都不想,我能嗎?”室外太冷,窗戶上模糊的蒙上一層水蒸氣,玉穗兒輕輕用手指劃了兩道,外面的景物才清晰。
胤禵站在她身后,探著她肩胛,動容道:“你大婚前一天我去看你,用胭脂在你額頭上畫了一道,你還記得吧?”玉穗兒點點頭:“你跟我說是薩滿法師教你的符咒,保佑平安如意。我看啊,一點都不靈驗。”她忽然想起早逝的丈夫,心中有一絲悵然。
胤禵凝望了她一眼,視線最終落在別處,“我是騙你的。”“什么?”玉穗兒秀眉一皺。胤禵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薩滿師傅說,用朱砂在一個人的額前做了印記,無論輪回多少次,那個印記也不會消失,有緣人一眼就能認出來。我怕下輩子找不到你。”玉穗兒怔怔的垂首不語,心里說不清是甜還是苦,輕輕撫著額頭。
胤禵握著她纖細的手,輕輕吻了一下。玉穗兒猶豫著一縮手,“怎么今兒這樣放肆了,也不怕給別人看到。”胤禵見她臉頰上起了淡淡紅暈,故意執著她的手不放:“哪里有別人,明明只有我們兩人嘛,誰會看到。”玉穗兒指指上天,“老天看著呢。”胤禵哼了一聲,不屑道:“皇阿瑪你都不怕,倒怕起老天爺來。老天爺不開眼的時候多了,天底下人這么多,他管得著誰呀。老天如果真的開眼,咱們就不會……”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玉穗兒卻已明白他的意思。
胤禵凝望著她,又道:“這些年來,咱們光明磊落,規規矩矩,從沒做出什么非分之事。他們還想怎么著啊,讓你嫁你就嫁了,讓我娶我也娶了,我們已經夠苦了,終生大事就這樣由著別人做了主,一輩子受人擺布,他們還想怎么樣!”他說到最后,情緒憤慨不已。
玉穗兒輕撫了一下他的面頰,安慰道:“怎么說著說著你還當真了?你這話給皇阿瑪和德妃娘娘聽到,他們得多傷心,哪樣兒最好的不是僅著你?”“你!我最在乎的人,他們沒給我,他們把你遠嫁,害得你我差點永遠不能相見,害得你年紀輕輕就守寡。”胤禵凝望著她美麗的眼睛,心里涌出這些話,可是又怕說出來玉穗兒會傷心,咽了下去。
玉穗兒迷戀的看著他沉思的神情,半晌才道:“咱們要知足,能這樣經常見到,彼此相知,已經是莫大的福氣,幾輩子修來的造化。就算是帝王,像咱們的皇瑪法順治爺,甚至是皇阿瑪,在這樁事上,誰沒有遺憾。”胤禵低頭看了她一眼,輕撫她鬢邊的秀發。
玉穗兒迷茫的扶著窗,嘆了口氣,又道:“皇阿瑪太寵著你我,才裝不知道,他不忍心責罰我們,怕毀了我們。你明白嗎,十四哥,你我都是他心愛的兒女,他雖然看出來我倆已經走錯了路,而且怎么拉也拉不回來了,所以他隱忍了。盡管他不情愿看到我們這樣,可是他沒有辦法。傳揚出去,咱倆都沒法活了。為了皇阿瑪,咱們這輩子就只能這樣,再不能往前,已經在懸崖邊上,一縱身即是玉石俱焚。”
胤禵聽了這話,閉目片刻,每一句都說到了他心里,他怎么會不了解康熙的苦心呢,可是玉穗兒說了出來,倒叫他無話可說。他看了玉穗兒一眼,見她垂著頭神色凄然,心中一痛。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玉穗兒猜到是牧師回來了,忙往邊上退了兩步,要和胤禵離的遠些。胤禵心情復雜,玉穗兒的話讓他沒著沒落的,此時看她躲到一邊,彷佛怕被人看出他倆的曖昧,忽然生出一股逆反心理,向她身邊走了兩步。
玉穗兒身子一側,低聲道:“牧師來啦,你讓開,不然我可真要生氣了。”胤禵見她有點不自在的樣子,緊張兮兮的好像怕自己會冒犯她似的,忍不住笑了,“來就來唄,你怕什么呀?”玉穗兒見他臉蘊笑意,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來,歪著腦袋,訕訕的撅了下嘴。
胤禵憐愛的看著她,愛極了她此刻輕嗔薄怒的神情,趁她沒留意,故意低頭在她唇邊一吻。玉穗兒臉上一陣發燒,下意識的踢了他一腳。胤禵卻早已閃到一旁,看著她笑。玉穗兒正想追過去踢他,牧師推門進來,她只得作罷。
牧師端著一個銀托盤進來,托盤上有一只銀壺,三只銀杯,還有一盤熱乎乎的小圓面包。三人圍著桌子坐下。牧師給兩人倒了熱巧克力,玉穗兒聞了聞,先喝了一口,“呀,真是香,好喝。”胤禵看了她一眼,問:“什么味兒?”玉穗兒拿帕子擦擦,道:“有點兒苦,又有點兒甜。”
“到底是苦的還是甜的?”胤禵皺眉。玉穗兒笑道:“你自己嘗嘗。”胤禵看熱巧克力黑乎乎的,為難道:“這東西可別跟九哥那時送我的那什么咖啡一樣,苦得跟中藥似的。”牧師淡淡一笑,“那是咖啡,這是巧克力,巧克力是可可做的,和咖啡味道有點相似又不一樣。十四爺不信的話,可以品嘗一下。”
玉穗兒向牧師笑道:“我十四哥從小就怕喝藥,喝藥跟要他命似的。我看他多半不敢喝。”她向胤禵眨眨眼,胤禵知道玉穗兒是在激他,也不含糊,把心一橫,端起銀杯喝了一大口。玉穗兒見他喝的滿嘴都是,哈哈大笑起來。胤禵左顧右盼找不到手帕子,玉穗兒收斂笑容,拿自己的帕子細心的替他擦了擦。
“我上次見到你兒子喝奶茶,跟你現在真是一模一樣,到底是爺倆兒。”玉穗兒笑道。胤禵也笑笑,向玉穗兒和牧師道:“味道還不錯,比咖啡好喝多了。”玉穗兒指了他一下,“你看,我沒害你吧,我說好喝就是好喝。”
胤禵正要說話,忽聽門外有人道:“十四爺、公主,九爺請二位過去。”胤禵這才看向玉穗兒,道:“九哥和碧蘿穿了洋人衣服,這會子大概打扮好了,咱們瞧熱鬧去。”玉穗兒點點頭,兩人一同離開牧師書房,往旁邊的一個房間走去。
胤禟和碧蘿早已穿戴了俄國人的服飾,站在那里和胤禩、胤誐說話,洛靈站在一側看著他們,只是笑。玉穗兒走過來,看到碧蘿穿著吊鐘一樣的裙子,頭發也一個卷一個卷的彎曲著,臉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差點要認不出,不禁笑了一聲。
碧蘿拿扇子遮住半邊臉,向玉穗兒眨眨眼,“公主,你看如何?”玉穗兒上下打量,點點頭,“跟西洋胭脂盒上的美人兒一樣。”碧蘿學歐洲人的禮節,提著裙擺向玉穗兒行了個屈膝禮,玉穗兒捂嘴一笑。
碧蘿把頭一揚,笑道:“我讓靈兒也去換了這衣服,她還不肯,今天是洋人的生蛋節,好歹大家熱鬧一下嘛。”胤禟聽了這話,笑的喘不過氣來,“什么生蛋節,生什么蛋呀。是圣誕好不好,是洋人上帝的生辰,好比我們的佛祖生辰。”一個修道士在旁邊插話,“今天是平安夜,明天才是圣誕。”
“平安夜,這名字好。平平安安。”玉穗兒聽了,不禁贊嘆。“靈兒,你喜歡這里嗎?”她問洛靈。洛靈點點頭,“不錯,有點像咱們的廟宇,讓人心里很平靜踏實。”玉穗兒四處打量了一下,見房間里布置的雖不豪華,但自有異域外藩的獨到之處。
胤禟和胤誐等人說完話,走到玉穗兒面前,摘下帽子在空中劃了一個弧,深深一揖,“尊貴的公主,你九哥向你問好。”他向玉穗兒伸出手去,玉穗兒不明所以,卻下意識的也伸出手去,胤禟托著她的手,俯下身輕輕在她手背上一吻。
玉穗兒猝不及防,嚇得一縮手。胤禵一直站在她身側看熱鬧,此時本能的在玉穗兒腰間一攬,把她摟在自己身邊。“九哥,你干嘛呀這是?”眾人也都覺得胤禟突如其來的舉動有些匪夷所思,驚詫的看著他。
胤禟卻叉著腰大笑,指著眾人道:“我說你們可真是孤陋寡聞。這是西洋的禮節,男人見到高貴的夫人,為表示尊重,要行吻手禮。你們懂不懂,這是貴族的禮節。咱們還不算貴族嗎,十五妹不是高貴的公主殿下嗎?”他帶著嘲笑的表情,看向胤禵,“難道你以為我是占她便宜啊?你倒是看看你自己在干什么。”
胤禵知道自己情急之下,有些失態,此時早已松了手,不屑的瞥了胤禟一眼,“洋人的禮節也未必就好,你這樣對咱們大清的女人試試,不把你當登徒子拍扁了才怪。”胤誐嘿嘿一笑,附和道:“是啊,咱們不興這個。得虧是咱妹子,換了別人早就一耳刮子抽過來了。”這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胤禟也跟著笑。
他轉臉見碧蘿拿扇子遮著半邊臉,似乎也在笑,向她說了一句,“夫人,咱們是不是該跳舞了?”碧蘿走上前,提著裙擺向胤禟行了屈膝禮,“貝勒爺,您先請了。”兩人對著行禮。不一會兒,修道士和牧師、神父在一旁演奏西洋樂器,樂曲聲響起,有幾個俄國人跳舞,胤禟和碧蘿也跟著跳,眾人看著好笑,不停的拍著手叫好。
屋內人聲笑語不斷,玉穗兒跟著笑了一會兒,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她緩緩走到窗前,蒸汽氤氳中看著窗外天空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天色漸漸暗了,黃昏中窗外的一切幽暗不明。
洛靈見玉穗兒獨自立于窗前,走過去,拍了下她的肩,她回過頭來見是洛靈,淡淡一笑。洛靈道:“惦記宮里了?”玉穗兒點點頭,“我擔心皇祖母的病,總有些不好的預感。”洛靈嗯了一聲,“太后這次的病來勢洶洶,恐怕藥石難治,只能順應天命了。今兒咱們到這里來,一則為太后祈福,二則是緩解一下這段日子大家緊繃的心情。你也別想的太多,好好樂一天。”
玉穗兒這才執了她手,笑道:“今日來了這么久,咱們也沒在一處好好說話。你才剛跟我八哥跑哪兒玩去了?”洛靈余光瞥了胤禩一眼,見他正和胤禵說話,轉臉向玉穗兒道:“沒去哪兒,就在這教堂周圍轉了轉。”
玉穗兒也看了胤禩一眼,“自從良妃娘娘去后,難得見八哥這樣高興,這都是你的功勞。難得今兒沒外人,你快陪陪他去。”洛靈忸怩了一下,“我不去,我陪你說話兒。”玉穗兒笑道:“你還不好意思啊,說不定哪天就成了我嫂子了。”洛靈笑而不語。
碧蘿見她倆站在窗邊,上前道:“咱們今兒在這里吃,我們爺和十爺帶了獐子和鹿肉來,已經吩咐了,待會兒就擺晚膳。”碧蘿已經換下洋人的衣服,改穿旗袍,玉穗兒見她穿的花團錦簇,不禁贊道:“洋人的衣裳哪里比得上咱們的衣裳,碧蘿今兒穿的真精神。”洛靈也點頭附和。
眾人正吃著飯,宮里來了太監,傳康熙的口諭叫眾人火速回宮,皇太后已經彌留。玉穗兒嘆了口氣,忙披了披風,和洛靈一道坐馬車回宮去。胤禩等人也各自打發人回府報信,讓福晉們準備好進宮。難得的一次聚會就這樣匆匆的散了。
當晚,皇太后薨,享年七十七歲,被康熙謚為世祖孝惠章皇后。次年三月,康熙特命誠親王胤祉和雍親王胤禛親自扶靈前往遵化縣皇陵,太后梓宮被葬在順治皇帝孝陵東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