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淳嘟囔著:“什么人兒這樣要緊?竟然動用鐵甲軍這么久。”但按祖父的吩咐,幫著人弄營地燒熱水,自己喝了,給祖父也送了一大碗。
……
馬車奔騰中,出了九月,到了十月。江南的秋暖不再,內陸的冬寒漸漸襲來。
約好的驛站里,有人領了冬衣箱子。送到的這一天,太上皇等人也到了地方。
老太爺亂了行程,冬衣箱子重新起程,天下起薄薄的小雪,冬衣箱子才進門。
見到呵著白氣,靴聲囊囊進來的人,太上皇心頭一塊石頭先落下:“快給孩子們換上,我們剛到,炭火還沒有升起來,都不敢讓他們出馬車。”
太監(jiān)送進他的衣裳,拎上一件,太上皇先有不滿意。把個衣裳左看右看:“我的話也沒有聽了,這分量一定有絲綿在內。”
鎮(zhèn)南王坐在這房里,看隨箱子來的信件,聞言,笑道:“忠毅侯猜到您要這樣說,他說他們出游的時候就是這樣衣裳,全是棉花的大棉襖笨重,您未必穿得慣,他們也是墊了一層絲綿在里面。”
“那就是他穿不慣,怎么說到我頭上,”太上皇說著,就地換上,太監(jiān)捧出方便攜帶的小銅鏡照照,鼓囊囊的臃腫,太上皇不再挑剔:“鄉(xiāng)下老農這衣裳說得過去,等會兒我就可以和這村里的老人說說話,問問他們這里為什么年年窮。”
孩子們跑來,新棉襖在身,個個鼓囊囊。燦爛花般的小臉兒,天真童趣的笑容:“舊衣裳可以給人了呀。”
“真是的,帶上你們真沒帶錯。”太上皇過會兒也想得起來這樣的話,但這般夸獎能助長孩子們的熱情。
他沒有說衣裳洗洗給別人。夾襖也好,小襖也好,拆了洗再縫上,這天氣下圍著火爐也得幾天功夫。而院門外見到有生人,伸頭探腦的本村孩子們,拖著鼻涕,衣裳單薄,不能讓他們再等幾天。
“去吧,幫著把衣裳收拾出來,太臟的先別給。”
孩子們一哄的去了,太上皇接過鎮(zhèn)南王遞上來的信,沒看以前,先給自己貼把金子:“明春還有衣裳來,舊衣裳不往回送了,也不用占兵船軍需車隊,忠毅侯他想得到嗎?”
信上,映入眼簾先是幾句:“我等出游良久,才想到舊衣舍人。聞聽老太爺一行在揚州蘇州富商之地做善事,愧,知竅的晚。”
太上皇佯裝沉下臉:“做什么要猜我行事,不像話。”把信看完,還給鎮(zhèn)南王:“擬信,罵他多話。”
送衣裳上面,老太爺這就沒占到上風。踱步出來看廊下的雪,也看給孩子們收拾暖和房間。這是在半山上的小村落,院前沒有擋風處,山風筆直吹來,跟城池里過冬,房屋城墻是屏障不一樣。
瑞慶長公主和陳留郡王妃忙的腳不沾地,他們隨身帶的炭火不足,大多是手爐炭,暖房間差點兒,也浪費點兒。集鎮(zhèn)不近,趕著打發(fā)人大量購買。
太上皇成了閑人一個,往院外打量村子四面。有樹,在風中孤零零的。地凍得結實,用手指拂開薄雪,摳了點兒,也看不出來缺不缺水。太上皇只是納悶:“有山有樹,怎么就收成總不好。”
村里來了新人,有幾個看熱鬧的經(jīng)過。太上皇尋一個老者問他:“請教老丈,這里收成好嗎?”
“不好,也沒有景致,老爺子往這里來住,是尋親吶,還是買地?”老者哆哆嗦嗦回話。
有個大黑棉襖,看著厚墩墩的青年男子粗聲粗氣:“六老憨,你不會說話,回家暖炕頭去吧。”
六老憨手中的拐杖重重在地上一頓,罵道:“王八羔子,騙人昧良心。”
青年男子急了眼,把手從襖筒子里抽出來:“你罵我,看我打你個回不了家。”
“年青人,我來勸勸,打個老人哪有意思?”太上皇作好作歹的說上幾句。他的一身厚棉襖震住男子,男子陪個笑臉兒:“您別聽他的,我們村里的地肥著呢,你要買,我家里的價兒低。”
悄悄的,又橫六老憨一眼,有震嚇的意思。
這點兒伎倆哪能瞞過太上皇,不過是事情沒弄清,沒必要來脾氣。太上皇微微一笑,給他幾句好聽話:“成,我記下了,我要買地的話,先尋你。”
黑襖男子堆著笑,正要把家里的地再吹上一番,太上皇已不看他,對六老憨道:“你也上了年紀,我也上了年紀,咱們說話應該對脾胃,天冷,我屋里說去。”
六老憨嚇一大跳,瞅瞅自己的補丁衣裳,再盡力看看太上皇的大新襖子,連說不敢,太上皇一輩子習慣走在別人前面,已當先往院子里去。
隨行的護衛(wèi)把六老憨左右一扶,說聲:“您屋里請。”六老憨覺得身子一輕,腳下生風般的進了院子。黑襖男子氣結,但看看這行人多,不敢怎么樣。但他也不走,在外面守著。
出門不能屈著穿,也不能屈到吃。院子由打前站的人租下來,灶臺什么的都抹過一遍。這一會兒的功夫,把車里自帶的柴火升起來,湯煮上,點心蒸了蒸。孩子們每人一個在廊下邊看雪邊吃,見到太上皇進來,爭著去二位姑太太面前告訴:“老太爺有客人,弄炭火。”
“是上年紀的客人,炭火要足。”
陳留郡王妃含笑說知道,黑加福帶著安書蘭已搶了活計在手,兩只小手抬一個食盒進去,熱氣騰騰的一盤子點心送上。
不敢讓他們送茶,怕不小心燙到,小十端了茶水進去。太上皇看看這六老憨兒和見到的人一樣,都不是暖飽模樣,讓他:“湯水好了來一碗。”
鎮(zhèn)南王在外面聽到,抬抬手,女婿尹君悅小跑著過來:“岳父只管吩咐我。”
“干些眼前活計,去廚房看湯水好了送進來。”
小十出來恰好聽到,把個托盤晃一晃,嬉皮地道:“搶功的來了。莫非你是胖隊長?”
“胖隊長之弟。”柳云若恰好經(jīng)過,嘻嘻哈哈也有一句。
尹君悅平時算個嘴笨的人,不愛搶這種伶俐話。讓一句兩句說的也開了竅,笑回道:“既知道我舅哥的大名,還算有藥可救,以后,凡是這等眼前活計,都由我指派。不然我舅哥不答應。”
小十和柳云若仰面看天:“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三個人笑著分開。
尹君悅去廚房見多喜,低聲道:“岳父總嫌我不詼諧,我今天詼諧了好幾句。”
多喜往外面看看,見父親指揮人把馬車安放整齊,和院子里防守等事,一時不會往這里看。其實他看也看不到廚房里面。多喜悄悄哄丈夫:“父親也不詼諧呢。”
尹君悅由衷的……。內心早有這句話。他的岳父夸柳云若會說話,講龍懷恩會占先,尹君悅檢討以后,有一點兒總犯糊涂。岳父和岳母相比,也不在一個詼諧層次上不是?
小夫妻輕輕笑著,湯水好了,小十裝模作樣來搶,多喜讓尹君悅送去。
最大的木碗,上面飄著一層油花。認真說不太油,這一行貴人油水足,太油會說膩。但在六老憨眼里,這一碗相當于一桌燕翅席。
他連連推辭,面上有害怕神色:“這可使不得,這一碗吃下去,小老兒沒的還。”
應該起身就走,但這房里擺了兩個火盆,暖意如春,讓他挪不動步。太上皇也不許他走,周濟過人的太上皇知道窮苦的人里,刁民也有,但本分的也到家。
“不問你要錢,只是我初到這兒,有些話要打聽,這算謝錢。你要是嫌少,晚飯也在這里吃。”
說了又說,費足唇舌一刻鐘,六老憨趴地上叩了幾個頭,太上皇讓他重坐下,面對面吃起來。
孩子們川流不息,一個一個好生中看的小侍候人。送剛熟的肉干,送自帶的小菜,送蘇州帶來的蜜餞……太上皇面上倍有光彩:“這些都是我的孫子們。”
“您是大善人,善有善報,小少爺們大了,不是縣官也是州官。”
這是六老憨能說出來最高的討好,但黑加福等出了門兒面面相覷。
蕭鎮(zhèn)這一回學話跑的快,瑞慶長公主正和陳留郡王妃笑著說:“原以為上山能砍柴,卻沒想到這里樹真正少,有些在田邊上,可能擋風用,只怕有主兒的,沒見主人面,咱們也不能砍了走。這柴火倒要去山下另買。”
蕭鎮(zhèn)跑來:“舅祖母,客人說我和二弟長大不是縣官就是州官?怎么辦。”
“把你們的官兒抹了好些?”瑞慶長公主故作大吃一驚:“怎么辦?辦好事兒還降官職不成?”
蕭銀大覺有趣,也問:“怎么辦?”
頭一個客人六老憨哪能知道自己說話不對,他用了湯水,道了謝,和太上皇攀談起來。
“早年走過關外販東西,見過幾分人情,老了走不動了,認字的先生說葉落歸根,我懂不了多少,這祖業(yè)雖不多,得守著就是這樣。”
“走關外都行,就沒想過把這田里增幾分出息?”
六老憨搖頭:“您老一定是讓人哄來,您不知道,這地太貧了,風雨調和的年頭,不過混個勉強飽。但哪能年年都是好風雨。您到晚飯時看一看,一半的屋子不冒煙,不做飯吶。有的人討飯去了,說起來丟祖宗的人。往揚州蘇州討飯比在這里種地掙的都多。討飯的,往往是那戲文上說的衣錦還鄉(xiāng)。您知道我們這里窮成什么樣了吧。”
種地的不如討飯的?士農工商在太上皇心頭一掠而過,太上皇渾身麻酥酥、鬧哄哄……說不好的感覺上來,他知道自己來對了。
暗嘆著,難怪有句話叫天高皇帝遠。九五之尊身居高位,自以為掌握天下,其實沒治理好的地方太多太多。
可疑的暗紅羞漲的到了他的面頰上,不注意看,還以為是暖火烘出來的紅暈。
說話聲也賠禮似的低聲下氣:“老人家,這村里原先有多少人,現(xiàn)在有多少人?”
六老憨正要說,太上皇又打斷他:“慢些說,讓我家孩子們也聽聽,孩子們大了,需要懂點世事。”
他出門去,親自把太子蕭乾、齊王世子蕭晗、蕭燁蕭炫叫進來。鎮(zhèn)南王見到,把尹君悅叫進去。柳云若、董習、謝長林跟上。
姑太太拘著孩子們在屋里暖和,袁征出來撒尿看到,這莫不是開會?黑加福等也進了來。
左邊一排,青年和少年們精神飽滿。右邊一排,孩子們昂首挺胸。太上皇怕六老憨不敢說,把他安慰幾句。
六老憨走過關外,見過大家里的教導子弟做派,認為受重視,反倒更端得起來,說話時表情也有了生動,生怕說的不愛聽。
“本朝以前,就有這村子,據(jù)我爺爺說祖上傳下來的話,一千人也有啊。后來經(jīng)過幾回大災,地里收成一年比一年不好,有能耐的搬走了,沒能耐的討飯去了,剩下在這里的,老的老,小的小,沒本事走的沒本事。還有一些就只能騙人了,說我們這里地好,山頭好,價兒低,騙路遠的人來買。騙人的還不可恨,可恨的還有一種……”他停了停,看得出來有些話咽回去。
初次交談,防備沒有不對,太上皇等人也沒有追問這句。等六老憨又把村子里現(xiàn)住的人介紹過,太子徐徐問了問。
“老丈,按您的話,數(shù)代以前,這里還是吃的飽?”
六老憨點點頭。
“后來一年不如一年,沒找過緣由?”
六老憨對院子里看去,大家跟著他看去,那里有一株樹,樹根有一半裸露在外。
太子皺眉:“這些水土都哪里去了?”
“旱上一回,少一次,再旱一回,又少一些。”六老憨嘆氣不止:“只怕再過幾代,這里就只在石頭山了。您不知哪里聽的風聲,這里的地不能買啊。”
太上皇發(fā)現(xiàn)今年他就和石頭過不去,夏天遇石頭,冬天也沒避開。多年遇災水土流失,致使土地貧瘠的原因呼之欲出。但這塊石頭怎么開?這山可不小。
愚公移山不成?太上皇失笑搖頭:“這愚公不見得好當。”
冬天黑的早,半下午燭火點起來。六老憨吃了一碗肉湯,又是兩個饅頭幾塊點心,怕再坐成了混晚飯的人,站起來說走。
太子讓人打個燈籠送他到家,天黑雪滑不要摔了老人家,四喜姑娘包了十個饅頭給他提上。
全是白面饅頭,一點兒雜面沒摻。六老憨千恩萬謝,讓護衛(wèi)攙扶著離去。
屋里,一會兒鐘點沒耽誤,抓緊在晚飯前緊急會議。
大家紛紛進言。
“先把這山看一圈,真的這么窮,一年比一年的收成少,得把他們重新安置到地里管溫飽的地方。”
“他說附近不止一個村子,都看過來,里正那里問問人數(shù),咱們也算個人數(shù),新安置的地方知會縣官接收,這差使不小,要辦,就得妥當。”
太上皇聽得春風滿面,又一回認為沒有白帶大孩子們、小孩子們出來。他尋思著這差使不是三倆個月能完成,冬天要在這里過。明春,去些好地方以為犒勞。
晚飯以后,錢也捐出一個數(shù)目。各人的月銀湊出來,黑加福姐弟最闊氣,有備出行的他們捐出金葉子一包袱。
太上皇說先用著。搬遷百姓歸朝廷支出,這錢會還。黑加福眨巴眼:“我們不收利息。”惹出哄堂大笑。
太上皇裝著氣惱:“鋪子掌柜當?shù)暮茫⒁矊W會。我也沒打算給你。”
“嘿嘿嘿……”姐弟們笑的討好。
第二天,太子帶著一部分人往附近村落查看,蘇先陪著太上皇在山上查看,姑太太帶著四喜姑娘忙碌,準備全村或者太子回來后,附近村落的人數(shù)有著落,包括所有人在內的冬天衣食。
有兩個人不在這救援之內,一個是備考的安三爺,一個是備考的褚大花女婿姚有地。
“啪噠”,房門讓推開,安白氏腳下生風的進來,身上只一件薄襖。安三爺?shù)溃骸懊δ兀看笠\子怎么不穿。”
“看你的書。”安白氏沒有多的話,取了針線,風風火火的又出去。
安三爺眼饞,從窗戶上往外看,見自己的女兒和女婿在院門上。少年乖寶有力氣,挎兩個竹籃在手臂上。堆尖的饅頭在里面,安書蘭取出來送人。
“真的天天給?”村里小孩喜歡到不敢相信。
“天天給,”安書蘭一絲不茍:“全村的人都給,你拿了,去把別人也叫來。”
“饅頭來了。”蕭鎮(zhèn)和蕭銀提著一籃子又送來。
大手筆!
安三爺贊嘆不已。
他吃飯時聽到瑞慶長公主說:“這些人都是百姓。”
只有老太爺這一行做起好事來,才能這般轟轟烈烈,來的人先不分好人和壞人,都是朝廷的子民。但來的人多了,難免會出來心思叵測。老太爺也不會怕他。
安三爺強迫自己去看書,但記不住又看女兒。在家,她是錦繡衣裳。在這,厚墩墩粗布棉襖。但容光煥發(fā),落落大方。和乖寶女婿站在一起,再沒有夫妻們初時擔心的不般配。
大手筆!
安三爺贊嘆不已。
當天,全村的人都來了。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來了。
第三天,四喜姑娘把送東西來道謝的人挑出來,幫忙做饅頭蒸米飯。太上皇很滿意,有三分之二的人拿著他們珍藏準備過冬的地瓜等當謝禮。
禮是輕的,謝意是重的。
余下三分之一,是窮的好地瓜也沒有幾塊的人。這個冬天怎么過?過一天是一天。
還有一個與眾不同,那與六老憨爭執(zhí)過的黑襖子青年,名叫黑根,這一天下了山,走了一天的路,重又上山,來到一處山寨。
半舊的大廳里,黑根說的口沫紛飛:“不知哪的敗家子孫,天天散白饅頭,老人每天給一碗肉湯,孩子每天半碗。別的人吃食管夠。三天里又有一頓是大肉。這錢與其喂給他們,不如弄來哥幾個好好過個年。”
為首的大漢呸他一大口:“你說的只怕是傻子,就是官府也沒有這么好!”
黑根急了:“大哥不信大哥去看,比開春咱們劫的那富商還要有錢。屋子里成天燒著炭火,卻又守規(guī)則的好,說山上本來就沒幾株樹,沒有輕易砍一棵。這是大善人。橫豎他要行善,不劫他們,他們也過意不去。”
圍在這里的大漢嘿嘿笑了幾聲。
為首的大漢吆喝人:“兄弟去幾個,這鳥天氣,路上一個人也不走,咱們已經(jīng)沒酒喝了。這事要真,兄弟們吃香的喝辣的。”
他們回到村里,已是兩天后。見大院門外擠的不透風,出來的人肩膀上扛袋糧食,歡喜的嘴能咧到耳朵上。
黑根湊上來:“兄弟,這一家又怎么了?”
“發(fā)過冬的東西,按人給,每家能有一大袋子米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