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未央等人逃出義軍軍營之后,足足疾馳了一天一夜,眼看馬匹都已經難以再跑,料想這么久追兵也難再追到,終于到了一片茂密的樹林中停下。
李巖吩咐士兵把守樹林的各個通道,并且囑咐看緊牛金星。
若未央呆呆摟著已經冰冷的妻子尸體,會傷心,但更多的也只是愧疚!
歉然看著他,李巖輕聲勸道:“莫兄,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把你帶進義軍,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
淡淡搖頭,若未央輕嘆道:“哎!人各有命,富貴在天!我自來就是個不祥的人,凡是對我好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如今巧珍走了,我也已經了無生趣,其實李兄根本不必為我冒這么大的風險!”
李巖聽了緊皺眉頭,紅娘子抱著嬰兒緩緩走過來:“你怎么說這種話呢?巧珍為了想報仇慘死,她最后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孩子。現在她已經不在了,難道你真忍心讓清平從小就要自己孤孤單單活在世上……?”
輕輕放下妻子的尸體,回頭接過女兒,若未央心里忍不住一陣撕裂般的痛楚!
妻子的死對他打擊的確不小,甚至讓他感到痛不欲生!可想到自己一生的孤苦,讓他怎么忍心讓親骨肉以后會有和自己一樣的命運?
人生無常,苦難永遠遠遠多于安樂!在自己的一生中,原本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娶妻生子的一天,而且最怕的也就是會有這么一天!
但如今,這一天還是來了,唯一能證明的就是自己始終沒能擺脫命運的捉弄!
此時此刻,若未央心里突然有一種想親手結束女兒的沖動。即為了讓她不用去承擔未來痛苦的命運,也可以讓自己就此解脫!
但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人類與生俱來的感情的確很強大,一旦出現就根本不是所謂“理智”真的可以打敗的!身為人父,想親手結束自己女兒的悲苦人生,但卻是如此的難以下手。突然間,他心里感到有點不得不佩服莫流香的魄力了……
良久,胡元峰緩步走過來:“莫兄!我們已經……哎!我看,還是早點讓弟妹入土為安吧……”
輕嘆聲,若未央把孩子重新交回紅娘子手上,抱起妻子的尸體含淚放到胡元峰等人幫忙挖掘的墓穴!他沒給妻子立墓碑,因為他決定自己未來無論生死,再也不會回到這里。因為自己根本沒有面目面對妻子,不僅僅因為自己沒能好好保護她,沒能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而是因為自己自始至終就從來沒有真正對她付出過感情!
否則,如果自己哪怕對她有一點點真心的呵護,誠意的關心,又怎么會讓她單獨去冒險?怎么會在此時回想那么多先兆中始終毫無警覺?真誠的愛戀的確是無比美好,但單純的責任,卻注定只能是無法挽回的悲劇!
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以為一時仍難從亡妻的悲痛中緩過來。
眾人傷感中,孫元昊突然怒氣沖沖拔劍沖向牛金星:“混蛋!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殺了你,怎么對得起巧珍妹子?怎么對得起那么多枉死的無辜百姓……”
見他一劍刺來,牛金星滿臉大駭,根本毫無一軍主帥的氣魄!可突然間,橫下里一劍擋來,生生架開了孫元昊的長劍!
愣了下,見是李巖阻止自己,孫元昊心里頓時大怒:“干什么?這種敗類不殺,難道還要讓他活著繼續害人?”
李巖看著他凄然搖頭:“孫老弟!不管你信不信,我實在比任何人都想立刻就殺了他!但他畢竟是義軍主將,如果就這么不明不白死了,義軍日后必定軍心大亂!所以我一定要帶他回去,請闖王做主在軍前把他正法示眾。你放心!我保證絕不會讓巧珍妹子白死,不會讓那些無辜受害人含冤莫白!等殺了他,我也會立刻去親自請各位回營,到時候大家就又可以一起為天下百姓去全力殺敵了……”
孫元昊根本不信他的話,正要出手,若未央緩緩走來:“這次大家能死里逃生,都是因為李兄的仗義!是非與否,但李兄的這番情誼我們不能辜負!”
“可是……”
搖頭打斷他,若未央看向李巖:“李兄!是非對錯其實每個人心里早就清楚,我不想多說什么,今后只希望你自己好自為之!”
僅僅蹙眉看著他,李巖何嘗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心里始終還是割舍不下那最后的一線希望,當下只好傷感的和諸人拱手告辭!
遙望李巖等遠去,胡元峰沉吟問:“莫兄,你今后有何打算?”
看看諸人,若未央反問:“各位已經不打算回去義軍了?”
歉然嘆氣,胡元峰苦嘆道:“哎!我真是想不到,義軍竟然會是那么一群無恥敗類。早知如此,當初別說勸莫兄,我們自己也根本不會去投靠他們。所以對莫兄遭此不測,胡元峰實在責無旁貸!”
“哎!事已至此,胡兄也不必自責了!其實我知道巧珍心里一直放不下報仇,如果這輩子真的報不了仇,她恐怕也不會安心!如今……,哎,算了!人生漫長,又豈能事事順心呢?”
孫元昊此時仍舊余怒難消,忍不住憤然問:“莫兄,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不讓我殺了牛金星那畜生?他活著,以后還不知道會害死多少人呢?”
“哎!牛金星的罪孽,就算讓他死千次萬次也贖不了。但我們也都要明白,李兄夫妻向來仗義正直,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放棄義軍。如果真的殺了牛金星,他們回去也不會好過。況且李兄所說也沒錯,如今義軍人數已近二十萬,其中多出綠林盜匪。牛金星在義軍中地位非同一般,萬一真的就這么死了,說不定義軍會馬上大亂。試想幾萬匪患重入人間,那將會是怎樣一副局面?不過,無論如何殺妻之仇我此生絕不會忘。如果牛金星命夠長,總會有讓他血債血償的一天……”
諸人聽了都不禁心里苦嘆!半晌,劉元敏道:“莫兄,如今巧珍不在了,你以后要一個人照顧小清平一定會很辛苦!我看不如你和我們一起回長白山,大伙也能有個照應!”
見諸人都滿臉期待,若未央緩緩搖頭:“牛金星回去之后,無論如何不會放過我。而且他們第一個就會找上長白山……”
“誰怕他?”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是沒有必要和那種人白費心機!所以不僅是我,各位最好也不要再回長白山了。此處已近關內,我想你們不如找個安靜的地方暫住。憑你們的武功想打敗滴水崖的人,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奢望了。但只要勤練我所教的武功,日后熟練了想找兇手報仇,應該還不會困難!至于我……,也許我還要活下去,注定有些事不得不去解決……”
諸人聽他說不和自己一起,都頗感失望。但其實這近兩年的相處,也都明白他絕非普通人,此番入關恐怕必有隱私!
當下諸人一起入關,劉元敏等幾個女子去準備了不少日常用品給若未央帶在身上,還把諸人大多數銀子都給了他。相聚幾天之后,諸人終于依依惜別。
獨自抱著女兒上路,回到中原土地,若未央不免會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七年前自己坐在舒適的馬車里率領大軍趕赴遼東,那時本自料此行必死,但結果卻是自己竟然莫名其妙的活了下來。
或許那小山村的日子的確難免枯燥乏味,但至少每天過的都很安心平靜!純潔的人性,平淡的生活,如果能真的那么一生一世,倒也算是上天對自己不錯了!
可惜偏偏那一切都只如此的短暫,自己可以去當個普通的丈夫,父親的心愿,居然這么快就被粉碎了!
為什么呢?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就算不去考慮自己所做過的好事,救過多少人。
但像葉圣林,牛金星那些人不僅沒有得到應有的報應,卻反而都位高權重,享受著人世至極的榮華富貴,權利名望!
這人世間究竟有沒有道理可講?上天究竟希望人為善還是為惡?
重新審視自己,若未央自認平生從來沒做過任何埋沒良心的事。即便犧牲了什么,也只是現實所迫的不得已而為之,而且那也一定是為了救更多人!
爺爺一生所作所為也許真的談不到能對世事有什么實際意義,但他不惜一切的堅持,卻讓自己一生充滿了遺憾!
而父親的所作所為或許乏善可陳,但他何嘗不是以現實去還愿信念?
如今到了自己,似乎自己祖孫三代雖然行事、性格不同,但事實上心里的理念卻都是沒什么大區別!那么如果說并不是做事的方法有錯,就只能說自己的理念從一開始就不對!
人活在世上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去考慮什么善良,凡事首先該想的就是自私自利,一切完全都要從私欲出發。因為上天原本就是不允許人們懷有善念的,就是要讓人們互相殘害,早就一場場可笑,可悲的鬧劇!
自己已經什么都沒有了,甚至連自保都已經力有不及,更加上根本不能給孩子什么好處,哪怕只是平平靜靜,無憂無慮的生活都不行。
現在的自己,除了回到那些自己從未真心對待過的人當中去尋求保護,竟然已經毫無生存下去的希望了!
直到現在他不得不承認,爺爺失敗了,父親失敗了,但自己比起他們,卻只是更加的失敗!
茫茫天地,若未央孤零零抱著女兒,看著那嬌嫩,吹彈得破的小臉蛋,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絲憐惜!為了孩子,自己不可以放棄,至少必須努力活下去。無論能不能給她什么,至少自己應該把孩子養大成人,至少讓她可以有能力去走屬于自己的人生!
可是,自己的人生又會怎么樣呢?
此時此刻的自己,即便只是如此卑微的夢想,又有什么辦法可以去實現呢……?
茫然前行,若未央心里對自己的目標其實也并不清晰。只是一個無法選擇的方向,兩旁無所謂的風景,未來難以預測的終點,但此時他心里毫無所感!
他的眼里,心里,現在唯一只有懷里雖然幼小,但仿佛已經成了自己人生唯一支點的生命!
不知不覺中若未央突然想起,當自己也和女兒一樣小,一樣對這個事件懵然無知的時候,那個抱著自己同樣孤單無助的人,當時心里又是怎樣的情境?
她是否也和此時的自己一樣茫然過?是否對自己也曾有過那么稍微一點點的憐惜?當她一次次傷害自己的時候,心里是否哪怕只曾有過那么一點點的猶豫?自己還會再見到她嗎?再見到的話,自己可以對她說什么?她又會對自己說什么?自己還活著,這對她而言,或許只能是讓她更加憤怒而已?
但無論如何,這條路自己還是必須一直走下去,一切都無法改變。也許只會是另一次悲劇重演,或者是另一個更悲慘的結局。但為了女兒,自己的確已經別無選擇了……
走在塵世看似寬廣,但卻到處荊棘叢生的路上。若未央已經不敢再去思考了,但也許對某些人來說,人生路上注定就是到處坎坷!無論你愿不愿意承擔,有沒有能力承擔,都根本無法選擇!
不想發生的事終究還是逃不過,深夜中,荒郊野嶺,兩個手提鋼刀,面目猙獰的劊子手。
若未央和女兒在他們眼里,根本不如兩只螞蟻更難對付!
而雖然早就想到自己這條路不會一帆風順,但若未央此時心里總還是難免傷感!
這兩個是李自成身邊的親近侍衛,曾經也都是綠林中有字號的人物。論武功他們或許連胡元峰等長白劍派弟子都比不上,但如今要殺自己和女兒,卻是易如反掌的!
“哼!沒想到你走的還挺快,害老子長白山繞一圈又跑了這么大老遠才追上。就憑這個,你他媽也該死!”
若未央淡淡看著兩人問:“是牛金星,還是李自成派你們來殺我?”
“你又何必明知故問呢?哎!其實闖王也真的很舍不得殺你,畢竟你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可你肯定是不能為闖王所用了,留著你無論投不投靠別人,終究是個禍害!而且有些事,也只有死人不會去到處亂說,你說是吧?”
“是啊!有道理,不過我猜,李自成派你們來最重要的還是讓你們追查我的身份!因為事實上牛金星對他來說也未必真那么重要,所以如果我的確對他更有利用價值,他是完全可能為了我放棄牛金星的!只不過,我想牛金星暗中應該給了你們不少好處才對……”
“哈……!哎呀!你可真是聰明啊!聰明的讓人害怕!說實話,如果我是闖王,憑這一點我也絕不會可憐他牛金星!不過可惜我不是!反正那人錢財,與人消災!姓莫的,你認命吧……”
說著,兩人當即舉刀就砍。若未央抱緊孩子,疾步往茂密樹林里就跑,希望可以借著月色和樹林遮蔽有機會逃生。
雖然他也明白自己今天能活下去的希望微乎其微,但懷里的女兒此時給了他莫大的動力。就算再如何身心疲憊,再寧愿自己死了更好,但女兒讓他感到的求生意志,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切現實的摧殘!
索性這兩個殺手的武功原本也不是非常厲害,再加上自認為今天一定可以輕易得手,所以也沒盡全力。而是想等若未央跑累了,自己上去給一刀了事,沒必要多耗力氣。
不過若未央武功雖已盡失,可畢竟認識還在。邊追邊逃一會兒,兩人不僅詫異的發現自己距離他已經越來越遠,而且眼看一時竟還難以追上。
如此兩人心里暗暗擔憂,當即加緊腳步。而若未央急切逃跑,懷里女兒被驚醒突然大哭起來。這一下更讓他心頭煩亂,不能穩住了哄女兒安靜,自己今天是無論如何也別想逃走的。
匆忙間,若未央突感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整個人立刻向前跌倒。驚慌中他只好硬生生扭轉上身,好不用壓倒孩子,可自己重重摔倒,頓時渾身疼痛難忍!
而此時殺手也已追到,獰笑著一步步向他走來。
若未央心頭長嘆,雙手緊緊抱著大哭的女兒,只剩下束手待斃了!
兩個殺手對視一眼,大笑聲同時舉刀砍下。若未央無奈閉目等死,可是卻并沒等到!
半天感覺再沒聲息,若未央心里奇怪著緩緩睜開雙眼,卻發現兩個殺手此時正滿臉驚駭的跪在自己面前,而他們的胸口各插著一把利刃,已經是不知怎么被人殺了!
奇怪的回頭看去,遠處兩條人影急速奔來。看上去年紀也都只是十四五歲的樣子,而且似乎還有些似曾相識之感。
兩人來到近前,各自伸手拔出自己兵器,其中一個恨道:“這什么年頭,連帶著嬰兒的普通百姓都殺,真沒天理了!”
“哎!如今這到處兵荒馬亂,百姓走到哪都不容易!更何況大半夜在這荒郊野外呢……?對了,您沒事吧……?”
若未央被兩人伸手扶起,看女兒并未受傷,心里稍稍安穩:“多謝兩位大俠出手相救……”
說著,見兩人看著自己都突然滿臉驚駭!若未央詫異的下意識看向兩人手中兵器,一瞬間也不禁心里發顫,立刻想到了這兩人是誰!
良久,其中一人突然顫聲問:“哥……哥哥,你……看他……他是……”
“我……你……他……,您……您是……”
若未央凄然看著兩人,心里忍不住一陣悲喜交加,輕嘆聲道:“你們兩個年輕氣盛,練功靈動有余,沉穩不足!這招飛劍貫日若在與勁敵交手中倉促使出,一旦稍有差池,必然反受其害……”
兩人聽了頓時滿臉大驚失色!突然雙雙跪倒痛哭:“師父……”
這兩人正是鄭月和鄭星兄弟!他們當初無意中聽到洛濤和石嫣夫妻私下提到醫術中記載的靈異藥方,問明了其中最難找到的配藥產于北方,便當即同行而來。
可如今已過數月,兩人一邊辛苦尋找千毒蛛,一邊到處打抱不平。雖然做了很多俠義事,但要找的東西卻始終連影子都沒有。
今晚他們恰巧路過附近見夜深就地休息,睡夢中突然聽到嬰兒哭聲。奇怪的起來去查看,遠遠見到竟有兩個兇神惡煞的人在追殺一個懷抱嬰兒的人。兩人以為是山中的強盜打劫路人,當即便飛劍了結。可到了跟前,萬萬想不到自己所救的竟然會是劫后余生的恩師!
聽師父簡單說完歷來,鄭月仍忍不住有些哽咽問:“師父,這么多年您沒了武功,可是怎么過的啊?”
輕嘆口氣,若未央看兩個小徒弟如今都已長大成人,而且武功頗有成效,心里也很欣慰!
“怎么過的不也過來了,那些傷心的事也不用提了!今天幸好你們兩個及時趕到,不然我就真的要成死人了!”
“這兩個狗賊好可惡,竟敢傷我師父!天亮了我就去找他們山寨,非給他挑平了不可!”
若未央輕輕一笑道:“算了!這天下兵荒馬亂的,很多人也落草為寇也都是迫不得已,說到底也都是苦命人,罪不至死!反正我也沒事,他們倆也都死了,不要再追究了……!對了,你們怎么會來這的……?”
兩人聽了對視一眼,猶豫著,鄭月緩緩把多年來發生的種種,以及自己兄弟此番北上的原因簡單扼要說出。
若未央靜靜聽完,心里忍不住大為苦澀!尤其是聽說紅兒竟然傷在紫微宮主手下,讓他心里更是充滿了凄楚!
“哎!千毒蛛的確生長北方深山,但其冬眠時間很長,而且地下掩藏很深,想去找根本難如登天。至于雌雄竹蛇本是生長在西川,這北方根本沒有。而且……,她的傷也不是什么神農妙丹能救的……”
兩人聽了詫異對視,忍不住大感失落!“那師父,她……,那個紫微宮和滴水崖都很厲害,您又沒了武功,這次咱們難道真沒希望了……?”
沉吟半晌,若未央緩緩道:“對紫微宮是不能力敵的,即便滴水崖的厲害也根本遠遠超過你們的想象。大哥就算繼承了白守信的內功,但想熟練運用,也得很長時間苦練。所以此戰只能智取……”
“師父已經有辦法了?”
“哎!也許真是上天注定我若未央此生多災多難,這一次,我終究還是逃不過得去還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