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清明時節(jié),暮雨纖纖,夏江以南已是一片碧野蔥籠,田壟間點綴著早開的黃花,星星點點,萱萱騰騰。
“阿鸞,你……確定不需我們陪你入宮?”唐怡與明霄並立於船窗前,看著撲入眼簾的寶豐碼頭,碼頭上人流穿梭,雖未見迎候東宮王駕的朝廷命官,卻也看到大興宮中的禁衛(wèi)宮侍整齊地排列在碼頭上。
明霄搖搖頭,雙臂環(huán)抱,“不用,我已不是三歲的孩童了。”他在心裡苦笑,——三歲時,他已沒有孃親,他從未享受過孩童的快樂!
“小怡,你就在此換船回大華島吧,景生不是有許多佈置安排嗎?你已經(jīng)陪我走了這一路,下面的路我必須自己面對。”
細密的雨絲吹掃而入,刮在臉上生疼,還帶著一絲絲寒涼,時已仲春,爲何溼潤的空氣中仍充溢著肅殺蕭瑟?
唐怡側(cè)眸望著明霄略顯蒼白的面色,不禁有些擔憂,輕聲叮囑:“阿鸞,你這一路都胃口很差,好像根本就吃不下什麼東西似的,還是思慮過重,我要給你診脈你又不肯,如今回了宮可要找太醫(yī)好好診治一下。”
明霄轉(zhuǎn)身離開窗口,望斷萬水千山也望不盡相思意,不如不看!
“我胃口不好主要是上次喝酒傷了胃,慢慢調(diào)養(yǎng)也就好了,哪裡就用看太醫(yī)了,看了太醫(yī)不是病也被治出病來了。”明霄悶聲說著,唐怡知道他自眼疾痊癒後便非常排斥醫(yī)藥,想想也真是可憐,治療眼疾時不知被逼著吃了多少苦藥。
“那你就真要注意調(diào)理呀,可不能不想吃就不吃,那樣就真會餓出胃病的。”唐怡努力勸說著,從東安一路南下,不過就十幾天的路程,明霄倒像是又瘦了一圈,臉頰凹陷,下頜尖尖,襯得那雙杏子眼更大更明亮了。
“等我安排好小花兒交代的各項事務,就來臨州看望你,但願那時你也可以啓程去東安了,我們正好同路。”唐怡的話已說出口,才覺得不太妥當,後悔得心疼,可卻無法收回了,她眼睜睜地看著明霄的面色變得更加蒼白,
“阿鸞,我——”
“我知道你是在爲我們祝福,可……可這事恐怕不會這麼順利,明年此時我能啓程去東安已是最樂觀的估算了。”明霄細聲說道,他從未將這個估算告訴過景生,那傢伙要是知道了,恐怕真會將他鎖在鹹安殿裡。
“你已接受了大夏帝后的金冊和金印,這……這就相當於是已經(jīng)和小花兒註冊了,就是還沒擺酒……呃……也就是大婚……”唐怡夾七拉八地說著,因爲焦慮說得格外混亂,連她自己都連連搖頭,明霄自然也是聽得滿頭霧水,但聰明如他,細一琢磨,便也明白了個大概。
“你是說我們已經(jīng)成親了,就是還沒有……還沒有……”
“就是還沒有舉行正式的官方儀式。”唐怡斬釘截鐵地替他續(xù)道:“所以,其實你除了道義上對南楚,對王上的責任,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當然,在你安排好南楚諸事前,你永遠也不會丟下南楚和王上一走了之的。”
明霄不說話,只點點頭,他對南楚有責任和義務,而他對景生有無盡的愛意和眷戀,此事,是否真的自古難兩全呢?
就在他們相對無言,愁緒滿懷之時,船已泊岸,雙福躬身走入艙房,“殿下,寶豐渡已到,咱們是……”雙福眉毛一挑瞄了唐怡一眼,隨即接著問道:“咱們是直接回東宮還是……”——還是前去覲見王上?這句話在雙福的喉嚨裡打轉(zhuǎn)卻終未出口。
“我們直接去宗廟,今兒是清明,我要去給母后上香,而且……”而且之後的話,明霄頓了一下也未出口。
大興宮西內(nèi)謹政殿中一片昏暗,晚來雨急,夜風將起,吹得燈燭霍霍搖動。
武王明澗意仰靠在榻上,面容清瘦,面色陰沉,他的手裡捏著那封昨日才由禮部轉(zhuǎn)呈的大夏衛(wèi)太后的親筆信函,心情萬分複雜,如吃了一粒裹著蜜的黃連,先嚐到點甜,隨即便被無盡的苦所淹沒。
“什麼時辰了?”明澗意側(cè)身看著身旁侍立的雙壽,雙壽眼皮微跳,卻眼也不眨地回覆道:“酉時已過。”
明澗意眉頭微皺,撐身而起,卻又咬著牙倒回枕上,“太子不是早該到了,怎麼這個時辰了竟還未到?”
雙壽眼眸低垂,雙臂抱緊拂塵,只覺風雨欲來,滿殿蕭瑟,“回王上,今兒下了一天的雨,恐怕船不好走,東宮和謹政殿都派了人去寶豐渡,太子殿下的船一到他們就會來報的。”
雙壽縮縮脖子,總覺得穿得不夠多,在此乍暖還寒時節(jié),風雨疾馳,竟比冬季還陰寒,穿多少都不嫌多。
就在這時一個小內(nèi)侍出現(xiàn)在內(nèi)殿門口,只張望了一眼,就被雙壽叫住,“你慌慌張張的什麼事?進來回話。”
小內(nèi)侍磨蹭著走進來,低著頭,“回王上,太子殿下的船半個多時辰前已到寶豐渡。”
明澗意一下子坐起身,右手按著腹部,額上沁出細汗,雙壽也踏前半步,懷中的拂塵微微震顫,“那殿下此時也該入宮了。”似問又似答,雙壽回眸看了武王一眼。武王的面色更加陰沉。
“殿……殿下去了宗廟……正……正在王后的神位前負荊罰跪……”小內(nèi)侍囁嚅著繼續(xù)回報,說到後面臉兒已煞白,他斷續(xù)微弱的話驚得武王和雙壽同時‘咦’地低呼出來。
武王咬著牙從榻上站起身,微晃了一下,雙壽看見,想上前攙扶卻終究不敢,死死忍住,心裡砰砰砰地急跳著,
“這不孝子竟還有臉面到他娘跟前跪著,孤倒要看看他是如何負荊請罪的!”武王深吸口氣,緩步走出內(nèi)殿,雙壽趕緊跟上去,一邊回頭吩咐那個呆愣的小內(nèi)侍:“還楞著幹嘛,趕緊去叫人準備轎輦。”
南楚明氏宗廟並不在大興宮中,而是在吳山腳下臨湖之西側(cè),東側(cè)便是南楚的各司省衙門。大興宮中有王道直達宗廟之內(nèi),疾風暮雨中,武王一行來到宗廟正殿旁的東配殿,還沒進殿,就見雙福等東宮內(nèi)侍黑壓壓地趴跪在殿門外,聽到紛雜的腳步臨近,他們誰都未曾擡頭,而是更深地俯首默跪。
明澗意在雙福身前停了下來,雙福只覺戾氣壓頂而來,不禁呼吸困難,片刻後,那玄表朱裡的王靴便轉(zhuǎn)了個方向隱入殿門,雙福不但未覺鬆了口氣,反而更覺緊張,一口氣憋在胸口,真恨不得能撲進殿中代替鸞哥兒。
明澗意踏入殿門一眼便看到明霄上身赤裸,袍服別在腰上,趴跪在神位前,他揹負荊條,那棕黑粗礪的荊棘已將他的玉色肌膚劃出道道血痕,更顯狠絕。明澗意忽覺窒息,他緊緊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你做了監(jiān)國太子才兩個月,倒真的一意孤行起來了,要不要孤現(xiàn)在就退位,由你來當南楚的家?”明澗意的嗓音竟比雨幕交織的黃昏還要暗沉,
“你身爲南楚王太子卻留在大夏朝堂行冠禮,你……你對不住的是明氏列祖列宗……可不止是你孃親一人!”明澗意嘶聲訓斥,剛緩上口氣,就見揹他而跪的明霄從神位前拿出一個明黃綾子鑲裱的錦盒放在身側(cè)。
武王給雙壽使了個眼色,雙壽立刻上前打開錦盒,一望之下便如泥塑般澆鑄於地,不能動彈了,明澗意湊上前去觀瞧,轉(zhuǎn)瞬便騰騰騰地踉蹌而退,隨即便響起宮侍們慌亂的呼喊:“王上……王上……王上……”
又過了片刻,武王的聲音再次響起,聲音裡好像摻入了碎冰,無比冰寒尖銳,“將太子押往宗廟正殿前,行撻刑!”
武王的命令如炸雷般猛砸下來,只一瞬,東配殿外便響起東宮內(nèi)侍們的哀哭祈求之聲,武王怒喝道:“你個大逆不道,數(shù)祖忘典的逆子,不如當年就死在肫州城上,也比此時恬臉活著強!孤教養(yǎng)你十八年,立你爲王儲,委以監(jiān)國太子之重任,你可倒好,不僅荒誕無恥,連國規(guī)家法也全然不顧,把祖宗的臉面丟得精光!孤派你出使大夏難道就是讓你去給人家做股下之臣……你……”
明霄倏地轉(zhuǎn)頭,倔強地凝望著武王,眸光如此深湛璀璨,竟逼得武王再說不下去,明霄的眼中並無淚光,只有一種深沉的絕望,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漸漸隱入眼底,他一言不發(fā),回過身,在母后的神位前反覆叩拜,不等宮侍們上前拉扯,明霄就自己慢慢站起身,身體挪動間背上的荊棘又劃出無數(shù)新的血痕,明霄只仿若不覺,身體的任何傷痛都已不再能令他感覺疼痛。
當明霄揹負著荊條來到宗廟正殿前時,內(nèi)宗司的刑人已在殿前等候,撻刑是專爲王親宗室制定的刑罰,行刑時要將受刑者捆綁在特製的跪架上,由刑人持牛皮粗鞭抽打其後背,要求一鞭下去皮開肉綻,劇痛難當。撻刑分十五鞭和三十鞭兩種,被罰三十鞭者都是宗親重犯,近十幾年來還從未有過宗親被判撻刑!
明霄看著那個漆色斑駁的刑架,只覺窒息,但他仍面無表情地走過去跪於其上,並自行回身將雙腳踝扣在刑架上,又將一側(cè)手腕扣住,隨即,明霄便擡眸望著刑人,鎮(zhèn)定地說道:“這樣就可以了,我不會掙脫。”
只遠遠目視過太子殿下的刑人猛地呆住,一霎那,他被明霄眼中的絕望和勇悍之色震懾住,竟忘了反應。
“行刑,三十鞭!”明澗意站在明霄身後,毫不容情地冷聲開口,跪於殿下的東宮衆(zhòng)宮侍都倒吸口氣,年紀小的已經(jīng)嚇得哭出了聲,雙福死死咬著牙關,卻一動也不能動。
刑人聽到武王的命令如噩夢驚醒般晃了一下,正要走上前去解下明霄揹負的荊條,卻聽武王再次冷冷地開口:“他不是要負荊請罪嘛,那就讓他揹著那荊條受刑,死也好,活也罷,那就看他的造化了,這樣他才能長點記性!”
——啊!聽了這話,在場衆(zhòng)人均發(fā)悲音,侍立在側(cè)的雙壽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砰砰有聲,“請王上三思,殿下眼疾剛愈,請王上三思……”
衆(zhòng)宮侍紛紛跟隨雙壽祈求,連刑人的手臂都有點顫抖。武王如鷹鷲般的雙眼緊緊盯視著明霄,見他跪於刑架上,仍一言不發(fā),從剛纔到如今,明霄面對自己的盛怒喝問竟未發(fā)一言,未致一詞!他既不開口求饒也不開言辯解,明澗意心底淤積的怒火如巖漿般爆升而起,
“行刑!”他怒吼著,眼中更覺模糊,他從未想過自己一向器重的長子竟……竟會委身於人!如此想來,以前的那個……那個杜華竟也是明霄的駕御之人……真真是奇恥大辱!明澗意鼓勵明霄前往大夏,原本是存心想讓華璃臣服於青鸞,沒想到……萬沒想到……明霄竟懷揣大夏皇后的金冊寶回到南楚……這一結(jié)果不僅完全顛覆了他的預料;打破了他的計劃;毀壞了明氏的基業(yè);更損傷了明澗意極其隱秘的自尊驕傲:——衛(wèi)無暇和華寧之子竟然侵犯了自己的長子!奪取了南楚未來的承繼之人!其險惡叵測之居心已昭然若揭!惱羞成怒之下,明澗意早已失去了理智也聽不進任何勸阻解釋。
武王‘行刑’的怒吼餘音未絕,鞭子揮舞的破空之聲已響徹天地,嗖嗖爆響著劃破雨幕,和著疾風如天魔之音般抽響在衆(zhòng)人心中,宮侍們只擡頭看了一眼便駭然趴倒在地,再也不敢看,大家早忘了數(shù)鞭,都恨不得塞住耳朵,如此纔不會聽到那牛皮鞭抽打在荊條上的脆響,如此纔不會聽到明霄喉中發(fā)出的隱忍的哼叫。
天地一片混沌,最後的一線微光在天際掙扎著,不甘就這樣被夜雨奪去光明,最初整齊的鞭打之聲已變得漸漸凌亂,微明的天光下,刑人眼睜睜地看著鞭撻下荊條上的棘刺釘入明霄的肌膚,一縷縷赤紅的鮮血從一個個血洞中涌出,被疾飛的雨絲沖流而下,匯聚於明霄的身後,竟在刑架後聚集出一汪血泉,明霄腰下的雪色錦袍早已被血水浸透,倒像是穿著一件大紅緞袍!
因爲是給王室宗親行刑,刑人們都練有秘訣,知道怎樣在受刑人身上造成駭人的效果,同時又不產(chǎn)生任何永久性的傷害,而……而此時如此鞭打刑人用不上任何秘訣,這不僅僅是刑罰而是加害……是……是虐待!
明霄綰起的發(fā)早已鬆脫,如墨瀑般披散在肩背上,此時已與荊棘糾纏在一起,浸透了血水,銳痛不斷疊加,好像有人正在他的肩背上以他的血肉雕刻,一刀一斧地將地獄的圖案鑿入他的神經(jīng),明霄渾身震顫,本能地想逃,想躲,本能地狂聲呼喊:“姆媽……姆媽……姆媽……”可衝出嘴角的悲鳴卻只是破碎的低哼,轉(zhuǎn)瞬便湮沒在風聲,雨聲,鞭撻聲中了。
宮侍們早已不再哭求,低不可聞的抽噎聲也被風雨捲走,明霄的意識漸漸渙散,漸漸飛離體外,飛過蒼嵐,飛過佳川,飛去極遠的遠方與……與景生會面……笑著說……我是阿鸞……阿鸞……
“阿鸞——阿鸞——”一聲狂喊從天而降,只見一個玄色人影如蛟龍般從殿頂飛旋直下,人們剛驚怔地擡頭,玄影已托起刑架騰躍而起,晃眼間便去得沒了蹤影,只餘一絲醇香,在夜幕中淡淡飄散。
“殿下……殿下……”
不知是誰尖叫了一聲,明澗意像被人擊中胸腹,猛然倒退著驚醒過來,不敢置信地望著刑架一空的青磚地上匯聚著的那一汪血泉,繼而擡眸四顧,眸光散亂恍惚,手顫抖地指向那一大灘殷紅,似乎根本就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聽到呼喊的禁衛(wèi)已從遠處蜂擁而至,卻被雙壽擡手一擋,雙壽的視線倏地掃向雙福,正與擡頭觀望的雙福碰個正著,雙福眸子一轉(zhuǎn)已躍起身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武王,並在他耳邊低語著:“王上,鸞哥兒受不住鞭撻,被人抱去療傷了,王上莫急。”
未行刑時,禁衛(wèi)們便已被命令在遠處背身侍衛(wèi),不得觀望,此時他們雖隱約聽到呼叫,卻不明就裡,見王上面色陰沉愣怔,就更不敢追問,只聽雙壽穩(wěn)聲宣道:“太子殿下因祭祀祖先時法器放置有誤而受撻刑,刑畢,現(xiàn)已將殿下送回東宮醫(yī)治。其他無事。”
“王上,我們也回謹政殿吧。”雙福攙扶著武王,低聲勸道,明澗意昏聵的大腦中微光一閃,微微點頭,再次瞠目掃了一眼隨著雨水四下流淌的赤紅,猛地轉(zhuǎn)身,雙眼也在那一霎那緊緊閉上,似是被那血污燒炙了眼眸,直到被雙福攙扶著坐上轎輦,簾幕闔攏,明澗意才倏地睜開雙眼,
——“阿鸞,阿鸞,阿鸞”,剛纔那天人迴音般的痛呼依然響徹耳鼓,明澗意晦暗的臉上竟閃過一絲亮光,難道,難道那竟是大夏聖上嗎?又或是明浩?
武王眉目間的亮光迅速地隱退,一想到那個藏匿在大蜀的逆子,武王總覺得心中惴惴不安,他忍住腹中峻痛,微微搖頭,成帝華璃贏弱不堪,怎能飛降而下救走青鸞?而明浩似乎也不敢於此時潛回南楚!難道那人是華璃派來護衛(wèi)青鸞的嗎?
想到被自己鞭撻至血肉模糊的青鸞,明澗意悶哼一聲,頭上的冷汗唰地滑下臉頰,——自己到底是恨青鸞輕賤,還是恨自己窩囊!
“雙福,你帶著那個錦盒去寶豐渡,孤猜他們的船就停在那裡。”明澗意冷聲吩咐著,心裡卻劇痛不已,“雙壽,太子被劫之事要絕對保密不得外露!”
“回駕謹政殿!”雙壽高呼一聲,轎輦穩(wěn)穩(wěn)地擡起向前移動,急促的風雨聲中忽地滾過陣陣驚雷,滄瑯瑯狂響,隨即,一道道利閃,龍飛蛇舞般劈開蒼穹刺入大地,明澗意坐在輦中,不禁一陣戰(zhàn)慄,他竟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驚悚惶恐。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