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十月初五。

端麗城的天色方亮，世界像是蒙著層翳。

南城門外，官道往西南走出三十里，與蘆葦妝點(diǎn)的賢淑涇并馳。

一輛雕著唐氏族徽的大型馬車步速前進(jìn)，上頭坐著唐星晴的母親與婢女。

車后百米外，她本人與洪范并肩而行。

城破后，唐家退往百里外的勛縣，而唐星晴作為家族新一代核心，不可能留在只剩空殼的端麗唐府。

作為最初俘虜她的人，洪范有始有終，接下裘元魁的委托一路送她出城。

洪范先是點(diǎn)頭。

這回，換唐星晴陷入良久的沉默。

“所以你便看著他們?yōu)闊o意義的事情送命？”

“唐姑娘，你家人到了；我就送到這，路上小心。”

譬如百勝軍與天風(fēng)軍在瑤河沿線多有交鋒，占了些便宜。

洪范沒有笑她的嘴硬。

原來兩人不知不覺已沿路走了許久，走到明光自東北方蔓延，山背流露的朝霞熔融了冷云青鐵般的邊角。

秋已至暮。

待這些都說完，他便止于沉默。

“但哪怕是這樣的我，與此二人相識相知，便想著為弱者做點(diǎn)事。”

唐星晴隨手扯下路邊木槿的菱形葉子，在掌中捏作一團(tuán)。

“只是因?yàn)樗鼈兡馨。　?

話音悠然。

但洪范又搖頭。

官道遠(yuǎn)處，傳來沉悶的馬蹄，是唐家前來接應(yīng)的騎兵隊(duì)到了。

“赤沙，這就是凡人。”

“數(shù)十年內(nèi)，天資卓絕者會成長為新的元磁天人，而后他們會建立新的世家，做出與前人同樣的決定……”

她質(zhì)問道，語速更急。

“歸根到底，風(fēng)家盛衰全在風(fēng)間客本人成敗，你們徒勞搏命，無非造個聲勢。”

“即便這樣，你們只將將壓過我唐家一頭。”

“呵，你像嗎？配說我？”

“世家有穩(wěn)定的傳承、海量的資源，經(jīng)過無數(shù)人身體力行、鉆研積累攢下的殺法、武技、竅門、兵器，以及蜘蛛布網(wǎng)般的利益聯(lián)結(jié)。”

“不是無意義的。”

“因?yàn)榱α勘旧恚闶菣M行的資格……”

唐星晴霎時亂了陣腳。

“如是，無關(guān)乎成與不成，他們的作為已有意義。”

“改變它，壓過它，那不是一個人乃至一代人能做到的事……”

“我也覺得他們是做不成的。”

“洪范，你明明那么聰明的人，能輕易擊敗我的人，為什么要這樣犯蠢？！”

所以洪范盡量只挑揀說些閑話。

洪范說著，對少女投去悵然的目光。

在她肚里，許許多多情緒與思慮仿佛千萬匹牛馬，在冬春交替的荒原上抵角狂奔。

唐星晴怒極反笑，反唇相譏。

唐星晴吸著鼻子罵道，咬著牙把淚抹了。

洪范淺笑道，轉(zhuǎn)身灑脫離開。

“那我再退一步，便真讓淮陽三郡換了個天地吧！”

唐星晴冷哼一聲，狀若無事地伸手捋了下本就整齊的鬢發(fā)。

唐星晴正相反。

唐星晴側(cè)視洪范，帶著挑釁的哂笑。

洪范仔細(xì)聽完，居然大方點(diǎn)頭。

“如蟲子般無窮無盡，縱然死了，也死得無聲無息。”

她恨聲說完，心頭充滿了后悔。

她決絕說道，如御劍飛刺。

洪范瞥見這一幕，慢了腳步。

官道陷于片刻的沉默，遠(yuǎn)處的唐母聽到動靜，自車上往回探看。

聲音散開，竟帶下淚來。

后者瞥回一眼，并不生氣。

但他終究收了回來。

唐星晴瞇起丹鳳眼，好似見到了那種局面，不自覺地?fù)u頭。

“但這談何容易？”

“因?yàn)槿四艿玫蕉啾悴辉敢馍伲弧?

“現(xiàn)在烽煙四起，是因?yàn)槔浼易暋徏曳笱埽L(fēng)家自己摔爛了攤子。”

洪范和聲反問。

“何況云嵐城足足四十萬人口，規(guī)制更勝端麗。”

她穩(wěn)住心態(tài)，再起攻勢。

后悔為何冒昧地與洪范再起口舌之爭，后悔為什么要說這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動機(jī)的話語。洪范見狀，略有憐惜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少女的肩。

她低聲尖叫，將蘆葦叢里的幾只鳥嚇得飛起。

“伱真不像是十九歲。”

“鳥會飛上天空，難道是靠誰允許嗎？”

洪范卻不辭辛勞地繞到她面前，硬是確認(rèn)一眼。

“自抬家格，壟斷武典。”

唐星晴奮然抬手，指著斷空而去的幾道黑點(diǎn)。

唐星晴聲音發(fā)顫，黑色的眸子里縹緲著晨光。

“那我退一步，算百勝軍掀得了淮陽國祚——你信不信，三郡不會有任何改變。”

“赤沙，去勸一勸段天南與古意新，就像我現(xiàn)在勸你一樣。”

“攻城略地，邀買人心；天下皆知，你們百勝軍妄圖掀翻王庭。”

唐星晴發(fā)出克制的不屑。

“他們有呼喊，只是風(fēng)太大，你聽不見。”

“唐姑娘，你說的一點(diǎn)沒錯啊！”

“所以你為什么要勸我？”

“以段天南的天資霸道，他要在三郡立自己的姓氏分一杯羹，不是不可能。”

洪范輕聲回復(fù)，遙望視野之外的云嵐。

唐星晴見狀別過臉去，硬挺著不抹眼淚，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

她期盼地望向洪范，見對方還是懇切點(diǎn)頭不出言語，于是徹底失了方寸。

“你為什么哭？”

洪范沒有回話，只略有吃驚地望著她。

唐星晴既被拋下，便執(zhí)拗站著，強(qiáng)忍住不回頭。

“與段古二位兄長相比，我恐怕與你更是一類人。”

“小唐啊，你是庶女出身，與母親相依為命，所想所行所執(zhí)著，當(dāng)是出人頭地、改變處境，本不愿多管閑事。”

“這世道，有權(quán)的自會統(tǒng)治，有力的自會橫行。”

“你們離開淮陽國吧。”

“因?yàn)槿丝偸亲运剑弧?

天地的輪廓此時是如此清晰。

“讓段天南實(shí)現(xiàn)了他的志向，創(chuàng)出一門天下人可練的武道！”

她努力壓下情緒，負(fù)起手，又用格外冷漠的語氣開口。

“我常常想，我可能這輩子也不會變成段天南、古意新那樣堅(jiān)定、純粹的人。”

譬如端麗一戰(zhàn)的影響力漸漸散開，使義軍們越發(fā)蔑視王庭，半個月內(nèi)引發(fā)十多場大小沖突。

唐星晴突地開口諷刺。

洪范感嘆一聲。

剛出城門的時候，兩人間的氣氛還是緊張——兩軍大戰(zhàn)，唐家多有損傷，說不得就有唐星晴的親故。

“王庭存續(xù)首系風(fēng)間客，你們無力正面勝他，只能欺他難下風(fēng)云頂，攻破云嵐禁絕血祭。”

清冷西風(fēng)撫著少女黑緞般的長發(fā)。

唐星晴連珠炮般說著，把半碎的綠葉擲到地上，又以黑綢蠻靴狠碾，直到泥土弄臟了靴面的金線。

擺蕩的蘆葦葉上，一只蟈蟈不知何時僵死，被風(fēng)掃落。

“哪怕排除我唐家，百勝軍軍力如今只與天風(fēng)軍均勢，元磁層面更是以一敵三。”

“赤沙，你以為凡人與世家差的只是武道嗎？”

“唐姑娘，與你相比，我心底藏著更多的傲慢，更多的陰私計(jì)較。”

“但哪怕是這樣的你，見此二人所見所為，甚至于為他們擔(dān)心了。”

這時候，她終于忍不住回望——可惜洪范的身影已隨曲折的道路一起被掩在白酥般的蘆葦叢后。

直到唐星晴聽不到身后的腳步聲。

“我沒哭。”

洪范琢磨著唐星晴的話，卻是笑了。

“你是不是有病？”

“你覺得此言荒謬？”

他端詳少女漲紅的側(cè)臉。

而唐星晴仿佛被火燙了般別開眼眸，心頭燒著的憤怒終于抑制不住。

但堂堂千點(diǎn)星不能接受如此輕易地輸?shù)襞c赤沙的第三次對決。

“我們其實(shí)是同一種人，是務(wù)實(shí)乃至自私的人。”

“但假如他要顛覆世家的規(guī)矩，必成眾矢之的。”

唐星晴奮然打斷，仿佛滿腔憤懣得到了出口。

唐星晴仿佛一拳擊空。

“不是無聲無息。”

他低聲嘆道。

“然后呢？”

秋風(fēng)蕭颯。

唯有日光滾在河面，像浮著一層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