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親這件事上, 賈雨村是老油條,這都是第三回娶親了,宋老太太對兒子很放心, 等揭過蓋頭便招呼大家出去, 她得把空間留給兒子, 這樣才能早些生個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大孫子出來。
薛氏頓了頓, 昨晚她還考慮過這個問題, 要不要再給寶釵做一回房事教育,轉念一想,女兒也是二婚, 哪里還需要啟蒙呢?于是便罷了。
看一眼新姑爺賈雨村高大健碩的身材,再回想一下小白臉似的賈寶玉, 薛氏又隱隱擔心寶釵會吃不消。
見薛氏面露猶豫, 宋老太太趕緊過來挽住她的胳膊, 笑吟吟道:“走罷,有丫頭守著呢。”
薛氏只好點點頭, 跟著宋老太太出去,剛走到庭院里,終究放心不下,客氣地請老太太先走,自己又轉身回去。
養兒一百歲, 長憂九十九, 當娘的怎么能不操心呢?一想起寶釵對這門親事的抗拒, 薛氏生怕夜里會出什么意外。
她也不進屋, 站在窗外, 招手把鶯兒叫出來,輕聲且快速地囑咐道:“夜里你警醒些, 多注意著點里頭的動靜……”
鶯兒秒懂,給了薛氏一個肯定的眼神,又拍了拍胸口保證,薛氏慢慢吐出一口氣,這才追著宋老太太而去了……
新房里,房門半掩,桌上燃著兩支又粗又大的喜燭,燭火搖曳,暖黃的光線鋪得到處都是,賈雨村英俊的眉眼間帶著淡淡的笑意,寶釵不知所措地坐在床沿,慢慢□□著手中的一方錦帕。
她刻意把動作放的很緩慢,仿佛稍微快一些就會泄漏心底的緊張。當然了,什么也不做,像根木頭似的端坐著更讓人看不出自己的情緒,可是,這樣很難安心,總覺得不踏實,慢慢絞著手帕,仿佛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也有了寄托似的。
哎呀,好氣,繼原身之后,她大概又被薛氏給坑了一回了!
她對賈雨村這位恩公的印象很淺薄,只知道他長得高又帥,至于內里的性情如何,那還當真沒了解過,況且也沒處去了解。
突然之間,這樣陌生的兩個人竟然就成親了。
從內心深處來說,她是非常抗拒的,只是耐不過薛氏的威逼,幾乎是被半推半架著送進了這間婚房。剛才,倆人喝交杯酒的時候,大概是他們身體接觸最近的一次。
胳膊相互纏繞,舉杯同飲間鼻息相交,濃濃的男人味撲面而來,之前所有的鎮定與抗拒在那一瞬間崩潰瓦解,寶釵腦子里一片空白,心口突地跳了一下,雖然只有一下,響聲也輕微,卻異常清晰,尾音顫顫的,悠遠綿長。
寶釵感到有些慌,就像火車快要脫軌,她拼命告訴自己,穩住,一定要穩住,還記得你的三觀么?趕緊撿起來看一看,背一背啊。
寶釵就這么坐在床沿胡思亂想著,試圖將稍微偏離正軌的自己給拯救回來。
想想吧,他的后院有多少女人?三個啊!
這要是換成現代,他早就被廣大人民群眾的唾沫給淹死了吧?別人包個二奶都要忍受三觀正常群眾的喊打喊殺,他還有三個呢!
同他親熱,不就等于間接地同那三個女人親熱么?光是這么想一想,就讓人感到一陣陣惡寒。
這陣惡寒成功地拯救了寶釵,她感覺自己的臉頰不那么燙了,腦袋也清醒了些,嗯,可以談談正事了。
“你今晚吃飽了嗎?要不讓人給你煮碗面來?”沒等寶釵斟酌措詞,賈雨村先開口了。
紅木圓桌上放著一碟碗豆黃,一共有六塊,呈品字型碼放,現在最上面缺了兩塊,他猜想應該是被寶釵吃掉了。
這么小的兩塊點心,還不夠他塞牙縫的,怎么能飽呢?
寶釵隨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桌上的點心,輕聲回道:“飽了。”
坐在喜床上一整天,雖然覺得疲累不堪,倒還真不怎么餓,況且中午吃過面,晚上除了這兩塊點心,她還喝了一碗粥呢。
彼此都是剛剛接觸,賈雨村拿不準她是真的不餓,還是假裝客氣,當下也不多勸,直接喊屋外的丫頭送水進來洗漱。
寶釵急了,蹭地站起來,直直地盯著他:“我、我還有話要同你說呢。”
“不著急,等我洗漱過后再談。”賈雨村在前院陪客,吃了一整日的酒席,早就想舒坦地洗個熱水澡,然后換身寬松的家常袍子透口氣。
他自覺說話的語氣已經很溫和了,只是那份長久以來形成的淡淡官威,讓寶釵不由地沒有反駁。
洗吧洗吧,洗好了他還能裸|奔不成?再不濟也會穿上中衣中褲,就這種保守的穿法,完全構不上流氓罪,寶釵想了想,點點頭,然后揚聲喊鶯兒進來伺候。
家里新添了下人,抬洗澡水過來的是兩個粗使婆子,長得膀大腰圓,滿滿一桶水抬得穩穩的,丁點不灑。
賈雨村見水來了,便徑直去了凈室,他不叫,鶯兒也沒主動跟上去,忙湊到寶釵面前,笑著問:“姑娘也洗洗吧?這里有兩間凈室呢。”
喜服厚重,寶釵一共穿了三層衣裳,在初秋的天氣也給裹出一層薄汗,再加上頭飾沉重,實打實的真金喜冠,旁邊還別著幾根金簪,腦袋立時重了好幾斤似的,再堅強的脖子一天下來也有些承受不住。
寶釵點點頭,先拆下首飾簪環,然后去了另一間凈室洗澡,鶯兒知道她的習慣,洗澡時不喜人近身伺候,便只站在門口,靜候使喚。
飛快地把自己洗干凈,寶釵拿起搭在屏風上的換洗衣裳,這才發現鶯兒給她準備了一套大紅薄紗里衣褲,頓時哭笑不得。
往常也沒見到有這么一套,想必是薛氏她們私底下趕制出來的,她今晚不想穿這個,太薄太透了,便低聲喊鶯兒,叫她重新換一套棉質的過來。
鶯兒抿嘴笑,探頭進來回說:“沒了。你先前的那些衣裳都不怎么好,往后可不能再穿那樣的了。太太作主,全給扔了。現在外邊只備著這套,其他的還在箱子底下呢,將就一下吧。”
“……”寶釵輕哼一聲,這是逼著她穿呀,不然就只能光著了。
唉,寶釵嘆口氣,認命地穿上紅紗里衣褲,然后是一件紅色小薄襖并一條紅裙,幸虧外邊的料子結實,瞧著倒一點也不透。
寶釵穿好衣服,從凈室出來,走到梳妝臺前坐下。
這張梳妝臺看起來就很富貴氣派,雕花銅框里頭鑲嵌著一塊大大的玻璃鏡子,照得人無比精晰,她先取了一點面脂,然后對鏡細細抹臉,突然間,身后有腳步聲傳來,寶釵扭頭一看,賈雨村出來了。
賈雨村里面穿著一套月色細綢里衣褲,外面的袍子松松垮垮,扣子沒系,腰帶也沒扎,就這么敞著懷,怔怔地看著寶釵。
一頭長發像黑色的綢緞般烏黑閃亮,剛洗過的臉蛋如同剝殼雞蛋,白里還透著一層粉紅,看起來健康極了,一對杏眼水汪汪的,眨動間仿佛能眨到人心里頭去。
這副容貌,令賈雨村立刻想起了出水芙蓉、天生麗質這八個字。
寶釵看到他的第一反應則是,穿綢制的里衣你確定一覺睡醒它不會皺成菜干么?不過,這不是她應該操心的問題,洗衣裳是丫頭的活兒。
“賈大人。”寶釵站起身,低垂著眉眼打招呼。
“呵呵。”賈雨村輕笑,一邊慢條斯理地系袍子,一邊含著笑意教她,“還喊什么大人,叫老爺就行了。”
“老爺。”寶釵從善如流改了稱呼。
“過來坐會兒,你不是有話要同我說么?”賈雨村系好袍子,瞧著又是人模人樣的了,率先走到桌前坐下。
寶釵跟過去,在他的對面挑了張凳子坐下來。
兩個新買來的十五六歲左右的丫頭,紅錦和紅綾一人負責一間凈室,飛快地收拾干凈,然后退下,鶯兒重新泡了一壺熱茶,放到桌上后也福福身跟著退下了,臨走前還不忘關上門。
“喝茶。”賈雨村先請了一回,大概是酒喝得太多,也有些渴了,他端起茶盞一口氣喝掉半盞,然后才慢慢道,“你要說什么?正好,我也有些話要對你講。”
他原本音線低沉,自帶著一股磁性,托剛灌下的半盞茶水的福,聲音聽起來比平時要清脆一些,又帶著一絲慵懶。
他應該很累吧?換成自己陪客吃酒一整日也必然是極累的,寶釵心想,怎么說對方也是自己的恩人,雖然暫時沒法報答他的大恩,說幾句話而已,也不至于非得搶在前頭說。
于是,寶釵笑了笑,客氣地說:“你先說吧。”
賈雨村摩挲著手里的茶盞,看了寶釵一眼,雖然一時猜不透她想說什么,不過為了讓她安心,有幾句話他是非說不可的。
“這門親事,我料想你心里應該有些不怎么情愿,你大可放寬心,無論如何,我都做不出強迫別人的事情。對外,你是我的妻子,不論何時我都會敬重你,善待你。等無需懼怕大皇子時,你要走或留都隨你。
“留下來,我善待你一輩子;若要走,我也會提前幫你打點好一切。薛少爺那里也不用你操心,由我一力承擔,這些算是我的一點心意與彌補。這事我倆心里清楚就行了,不必告訴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