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就此時吧。”雙福點頭說道,明青鸞依然靜默而坐,不置一詞。
秦書研回望了皇上一眼,在他經過了易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變化,只有眼皮低垂的眸子裡暗藏了一絲微光,此時也倏地收進了眼底。小秦趕緊拿了診脈用的小墊枕走上前去,卻見雙福早已在案幾上擺好了一個素緞小墊,顯然是不願用他們帶來的墊枕,小秦尷尬地一愣,景生卻已走了過去,從小秦手中拿過小枕放進隨身攜帶的布包,自然而然,未見任何難堪之色,雙福微愕,——不是說這位太醫極其涓介,很難相處嗎,此時看來,到是隨和隨意的一個人。
景生在案幾另一側的紅木椅上坐下,眸光一轉便看到素緞上的那隻手,纖瘦得略顯伶仃,膚色透明,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皮下青色的血脈,景生驀地皺緊眉頭,心頭滑過劇痛,好像整個心臟都被一刀刨開了似的,這種突如其來的傷痛令人驚駭,好在他的臉上塗滿易容的顏料,根本分辨不出任何面色的變化,景生暗自運功,努力平抑著激盪的情緒,他輕吸口氣,便毅然伸出手指撫上那抹皓腕。
明霄一驚,手腕輕抖,就要撤回手掌,雙福關切地趨近前去,卻聽那老朽啞聲叮囑:“殿下莫動。”語音低沉但語氣卻相當威嚴,雙福不禁踟躕地停下了腳步。
明霄沒有再動,靜如止水的面容卻起了一絲微波,他點漆般秀長的眉頭輕輕蹙起,無神的杏子眼向著景生轉了過去,景生本在專注地診脈,雖感到了他空洞徒勞的注視,也不敢稍稍擡眸凝望,彷彿……即使是青鸞的盲視也足以令他分神慌亂,以致手指上切觸到的細微感覺全功盡棄。景生凝神靜氣,將全副心神灌注於四根手指之上,纖毫必察,已渾然忘我,
不知是過了片刻,還是永久,時間彷彿早已凝固,空氣中也似融入了鉛塊,無比沉重,雙福和書研都靜肅而立,呼吸輕而深長,生怕一個不小心攪饒了那四根手指的觸覺,在那指尖兒上似乎凝聚了千鈞之力,又似輕若飄羽。
明霄此時也將全部感覺調動起來,聚結於腕上的那一線,那一線肌膚正被輕輕點觸,按壓,雖只有幾點,但那感覺……那感覺似曾相識……那溫暖而堅持的觸點……如此令人心安……好像具有魔力……就是將身家性命全部交付……也甘之如飴……,明霄於瞬間陷入迷茫,恍惚地想更深切地體會那抹溫暖,卻不料手腕上一空,倏地就失去了那指尖兒的碰觸,
“書研,可以開方了。”景生撤回手指,心裡奇異地感覺戀戀不捨,不禁暗驚,——難道自己竟欲渴到這種程度了,連一節瘦弱的手腕也能引起無限的貪戀?
雙福和秦書研都鬆了口氣,明霄卻悵然若失地低下了頭,隨即就抿緊雙脣,彷彿是痛悔自己一時的恍惚,只略一遲疑,明霄就站起身,似乎是想要離開這個令人神思不屬的廳堂,雙福見狀趕緊走上前去,既然已經診完脈那殿下還是不要在此逗留爲好。
“殿下請留步,請問殿下可有氣短乏力,頭眩耳鳴之癥。”景生看著轉身欲走的青鸞,他的神色變幻不定,似有萬千心事欲訴不能。
明霄依然沒有說話,只默默點頭,卻沒有再離開,站在花架前,一束蒼蘭就盛開在他的肩側,暗吐芳華。景生輕吸口氣,總覺得難以將視線從他的身上掉開,只得微垂眼眸,斟酌著說道:“殿下面色枯蒼,自汗,氣短乏力,,頭眩耳鳴,心跳,失眠,這都是氣血兩失之癥,若不同時補益氣血,恐眼疾難愈。”
“——哦?那當如何呢?”雙福眼眸微瞪,盯視著滿臉皺紋的老太醫,“宮內御醫也是如此說法,補藥吃了無數,但殿下的情況卻毫無起色。”
景生點點頭,輕嘆道:“他連正常的飲食都不能保證,又如何能吃藥呢?這就是虛不受補,邪氣盤纏尚未退盡,正氣虛無,不能接受補藥,此時便應緩補,不易峻補,更應藥食兼顧。”
“這個道理好雖好,但實行起來卻有困難,殿下常常食不下咽,不知如何才能做到藥食兼顧。”雙福立刻答話,其實這根本就是心病,沒有那貼心藥,又怎能痊癒呢。
景生也早已想到了此點,不知怎的,心中竟隱隱地嫉妒那位死去的承徽,不知他是怎樣神仙似的人,令明青鸞如此肝腸寸斷,寢食難安!
“不知殿下可吃牛乳?”景生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個絕妙的補中益氣的食譜。
明霄呆了一瞬,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雙福困惑地望著周洲,——謹慎地答道:“殿下能食牛乳,但南楚並無牧業,宮中平時也不常備新鮮牛乳,所以,所食有限。”
景生想了想便展顏淡笑道:“殿下此時寓居夏陽養病,夏陽有王山牧場,所產牛乳醇厚甘甜,常年供給大內,是補益氣血的好食材,殿下不妨多用。”
雙福牢記在心,而默立一側的明霄不知爲何,竟沒有再轉身離去,他靜悄悄地站在花前,閣門外清風蓬勃,吹涌而入,帶著股金秋特有的爽朗味道,他頰邊的髮絲,翩躚飛舞,如縷縷玄色錦線,驀地撲入胸中,纏裹住景生妄動的心,這突如其來的糾纏令他措手不及,景生輕退半步,勉力掉開視線,迅速準確地口述藥方,由秦書研筆錄下來。
“公公,此方可以一直服用,直到殿下能目視微光,藥量即可減去三成,依此類推,隨著視力逐漸恢復,藥量遞減,我的弟子已在藥方下寫明瞭服用方法。”景生又想了想,毅然說道:“至於牛乳的食用方法,我晚些時候會遣人送到府上的,如此我們便告辭了。”說著景生便嚮明霄微施一禮,轉身走向閣門,在與明霄擦肩而過時,驀地,聽到他清越悠揚的聲音:“謝謝你的診治。”寥寥片言隻語,但卻如大棒猛地砸在景生的心上,痛徹心肺,
“殿下太客氣,不用謝了。”沙啞著嗓子,景生強抑心痛,勉強地回答,毫不遲疑地與他錯身而過,青鸞,像抹雪白的幻影,被留在了身後。
時間緩慢地流逝,曲廊上已空無一人,明霄怔怔地轉向雙福站立的方向,輕聲詢問:“他……那個周洲……是何等樣人……”
雙福微愣,不知爲何青鸞有此一問,回想著周洲的一舉一動,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出了紕漏,但一時又想不清楚,只得謹慎地答道:“他看起來年約五旬,相貌雖清癯但也無甚特別,只是尋常儒醫的做派,好像……好像還有點自命清高……果然就如旁人所說的一般……”
——哦?明霄擰著雙眉慢慢地來回踱步,怎麼……又是一個老人家……!心裡泛起迷茫的思緒,無意識地以左手輕輕撫觸著右手腕,剛纔……剛纔那一線上的幾個觸點,明明溫暖而堅定,雖然只是毫微之感但也足以令人依戀,這個突如其來的感想令他悚然而驚,身上滾過一波波苦澀寒涼,難道……難道自己真的狂想入魔了嗎?爲何自從到了夏陽就頻頻失控,幻覺不斷呢?爲何這兩日總是心有所感,神思恍惚呢?
“周洲的那個弟子倒是相貌清俊,儀表不凡,看著和他老師頗不相配,也不知是如何投入他的門下的。不過,我看這位周太醫倒不像是徒有虛名,他診病時態度嚴謹,開方也很慎重,應該是確有實才。”雙福補充著,仍然覺得有一絲納罕,剛纔那位布袍少年,氣宇軒昂,卻對老朽周洲言聽計從,看著確實有點稀奇。
明霄攏著雙肩,有點瑟縮,迎著朦朦朧朧的一點淡光向外走去,不想雙喜卻迎面走來,差點與明霄撞個滿懷,“——哎呀,殿下,”雙喜驚叫出聲,趕緊收住腳步。雙福眼睛立瞪著,上去就要給他一拂塵,“真是越大越不長進,走個路也毛毛糙糙的,周太醫送出府了,診金可付?”
雙喜縮身站在門邊,喘口氣,低聲回話道:“我一直將老太醫送到府門口,診金早就封好了,交給他的徒弟了。”擡袖抹了把汗,雙喜臉現疑惑:“差點忘了說呢,剛纔送周太醫出府時,恰好遇到來請安的驛館協辦,他一見周太醫的那位徒弟就愣住了,就差沒拉著人家問安呢,後來我問他,他才吱吱嗚嗚地說那人……那人……”
“那人如何——”雙福不耐煩,舉起拂塵敲敲雙喜的肩膀。
“他說那人是大夏今年的新科狀元!”雙喜喘足一口氣,驚爆秘聞。
——啊?!明霄和雙福齊齊驚歎,這——這怎麼可能呢?
“那協辦老眼昏花的,我看他八成是認錯了人。”過了片刻,雙福就斷然否決。
“他說周洲的徒弟是新科狀元還是說周洲?”明霄似乎沒有聽清,古怪地追問。
“他說周老太醫的徒弟是大夏今年的新科狀元。”雙喜再次確認,心裡暗笑,那周洲看起來七老八十的,怎麼可能是狀元呢。
“雙喜,你去把那人帶來,我要親自問話。”明霄不理會雙福的定論,沉聲吩咐,那師徒倆卻都大吃一驚,別說是一個驛館協辦了,自慘事發生以來,青鸞殿下還未接見過外臣,除了許君翔,因爲他是水師提督,與海防息息相關,今日真是奇哉怪也,殿下竟然爲了一個似是而非的隨口之言接見驛館協辦!
“殿下,您……那是個微末小吏……您……確定要見?”雙福小心翼翼地徵詢著,眼睛不由得又瞪向雙喜,都是這個不長眼的小子,淨添亂!
“要見,就在此處,去把他帶來。”明霄毫不含糊,穩穩地坐下,心裡較勁,執拗而茫然。
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雙喜就領著一個矮胖老者來到了閣門邊,恭謹地回稟,“南楚駐夏陽驛館協辦楊牧來給太子殿下請安了。”
“進來吧。”雙福淡聲吩咐。
那老頭貓著腰,誠惶誠恐地邁進閣門,離老遠兒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了,也不敢擡頭,只接連叩拜,
“小臣楊牧給青鸞太子殿下請安了,願殿下福壽綿綿,萬——”
“好了,起來回話吧。”雙福冷聲打斷楊老頭不著邊際的問安之詞,“殿下吩咐老奴問你幾句話,要據實以報。”
“嗯,是,是。”小胖老頭兒惶恐地連連點頭,忙不迭地爬起身,卻始終不敢擡眸望向問話之人,熱汗已經順著脖子流進了襟口。
“你說剛纔在府門口看到的那個少年是大夏今年的新科狀元?”
“呃,是呀,他正是大夏今年的狀元秦書研。”——啊!明霄忍不住驚咦出口,跪著的老楊聽到了卻肩膀一抖,又縮縮脖子,“我看得真真兒的,絕不會認錯人。”
明霄與雙福迅速地對視一眼,他們剛纔都曾聽到周洲稱呼他的弟子爲‘書研’,難道……難道真的就是這個秦書研嗎?
“你怎麼會認識秦書研呢?”雙福的聲音裡多了一份鄭重。
“這位秦書研是當今大夏丞相秦剛的孫子,他們秦家的祖宅就在夏陽,我侄子是秦家祖宅裡的一位帳房,我在秦宅曾多次見過這位小公子。兩三年前,他回到了東安城的秦家大宅。”老楊微微擡頭,抹了把汗,眼角餘光瞟向前方,一下子看到個雪色身影,仙子似的,老楊一驚,趕緊垂下眼,不敢再看,——乖乖不得了,原來青鸞殿下真的是龍章鳳姿呀!
“呃?那你怎麼就能肯定他和那位狀元郎是同一個人呢?”雙福近乎刁鑽地問道。
“今年大夏科考時臣正好去東安辦貨,發榜後是狀元遊街,臣也湊了個熱鬧,當時那場面呀,一文一武兩狀元並轡而行,前有旗鑼開道,後有傘蓋遮掩,空中一——”老楊說得得意,口沫橫飛,卻不料再次被攔腰截斷。
“你只管撿緊要的說,當時那文狀元就是這位秦書研嗎?”雙福不耐煩地追問著,心裡隱隱覺得不安。
“是,正是他,披紅戴花,真是風流俊俏,可惜呀——”楊老爺子搖頭晃腦,口氣唏噓,似乎爲他感到萬分惋惜。
“可惜什麼?”明霄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老楊又是一激靈,——哎喲,敢情太子殿下的聲音也如仙樂般動聽呀,自己當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今日有緣得見太子,正自得意,忽然想起殿下的問話,立即恭聲答道:“只可惜他是庶出不是嫡出,高中之後就被選入宮中做了大夏當今聖上的選侍,您說這事兒,好好的一個狀元,就成后妃了,您說——”老楊還想繼續‘您說’,雙福卻輕呵一聲止住了他的話音,雙福自己也是驚疑不定,回想著剛纔那位少年的一舉一動,確實頗有清貴之氣,只是——只是他即是成帝的後宮,又怎麼會出宮遊方呢?
“那他怎麼會在此地出現呢?大夏的後宮可以隨便出宮嗎?”明霄雙掌撐在腿上,一字一頓地問道。
“是呀,臣也覺得怪,不過,他是男子,又學有專攻,說不定……呃……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經恩準可以出宮……”老楊自打進了相輝閣,第一次說了頗爲靠譜的話。雙福也暗暗點頭,——若秦書研進宮前就師從周洲,而此次爲南楚太子殿下診病,以求隆重,也許……就特派他陪同恩師前來問診了?
明霄長眉微蹙,忽然覺得自己對此事有點小題大作了,便凝神細想了一下,沉聲問道:“楊牧,你最近可曾聽說大夏管辦的船場招募我南楚船工?”
楊牧一愣,隨即就連連點頭,“確實有這麼回事兒,最近兩個月來已經有近千名船工來了夏陽,他們其中有一些被安置在了北邊的船場,再加上家眷人數衆多。”
明霄的雙手藏在袖中已緊緊捏成拳頭,“他們如今過得可好?是否受到盤剝?”
老楊擡袖擦擦汗,心裡惶恐,可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殿……殿下……這些南楚船工都被集中安置在王山碼頭附近的金德坊,那裡原本是大夏的水師營房,後來騰空了安置南楚移民,坊內設有學堂,酒肆茶樓醫館一應俱全,且全都由南楚人自己經營,大家……大家還算滿意,也都……安居樂業。”楊老爺子好不容易彙報完畢,覺得異常艱難,再次擦了擦汗。
明霄盲視的雙眼微微瞇起,他雖然痛恨大夏趁火打劫,但也不得不佩服衛太后的魄力和英明。
“楊牧,你差事辦得仔細,回稟得也很有條理,我很滿意,你今後要更加用心,夏陽就在我南楚的門戶之旁,最爲緊要!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楊聽到褒獎,還是來自太子殿下的,自然是喜心翻倒,但細一琢磨,又覺得其中大有玄妙,不禁再次汗流浹背,他彎著腰,連連鞠躬,最終也沒敢擡頭再看上一眼殿下的真顏,就轉身隨著雙喜走了出去。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