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文與王仵作回到縣衙后頭,李文親替他篩了一碗水,殷勤問道:“可看出什么來了?”
王仵作抬眉掃了他一眼道:“不知道李大人可有心為逝者做主否?!?
李文拍了拍胸脯浩然正氣:“為一方父母官,自然當(dāng)為百姓做主?!?
王仵作道:“潘老爺子是讓人悶死的。從他手足上的勒痕來看,雖已被捆著,死前依然曾極力掙扎,可見動手的人力氣很小,若非老弱、便是女子?!?
李文驚得張大了嘴,半日才說:“那六姨娘道——賊人是兩個彪形大漢?!?
王仵作道:“六姨娘項上有指印,乃被一男子掐死后懸于梁上的。”
李文心中隱隱不愿意此案愈發(fā)復(fù)雜,忙說:“我也瞧見了。方才潘家那幾個人滿口說什么六姨娘貞烈、自己想殉葬,顯見胡言亂語。我瞧著保不齊是她平日得寵、這會子潘老爺子死了,潘太太使人掐死她報復(fù)平日之怨也未可知?!?
王仵作不答,又道:“依著常理推測,悶死潘老爺?shù)臉O可能是六姨娘?!?
李文又吃了一驚,半晌才道:“故此六姨娘所言豈非不能作數(shù)?保不齊便是扯謊?!?
偏這會子龔鯤聽聞仵作來了,立時從屋里將賈琮喊出來,他兩個一起來尋李文。李文見了他們大喜,忙親去門口相迎,又與他們互相介紹了。
后世宅男有幾個對法醫(yī)這個職業(yè)不好奇不好感的?故此賈琮聽見李文說這位是仵作,眼神一亮,望著那王仵作作了一個揖:“王先生辛苦了?!?
王仵作一怔,旋即立起身來連連擺手:“豈敢豈敢。”
賈琮便眨著星星眼問:“王先生,那案子如何?”
王仵作看了看李文,李文便將他二人方才的話說了。賈琮龔鯤聽說六姨娘死了都暗吃一驚。
旁人的想象力哪里比得了賈琮這樣的外掛大忽悠?他遂皺著眉頭背起胖胳膊在屋里假意轉(zhuǎn)了幾圈兒,道:“我昨日瞧著,潘家三個兒子雖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樣來,神色并不悲戚。誰家死了老子是那個樣子的!故此我猜,李大人所言頗有幾分道理。潘太太失寵多年,三個兒子都顧著母親,與潘老爺子情分淡了。另有,六姨娘既然得寵,何須平白去悶死潘老爺子?會不會是這樣的。那兩個賊人當(dāng)中有一人乃是潘家的內(nèi)應(yīng),縱然蒙了臉,也讓潘老爺子并六姨娘認出來了?!彼约河忠粨粽?,“是了,他們夜闖潘宅若是為了殺死潘老爺子,何須蒙面?死人并不能向官府舉報他們。大約賊人本意不欲殺人,只為了問什么信兒。偏讓潘老爺子認出來了,在他們走后自己念叨,可巧讓六姨娘聽見了。此人或與六姨娘有私、或是有親,六姨娘為了護著情人或親人,悶死了潘老爺子,又設(shè)法將自己捆上裝暈。可惜她的情人親人卻絕情的緊,恐怕六姨娘泄密,掐死了她滅口。”
李文也一擊掌:“那與六姨娘有私之人,恐怕是潘家那三位爺之一。看今兒這情形,潘家的主子都欲六姨娘死?!蹦藝@道,“只怕那山羊胡子絡(luò)腮胡子都是她信口胡言的。”
賈琮點頭道:“她要護著賊人,保不齊會胡言亂語的?!?
龔鯤忙添油加醋道:“一則為了滅口,二則為了遮掩兒通父妾,三則為了替潘太太出氣。”
賈琮想了想:“他們欲問潘老爺子什么呢?”
若是尋常案子,縣令大約都猜是為了那一千四百兩銀子了。偏這會子銀子都讓李文鎖進了縣衙庫房,還特拿了些雜物蓋上,只等三個月之后假意是高歷送來的好分給鄉(xiāng)親們。故此他直將銀子排了。那只能是為了旁的信兒。他本來便相信潘家的案子乃是為了侯府內(nèi)杠或是宮闈之爭,此時便愈發(fā)疑心是潘老爺子知道什么密事了。
賈琮又說:“也不知道當(dāng)晚來的是一個賊人還是兩個或是更多??上Я棠锼懒?。”
龔鯤立時搭戲:“當(dāng)是兩個。她都說了蒙面、山羊胡子絡(luò)腮胡子,那三位爺都是短髯。她本年幼,平白瞎掰想來也掰不出什么來,還恐怕太離譜會露陷?!?
李文也說:“我問過她兩回,瞧她言語頗為妥當(dāng),縱是有撒謊也不似撒了大謊。只怕是兩個?!?
賈琮趁機說:“那這兩個當(dāng)中另一位是他們家的另一位爺、還是從外頭來的旁人?”
眾人想了半日猜不出來。龔鯤道:“另有,少的那一百多兩碎銀子卻不知在何處?!?
賈琮道:“若是這些銀子不見了,只怕就是讓外人帶走了。若就在哪位爺?shù)奈堇铩?
李文立起身來道:“我這就使人去搜查潘家!”若是潘家內(nèi)杠便可以拿住他們的短處、日后諸事好辦;若是外頭來人,本官便躲遠些。
他才到了外頭喊衙役,只見本縣的孫班頭領(lǐng)著幾個人匆匆進來,喊道:“大人!銀子有了!”
李文腿一抖,心想銀子在縣衙庫房呢!忙問:“什么銀子?”
孫班頭手里提著一個小包袱道:“我今兒領(lǐng)著人在潘家附近搜查尋訪可有可疑之人,在從前賣炊餅的老趙那空宅子里瞧見炕上仿佛被人動過,便過去查看,見他們家沒帶走的破墊子下頭藏著一堆銀子,拿去稱了稱,恰好一百二十四兩?!?
李文倒吸了一口涼氣。安谷縣貧寒,一百多兩銀子實在很多,竟被人隨手丟在一間空宅里頭!若那兩個賊人都是潘家的,隨意在他們家里那個柜子箱子里頭藏了便是,何須放到外頭去?不用問,另一個是外頭來的人。
孫班頭嗓門大的很,這會子早驚動了王仵作賈琮龔鯤,都跑到外頭來了,故此方才孫班頭的話他們都聽見了。三人互視了幾眼,目中都有了然之意。
李文呆了片刻,苦笑道:“既然尋到了銀子,便不必去潘家了?!币蝾H為沮喪的回到里頭,嘆道,“只怕水深啊?!?
王仵作問道:“大人何出此嘆?”
李文搖頭道:“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龔鯤沉思了片刻,道:“六姨娘殺了潘老爺子,不知哪位潘家哪位小爺替父報仇,倒也說的過去。”
王仵作瞧了他一眼,向李文肅然道:“莫非李大人也欲息事寧人?”
李文黯然:“我不過一個尋??h令。王先生,你也知道,自打潘老爺子的外甥女兒嫁入京中,我可沒少受潘家的氣。此事若深究起來,不論是定城侯府還是謝貴人,哪里是我能惹的?!?
王仵作眼神一閃。
龔鯤勸道:“定城侯府還罷了,謝貴人聽聞新近得寵?!?
李文愈發(fā)不敢了,猶豫的望著王仵作道:“若里頭當(dāng)真有什么辛密,你我怕是擔(dān)當(dāng)不起?!?
王仵作眉眼一立,冷笑一聲,扭頭進屋里收拾自己的行頭工具。賈琮忙跟了進去,滿面躊躇的在旁看著。王仵作抬眼瞧著他,不言語。賈琮道:“世間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還望先生莫要計較,李大人也不容易?!?
王仵作淡然道:“依著高少爺猜,大約是什么?”
賈琮那些話本來就是為了替吳攸掩蓋瞎編的,猜個毛線??!隨口道:“我哪里知道,保不齊跟大明萬歷青花恐龍有干息也未可知?!?
王仵作一愣:“什么?”
賈琮擺手道:“沒什么,不相干的。王先生這是要回去了?”
王仵作看了他一眼,道:“既然李大人不敢深究,我留在此處必令他不便。還是早些走的好?!?
賈琮道:“你還沒吃午飯吶?!?
王仵作道:“去外頭隨意大個尖便是。”
賈琮見他委實想走,只得又向他作了一個揖。王仵作拿著包袱便走,李文在后頭諂笑著送出縣衙大門去。
眾人用畢午飯,李文命人去潘家讓他們來看銀子。不多時潘三爺領(lǐng)著帳房匆匆趕來一瞧,連聲道:“就是這些銀子!連模樣我都記得。大人從何處尋來?可拿了賊人?”
李文忙指著孫班頭道:“便是他尋來的?!睂O班頭說了一回經(jīng)過,又領(lǐng)著潘三爺往那空宅去了一回。潘三爺口里不言,心里也篤定賊人不是為了財而來了,也顧不上去縣衙同李文交代,急急趕回家說給他兄長母親,三人又面面相覷、胡猜瞎想了一番。
下午,賈琮去客棧悄悄將此事告訴了吳攸,吳攸大驚:“那六姨娘死了?”
賈琮點頭:“我猜,大約她素日得寵讓潘太太怨恨,潘老爺子一死便報復(fù)她,就如同劉邦一死呂后便弄死了戚夫人。”
吳攸咬牙:“我費了半日的力氣,只為不傷無辜!”
賈琮道:“你當(dāng)她是個人,旁人眼里她并不是。”
吳攸乃閉目攥緊了拳頭,半日,忽然瞪眼如銅鈴:“我去殺了那老虔婆!”
賈琮忙擺手:“莫要沖動!這會子不能動他們家的人,不然非亂套不可?!?
吳攸低吼:“那人是我拖累死的!”
賈琮奇道:“你這什么念頭!又不是沒殺過人。別當(dāng)圣母啊我告訴你,不然以后沒辦法行事了。”
吳攸瞪他道:“不一樣!我想殺的與拖累死的不是一碼事!”
賈琮瞥了他半日,擺手道:“罷了,你不過是怨自己行事不嚴謹、出了許多紕漏、以致事情發(fā)展結(jié)局與你最先想要的全然不同而已。別這么糾結(jié),放開些。世間事本不是件件都能如人設(shè)計的。再說,仵作的話也與當(dāng)日情形對上了,她殺了潘老爺子,也算一報還一報。”
吳攸頹然:“我若想周全些,她便不必殺那老頭了。也是讓我逼的?!蹦诉B連搖頭。“后來我想到了六七種極妥當(dāng)?shù)姆ㄗ?,偏?dāng)時卻沒想到?!?
賈琮拍了拍他的肩:“年輕人,別鉆牛角尖,保不齊老天爺自有安排呢?!?
是晚,有兩封信趁著夜色悄然送往京中。
其一乃是潘家二爺所寫,說是他父親因知道了宮闈辛密,讓不知何人滅了口,行兇的乃是兩個功夫極高的彪形大漢,一個是絡(luò)腮胡子、聲音悶悶的胖子,一個是山羊胡子、尋常嗓門尋常身材。
其二乃是王仵作所寫。潘老爺子知道了定城侯府或是謝貴人的辛密,讓他的某個兒子并外人聯(lián)手逼問,想來已是問出來了。安谷縣令李文仿佛略知風(fēng)聲然不敢深究,平安州節(jié)度使之侄高少爺知道多些,大約與明萬歷年間一件青花瓷古董相干,古董名曰“恐龍”。
謠言如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而起波瀾。紅樓之熊孩子賈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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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