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重逢重痛
雙方就這樣駐足對視了良久,似都在整理繁飛思緒。
突然,賾侯跪了下來,朝著昔庭深深叩首。
“臣,賾博弗叩見公主殿下。”
顫抖的聲音軟弱無力,就像大病初愈之人發出的孱弱之聲。
“賾侯不用多禮,快快請起。”
昔庭說著走上前去,想要扶起他,但賾侯并沒有動彈,依舊將臉深埋在草叢里,不肯抬起。
“臣剛剛在作畫,只是這畫中之人為何會……為何會……”
賾侯口中含糊念叨著,似是在夢中疾走,精神有些恍惚。昔庭向他身后一望,看見支立在一旁的畫板上,那幅還未完成的畫作。畫中粉發女子猶如驚鴻,身段輕盈。
頓時,昔庭心中滋味陳雜,她定了定神兒,俯下身來慢慢將賾侯攙扶了起來。
“大人還記得我吧,我是朵昈。”
這句明知故問的話,昔庭還是決定說出口,此刻賾侯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二十一年前,那個殘酷將他拋棄的自己身上。
聽到這個影響了自己一生之人的名字,賾侯緩緩地抬起了頭。那張從他二十一年前第一次見到就不曾忘記的臉,還有那頭自己剛剛還在畫的粉色秀發就近在咫尺。
賾侯原本渾濁的雙眼,像是灑進了明目的甘露一般,開始變得明朗起來。
昔庭扶住賾侯胳膊的手并沒有放開,她甚至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殿下……”像是從夢境中驚醒一樣,賾侯不失禮數地掙脫開昔庭扶著自己的手,急忙向后退了幾步,拱手低下了頭,“臣沒忘,只是殿下為何會在此?”
完全清醒過來的賾侯露出了一副窘態,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新王繼位,上月本宮便回到了宮中。前些日子接到了賾侯大人書信,要朵昈來賾洲一敘。”
聽到這兒,賾侯瞬時臉色發白。他抬起眼,戰戰兢兢地看向了昔庭,道:“殿下……”
昔庭朝他擺了擺手,道:“我知道書信不是賾侯大人發出的,所以賀將軍才會將本宮劫到這兒來。否則也就見不到賾侯大人了。”
昔庭說得平常,但是賾侯早已臉色大變,他再次跪下深深扣首,道:“殿下贖罪!賀將軍此舉絕無歹意,只是……”
“賾洲發生的事,本宮聽說了”,昔庭再次俯下身,想要再次將他扶起,“賾侯大人受苦了,既然本宮知道了,就一定會向陛下和太后稟明。貫重央以下犯上篡得侯位,是一定要受到懲罰的。”
“不,一切都是臣的錯!”聽到貫重央的名字,賾侯再次全身一顫,不但沒有起身反而雙膝蹭著地面,向后挪了挪身子,和昔庭拉開了一定的距離,“賾洲所有問題都是因臣一人而起,該吃的苦、該受的罪,臣都一人承擔。請殿下不必勞心。”
“大人!”昔庭皺了下眉頭,向前邁了一步,而賾侯則蹭著地面向后退了一步。
見他如此,昔庭便不再動彈,只是嘆了口氣,“大人為何要包庇貫重央?”
“錯都在臣,包庇無從說起。”
“那么大人認為,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對的了?”
“爭權奪勢乃是常有之事,折損的都是在仕官宦。只要不脅百姓安危,不損百姓利益,對下官來說,他所做的都沒有錯。”
“就算他沒有傷損百姓,但他卻置虹國整體利益于不顧,五年來擅自脫離王室,割據一方。難道他這么做也是對的?”
見賾侯沉默不語,昔庭又道,“當年先王將賾洲交給大人,一定不愿見到今天這種局面。本宮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說這些話,當年是本宮拋開了賾洲和大人。但這次回來,本宮希望能夠為賾洲和大人做些什么,來彌補本宮心中的虧欠。”
“殿下并不虧欠什么,如果殿下真的為了賾洲考慮,那就請盡快離開賾洲。”
昔庭默然了,看著和她離得老遠,臉一直深埋草叢中的賾侯,心中一陣寒涼。
當年那個和她一起談天說地,撫琴作畫的青年已經不復存在。如今的賾博弗在他的四周筑起一道高墻,排斥著她。
這是自作自受,昔庭在心中自嘲地苦笑了一聲,一股悲切也隨之涌出。
不管是逃婚也好,來到賾洲也罷,都是昔庭依己意而為之,從未考慮過他人的感受。眼前的賾博弗一定因自己的突然出現而內心焦恐,但卻一直在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他。
昔庭看不到賾侯的面孔,但她能夠猜到那面孔一定痛苦不堪。
看了賾侯半晌,昔庭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只覺得這一步就能減少他的一絲痛苦,也能讓自己心中好過一些。
這個已經被自己和王室折磨得體無完膚的男人,此刻正忍受著自己身上的傷口再次被人揭開。
“大人能不能告訴本宮,如此放縱貫重央,是不是和朵昈有關?”
一時四周寂靜,除了微微柔風再無其他聲響。昔庭知他不會回應,遂轉過身去,看著一派春色盎然,山色美景。
“我們都需要時間沉淀一下”,不知這樣站了多久,昔庭才再次開口,她用手撩了撩被風吹亂的長發,“除非大人和朵昈一起離開賾洲,否則朵昈這次是不會走的,會待在大人身邊,直到幫賾洲走上正軌為止。”
昔庭話音剛落,只覺耳邊風聲加劇,長發隨風而起,也卷起萬千花瓣漫天飛舞。這不知實景還是畫,直攪得賾博弗鳳狂龍躁,心如芒刺。
這自昔庭二十一年前逃婚后兩人的第一次見面,留給昔庭的只有切膚之痛,她清楚賾侯內心中恐要比她痛上一千、一萬倍。
想到賾侯那絕非因歲月流逝而變得判若兩人的樣貌,昔庭心中的自責不知又加深了多少層。
當晚,賾侯將賀石叫到了身邊,將整個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詳問一遍。
賀石對自己主子的舉動著實吃驚不小,因前將賾侯從貫重央手中救出之時,他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更不會主動和人交流,猶如行尸走肉一般。
賀石甚至擔心,再也沒有人能夠打開賾侯早已封閉的精神世界。或許正是因為再次見到昔庭而產生的摧胸破肝之痛,刺激著他的內心再次跳動起來。
賾侯知道大長公主的脾性,一定會說到做到,這讓他內心驚恐萬狀。他有意識地放棄自我,竟又會這般變生不測。
當從昔庭口中聽到“貫重央”這個名字時,賾侯只覺全身不寒而栗,仿佛一雙寒手伸過,掐住了他的喉嚨。
“我到底在做什么?……”
在賀石走后,賾侯注視著自己顫抖著的雙手,隨后將其撫上了自己的滿是胡茬兒的臉。即便閉上眼睛,也無法遮住出現在自己視覺當中的光怪陸離、百鬼眾魅。
他知道自己今晚又要做惡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