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太太從薛氏屋里出來后就去找婉容, 婉容正在紫玉屋里當監工。
甄太太和婉容剛到薛家時,薛氏就送了她們每人兩匹好料子,香菱孝順, 不顧自己有孕非要親手給她娘做衣裳, 甄太太攔不住她, 自己又是個閑不住的性子, 就幫婉容做。
賈雨村開著綢緞鋪子, 三不五時就拿些好料子去孝敬薛氏,再加上又有寶釵的補貼,薛氏的私房還是很多的, 隨手拿出來的幾匹料子瞬間就把婉容給征服了。
婉容正是愛俏的年齡,一天恨不能換十套衣裳, 她嫌甄太太做得太慢, 三兩天都做不出一套, 便抓著紫玉幫自己干活。
婉容自己針線活兒不行,僅僅是入了個門, 但不妨礙她點評,白天沒事了就來盯著紫玉幫自己做衣裳,指指點點不說,還常常提出些稀奇古怪的要求。
紫玉快要被煩死了,她自從被薛氏買回來, 日子一直過得很輕松, 主子們性子好, 為人十分和氣, 哪里想得到半路會殺出這么一個刁蠻姑娘。
婉容撇撇嘴, 一把將紫玉手里的活計奪過來,攤開抖了抖, 指著一處繡花說:“紫玉,這里怎么能用黃線?該用金線的。二表姐頭上那朵珠花你見過沒?中間的花蕊就是用金線織的,那個才好看呢,在日頭底下金燦燦的。”
紫玉忍住氣,好言好語地回她:“金線珍貴,我這里并沒有這樣的東西。”
“你不過是個通房丫頭,能有好東西才奇怪呢!等著,我去找大表姐要,你先把這里拆了,呆會兒重做。”
因為香菱比寶釵大,所以婉容有時候就用大表姐和二表姐來區分。
婉容急匆匆地跑去找香菱要金線,香菱忙著安排今晚中秋宴的菜色,正在和廚娘說話,商量菜單。
婉容進屋聽了一兩句,插嘴道:“表姐懷著身子還這么勞碌,薛伯母呢?她怎么不安排?”
香菱很不喜歡這話,先讓廚娘下去,然后教導似的對婉容說:“哪能讓婆婆受累呢?你將來成了親也要好好孝順長輩,可不能當甩手掌柜,把事情都扔給婆婆。”
“知道啦。”婉容不耐煩聽教,又有些不服氣,嘟著嘴道,“又不用你們親自上灶,不過是看一下菜單,也累不到哪里去。”
“唉。”香菱輕輕嘆氣,轉頭問起她的來意。
婉容立刻笑嘻嘻地說:“薛伯母給我的那兩匹料子實在是太漂亮了,紫玉要在上面繡朵菊花,普通的絲線根本配不上,表姐,你給我一點金線。”
“……”香菱忍不住倒吸口涼氣,拿金線來繡整朵花,她怎么想得出來?
婉容見香菱不吭聲,以為她小氣舍不得,于是伸手去推搡香菱,一面撒嬌道:“表姐,我的好表姐,你不會連幾根金線都舍不得吧?你可只有我這么一個表妹啊。”
婉容下手沒個輕重,把香菱推搡得如同不倒翁,搖來晃去的,恰好甄太太走進來,立刻被嚇了一大跳,搶步上前一把將婉容甩開,很不高興地說:“她懷著身子呢,你怎么能這樣推人?”
婉容冷不丁地被人從背后扯開,那力道還不小,婉容踉蹌了兩步才站穩,扭頭發現竟然是姑媽,頓時生氣了。
在家對她言聽計從,無比疼愛的人,一見到親生女兒立刻就看出高下了。
“香菱,你怎么樣?”甄太太扶穩香菱,急得連聲問。
香菱扶著額頭緩了一會兒,才沖她笑了笑:“娘,我沒事。”
甄太太放了心,這會兒才記起婉容,回頭一看,果然婉容氣鼓鼓地站在那里,毫不掩飾自己的生氣。
甄太太心里一咯噔,討好地笑了笑:“傷著哪里沒有?剛才是我太心急了。”
她不提還好,一提婉容更加覺得自己委屈,含著兩汪眼淚,控訴般地看著香菱。
香菱在心里嘆氣,招手叫婉容過來,好聲好氣地說:“你要金線,我這里是沒有的,就連我家姑奶奶也沒有這么大手筆,她最多就是幾套出門做客的衣裳用金線繡個邊而已。銀線我倒有一束,你要不要?”
香菱想息事寧人,怕婉容記恨上她娘,不想婉容是個得寸進尺的性子,知道現在自己正占著理,便道:“表姐去問問你婆婆唄,她那里肯定有。”
這回不用香菱反駁,甄太太搶先道:“人家是婆婆,你表姐是兒媳婦,向來只有兒媳婦孝敬婆婆的,哪有反過來倒去搜刮的?你這話千萬別再說了,要是被人聽見,你表姐的日子都不好過了呢。”
香菱心里感激親娘向著自己,然后拉住婉容的手,低聲道:“不怕你笑話,我們家也才起來了不到半年多……”
接著就把當初薛家如何風光,后來如何落難,又如何靠著寶釵慢慢好起來的事情說了一遍。
這些,都是當初不曾寫進信里的,再加上老家偏僻,抄家的事情根本不會傳到那里去——對鄉下人來說,他們最多只關心一下當今太子是誰,繼任的皇帝又是誰,像這種貴族抄家的事情,遠遠比不上村里誰家的母豬一胎生了十二個更有聊頭。
約莫半個鐘頭才講完,甄太太連連感慨,叮囑香菱一定要惜福。婉容內心沒有太大的觸動,只覺得像聽了一出戲似的,還挺好聽的,因為情節太曲折了。
婉容聽了一回稀奇,倒把剛才和姑媽的不愉快給忘記了,香菱進里間拿出一束銀線,交到婉容手上:“我這里最好的線就是這個了,你拿去用吧。”
雖然不是金的,好歹也是銀的,總比沒有強,婉容這回不再挑剔,趕緊接了,然后喜滋滋地去找紫玉,讓她趕緊換這種銀線,重新繡花。
甄太太跟出來,把婉容拉到自己的屋子,要和她說悄悄話,紫玉趁機想歇一會兒,便放下針線,去正屋服侍香菱。
“少奶奶,那束銀線不是預備著給少爺做新衣的么?”
金、銀二線最金貴,香菱自己都舍不得用,上次只買了兩束,一束給薛氏的衣裙加道邊,另外一束則是給薛蟠的,薛蟠在外面做生意,總要穿得體面一些才好。
“唉!”
香菱又開始嘆氣,恰好紫玉捧茶給她,看到紫玉的手指頭都紅腫了,香菱臉色就不怎么好看,問她:“你一天做幾個鐘頭的針線活兒?怎么不知道歇一歇的?”
自從紫玉成了通房丫頭,薛氏就重新買了幾個下人,現在近身伺候香菱的是一個叫春雨的丫頭,但紫玉每天也只會圍著香菱打轉,這兩日少見她過來,因此香菱才這樣問。
“婉容姑娘要得急,我少不得要替她趕趕工。”紫玉沒忍住告狀了。
如果是給老太太或少爺、少奶奶做衣裳而熬夜,紫玉什么怨言都不會有的,一個剛從鄉下來的表姑娘,把自己當成主子一般,紫玉憑什么忍她?
香菱一聽,又想嘆氣,瞬間想起這一天自己都嘆了多少回了?于是趕緊把嘆息咽下,安撫紫玉:“你只把手上那兩套幫著做好就行了,她要是再胡亂使喚你,你就說少爺吩咐你做別的事呢。”
“好,我聽少奶奶的,下回我就這樣說。”
這邊香菱在安慰紫玉,那頭甄太太也在安撫婉容,甄太太輕聲細語道:“剛才是姑媽太心急了,一時沒留意,你別生氣,我向你陪不是。”
婉容好歹還記著自己是靠了誰才能進京一趟的,她笑了笑,甜甜道:“都是我不懂事,哪能怪姑媽呢?幸好姑媽把我拉開了,要是表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好孩子,下回注意些就好。”甄太太沒什么心眼,是個最好糊弄的人,婉容這么一說,甄太太不僅不怪她,反倒更后悔自己當時過于大驚小怪了。
她緊挨著婉容坐下,說起自己的打算:“今天是中秋,你爹娘還不知怎么掛念你呢,我想著再住上三五日,我們就動身回去。”
“什么?”婉容蹭地一下站起來,“這么著急?二表姐請我去她家玩,我都還沒去過呢。”
“傻孩子,她那是客套話,你聽不出來?官家規矩大,去了也不自在,還是趁著天沒涼起來,早早回家才好。”
“我不回。”婉容嘟著嘴,滿臉抗拒,“你要回自己回,我反正是不回的。鄉下要什么沒什么,在那里窩了十幾年還沒夠么?好不容易進京見見世面……”
甄太太頓時心疼不已,她親眼看著婉容從一個奶娃娃慢慢長到現在這么大,她抱過她,哄過她,給她洗過尿布屎片,在婉容身上花費了很多精力,哪里舍得看她難過呢?
甄太太拉了拉婉容的衣袖,語重心長:“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出來前大嫂跟我說過,要是京里有合適的人家,就把你嫁到這邊,正好和香菱做伴。這是姑娘家的頭等大事,我一刻也不敢怠慢,這兩天就是在打聽這事呢。”
一聽是給自己說親,婉容臉上頓時羞紅了一片,她羞答答地問:“那……打聽得如何了?”
“唉。”這回輪到薛氏嘆氣了,“正因為沒有合適的,所以我才急著帶你回家去。你放心,姻緣自有天定,大哥之前考慮的那戶人家就很不錯,在鎮上有鋪子,你嫁過去就是享福的,離娘家又近……”
“這怎么能一樣呢?”婉容打斷她的話,“在京里有鋪子和小鎮上有鋪子能是一回事嗎?他家的鋪子二三十兩銀子就能買到,京城花上十倍的錢都未必買得到呢。姑媽,我不要回去。”
要是沒來這一趟,婉容也就心甘情愿地嫁給那人了,雖然她進京才幾天,可一旦見識過薛家的穿戴用度,回頭再瞧瞧那戶人家,真成了山雞與鳳凰的對比,哪里還看得上。
“姑媽,我想留在京里,和表姐做伴。”到了危急關頭,婉容把自己撒嬌的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靠在甄太太身上磨磨蹭蹭,“我們就這么走了,丟下表姐一個人,姑媽你忍心么?薛伯母再和氣,表姐又不是她親生的,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還有表姐夫,現在都有紫玉這個通房了,將來要是再多抬幾個,表姐還不知怎么受委屈呢!姑媽,我們再多呆些日子,我要求也不高,不求對方大富大貴,能像表姐夫那般好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