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與關(guān)雎爾大約是私教見過的最頭痛的組合。

安迪極其精準，她能記住老師的每一句話，她又平日里形體鍛煉不輟，因此她能輕松而精準地將她的手腳運送到老師要求的方位。但她跳的那不叫肚皮舞，她跳的是聽話的小學(xué)生才做得出來的嚴肅刻板的廣播體操。她卻很自得于自己的一學(xué)就會，本該如此，理應(yīng)如此。

安迪的快速掌握嚴重影響了關(guān)雎爾。就像一個中等成績的孩子考試時候不巧坐在成績很好的孩子身后，只見前面的孩子下筆如飛，頃刻翻過一頁又一頁，后面的孩子卻不時面對難題，速度遲緩，前面孩子的快速翻頁便構(gòu)成后面孩子心頭的巨大壓力，后面孩子一時連正常思考的能力都被壓抑了。關(guān)雎爾于是超低水平發(fā)揮，越學(xué)越錯，腦子亂成一團糨糊，一團紅暈從臉上一直蔓延到全身。

這兩人完全不在一個節(jié)拍上，私教顧此失彼。一個課時結(jié)束，私教絕望地建議她們以后分頭上課。安迪倒也罷了，關(guān)雎爾異常絕望。私教這不是暗示她笨她學(xué)不會嗎。她一個普通大學(xué)出身的女孩擠入人才濟濟的公司，經(jīng)過拼命努力，好不容易一年期新人考核通過，給她增加了一點兒自信，不料，一節(jié)肚皮舞課就讓她看清自己與聰明人的差距，她的自信又跌到歷史新低。

安迪對于關(guān)雎爾的慌亂倒是習(xí)以為常，跟她一起上課的人經(jīng)常會被她的接收速度打擊到崩潰。等私教離開，安迪對關(guān)雎爾道：“我有個建議，你回去找老師，再練一個課時，我在附近找個地方喝咖啡上網(wǎng)做事，等你下課。”

“這叫笨鳥多飛嗎？”

“大言不慚地說，這叫找錯參照系。”

“倒也是，可你學(xué)得也太快了。好吧，我再學(xué)。你回家吧，我經(jīng)常加班晚歸的，叫輛出租車就好。”

安迪揮手作別，洗澡出門。她一頓子手舞足蹈下來，情緒恢復(fù)不少。卻見唐虞允坐在大廳，見她出來，就起身招呼。

“你們也結(jié)束了？我剛才臨走時候想到，要不要護送小曲的兩位朋友回家。

還有一位小關(guān)呢？”

“唔，小關(guān)精力好，還打算加練一堂課。我去隔壁喝咖啡等她。謝謝你關(guān)照，我有車。”

唐虞允尷尬地無言以對，與安迪告辭。

等關(guān)雎爾再上一節(jié)課出來，關(guān)雎爾雖然很累，卻變得神態(tài)輕松。她終于掌握那一節(jié)課的要領(lǐng)，私教看著很滿意。安迪也很滿意自己的表現(xiàn)，回到家里放起音樂，換上舞衣練上一段，錄像傳給包奕凡。

包奕凡一直對安迪從春節(jié)前開始說起的肚皮舞課程深表好奇，他收到短信提示時，正與他爸約在他家，嚴肅討論他媽亂伸手的問題。但他當即順手打開電腦下載文件。等他下載結(jié)束，就道：“爸，你要不要去外面吸支煙？”

“什么事？”

包奕凡呵呵地笑，但這事真不方便說。再說，他對他爸深深敬畏。但老包看看兒子，起身吸煙去了。包奕凡舒一口氣，趕緊打開文件來看，一看，差點笑倒在地。這么一本正經(jīng)的比畫也叫肚皮舞？看動作，什么扭臀之類的倒是都很到位，只是渾身的氣質(zhì)說不出的……一絲不茍，偏一張臉滿是牛皮烘烘很是臭屁得意。果然不出所料，他聽到肚皮舞時候就已經(jīng)深表懷疑了。

“跳得……一團正氣。”包奕凡實在忍不住在通話時表達一下諷刺。

“怎么會，怎么會，動作不是全到位了嗎？身體柔軟度也夠啊，我以前學(xué)跳芭蕾呢，舞蹈動作全都訓(xùn)練過。哪兒不對？”

“動作太積極，缺乏一種慵懶。眼神最欠缺，不，臉上的神情最欠缺，不信你端起鏡子一邊看錄像一邊看你自己的臉。”

“要我擠眉弄眼？”

“你想象眼前只有一個我，不是別人看著你。你怎么用舞姿挑逗……”

“有難度。”安迪當即打斷包奕凡嬉皮笑臉的話。但隨即想到，她當初報名學(xué)肚皮舞，圖的不就是指望這種舞的百媚橫生，來化解自己的不解風(fēng)情嗎，“唔，不跟你說了，我干活，干活兒，我要看公告。”

包奕凡繼續(xù)不懷好意地笑，想象得出那邊是如何的尷尬。他忍不住跳起身走到爸爸那兒，可又無話可說，隔著陽臺門等爸爸吸完煙。明擺著安迪是個心思單純的人，可媽媽一再無視，一再試圖挖掘出一些什么來，這叫侮辱，誰都不愿領(lǐng)受這種一而再的侮辱。連他旁觀著都受不了，媽媽侮辱的是他保護下的女人。

因此，包奕凡開始諒解他爸過去的所作所為。愿意并開始與他爸商談如何阻止。

這一切，安迪并不知情，她正滿臉糾結(jié)地站在鏡子前回憶錄像里的舞女如何的百媚橫生。她有能力將所有的動作分解到最細，可她總是在臨門一腳之時，生出一絲兒心理障礙。

曲筱綃心疼趙醫(yī)生，不舍得折騰這個累得稀軟的人，便攢著渾身精力出門去折騰別人。她敲開2202的門，但來開門的是邱瑩瑩。邱瑩瑩如今發(fā)誓不記小人過，但雖然大人大量地給曲筱綃開了門，卻忍不住一聲“哼”。于是曲筱綃也叉腰挺胸一聲“哼”。哼完了，才尖叫，“關(guān)關(guān)小寶貝……貝……貝……”

邱瑩瑩不屑地看著曲筱綃緊身毛衣下玲瓏浮凸的身材，靈光一閃想到樊勝美曾經(jīng)的揶揄，“哼，不知墊了多少胸墊。”

曲筱綃叉腰挺胸抬下巴一氣呵成，道：“如假包換，爹媽有錢，從小營養(yǎng)好，哼。”里面樊勝美聽得笑死，死忍著不搶話頭，也不給邱瑩瑩支招。

邱瑩瑩正要說，關(guān)雎爾蔫蔫兒地出來，“小曲，沒力氣教你，而且安迪學(xué)得更好，你找她學(xué)去。”

“找誰學(xué)都不能找安迪，你看她那樣兒，我要是學(xué)不會，她還不在心里罵我傻逼。你這兒房間小，去我……我那兒也不行，趙醫(yī)生在。還是去安迪那兒，讓安迪不許看著，不許插嘴。”

關(guān)雎爾第一次對曲筱綃產(chǎn)生強烈的認同感，于是幫曲筱綃補課成了她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wù)。她回屋拿來光碟，與曲筱綃一起去敲響2201的門。

曲筱綃其實學(xué)得并不快，而且她平生除了吃喝玩樂，才不強身健體，高抬腿對她而言是極高難度，可即便是如此，當曲筱綃的小纖腰扭起來，學(xué)習(xí)快速動作精準的安迪與笨鳥多飛勤學(xué)苦練的關(guān)雎爾都氣得滿地吐血了。妖精是天生的，肚皮舞這玩意兒生來就是為曲筱綃這種人而設(shè)。很快，曲筱綃后來居上，居然連動作都還沒找準，開始做起安迪與關(guān)雎爾的教練。

等關(guān)雎爾跟著曲筱綃一走，樊勝美就對邱瑩瑩道：“小邱，你上網(wǎng)找找肚皮舞教材？”

“行啊，到底她們跳些什么啊。”邱瑩瑩飛快搜索，很快就找到教程，“咦，很簡單啊，我也行。”

樊勝美看著屏幕上的動作，跟著活動了幾下，發(fā)現(xiàn)教程上的動作不難，當然做得好看就有難度了。“哦，原來是這樣，蠻好玩。”她忍不住跟著教程活動起來。

邱瑩瑩動了幾下，就道：“要不我們也跟去2201，她們也是從頭開始學(xué)起呢。”

樊勝美搖頭，人家那是花錢請私教學(xué)習(xí)，她怎么好意思去摻一腳，不是蹭人便宜嗎。但邱瑩瑩扭了幾下，覺得有意思，不顧樊勝美搖頭，歡呼一聲：“我要跟她們學(xué)，她們總說我做事沒個女孩子樣兒，等我學(xué)會跳肚皮舞，總有樣兒了吧。我要學(xué)，樊姐，一起去吧。”

樊勝美依然搖頭，“不去了，我以后還不知有沒有空呢，只怕開個頭，學(xué)到一半扔了，反而不好。你去吧。”

其實樊勝美還沒說完，邱瑩瑩早等不及，一步竄出去了。樊勝美一笑。但她獨自兒對著電腦上的教程認真學(xué)起來。

2201里面，群魔亂舞。但當曲筱綃回眸一笑，頓時六宮粉黛無顏色。曲筱綃面對一屋子沒靈性的鄰居，頗有獨孤求敗的感覺。她心里冒出一個可能與她匹敵的人，那就是樊勝美。但她才說出要不要把樊大姐找來一起學(xué)，就被邱瑩瑩否定了。

曲筱綃只能轉(zhuǎn)溜著眼珠皺眉看最認真的關(guān)雎爾和次認真的安迪，心中哀嘆。

王柏川一看見曲筱綃就大叫，“曲大小姐，你以后可不可以別讓勝美傳達圣旨？她逼得我今早不到五點起床，飛車整整四個小時啊，大小姐，你有話直接跟我說嘛。”

曲筱綃裝傻，“呀，昨晚經(jīng)過2202，既然看到樊大姐，就順口說一聲了，反正你們每天肯定睡前要打電話甜言蜜語的是不是。捎帶把我的口信也帶到，多方便啊。你要是趕不來，說一聲不就是了。”

王柏川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哎喲，她比拿摩溫還管得嚴，她心里有我的行程表，只要她插手，準給我安排得滿滿的，讓我連跟客戶洗個腳的時間都沒有。這還叫談生意嗎？”

“嘻嘻，樊大姐忌妒人家小姑娘摸你的腳。人家樊大姐吃你的醋，你還不感恩，還敢背后反抗？”

王柏川有苦難言，樊勝美豈止是吃醋，她是盯著他加油做事，趕緊進步。

當然，這是好事，可是，總不能讓他一點兒娛樂都沒有，甚至連見樊勝美親個小嘴兒的時間都被占用了吧。他的行程已經(jīng)在樊勝美的督促下安排得滿滿當當，好在他偶爾可以捏造一個子虛烏有的工作給自己騰挪出一個空檔。可加入曲筱綃的事情后就不一樣了，曲筱綃與樊勝美幾乎天天見面，他無法隱瞞與曲筱綃相關(guān)的事，他只能趕命了。

好在，曲筱綃同時也帶來誘惑。曲筱綃將找來的新生意委托給王柏川尋找加工企業(yè)。兩家的業(yè)務(wù)有點兒相近，王柏川一看這是機會，一口答應(yīng)。兩人將業(yè)務(wù)展開來好好討論了一個多小時，就細節(jié)銜接好好商量出個子丑寅卯。因為是第一次類似合作，兩人都不敢怠慢，所有能考慮到的，都丑話說在前頭，以免以后節(jié)外生枝。

王柏川做生意的年頭久，曲筱綃即使是手頭握著生意的主動方，卻也并不擺臭架子，你王柏川說得有理，那就聽你的。只是曲筱綃丑話說前面，不許騙人，否則沒后續(xù)合作不說，這種小生意只是她的練習(xí)之作，她家虧得起，若是得知受騙，寧可吃虧也絕不放過誰。王柏川當然知道曲筱綃寧為玉碎的脾氣，雖然曲筱綃這話不中聽，可實話說前頭，總比往后捏著應(yīng)付款明一句暗一句給他上套的好。

兩人從此開始合作。

討論結(jié)束，曲筱綃親自送王柏川等電梯，不懷好意地問一句：“怎么樣，我沒騙樊大姐吧？樊大姐就是為你好。”

王柏川無奈，只能接受這個事實。隨著往后與曲筱綃的工作聯(lián)絡(luò)越來越多，他會被樊勝美管得越來越死。這種甜蜜的管束有時也并不容易消受，尤其是對于野慣了的業(yè)務(wù)員而言。

22樓的姑娘們很快都知道了曲筱綃與王柏川的合作。大家都很驚訝，因為不久之前，樊勝美與曲筱綃還是死對頭。是什么讓這曲筱綃選擇王柏川作為合作伙伴。

安迪私下問曲筱綃，為什么選擇王柏川。曲筱綃驚訝地問安迪：“你忘了我們送樊大姐爸爸回老家那次了嗎？就是他喝多了溜到外面把酒勾出來，回去再喝那次。現(xiàn)在都獨生子女，很少有人愿意像王柏川一樣拼命。他壓力大啊，他和樊大姐年事已高，等著買房結(jié)婚的錢都得靠他一個人賺出來呢。我當然可以把生意交給爸爸集團出口公司的人去做，可那幫大爺吃得多拉得少，出來的活兒也不會有王柏川這種個體老板負責任，隨時都需要我盯著才不會出事。不如拉王柏川一把，互惠互利。”

安迪以為這就是標準答案。理論上，分包的好處就是責任層層分配，利益隨責任分割。但等與包奕凡說起此事，包奕凡卻另有一套想法。“小曲這家伙，從小家庭熏陶得多，懂得舍棄一點兒小利益，讓別人沖前頭，吃拳頭，拿零頭。跟工廠接觸的那部分是最煩瑣最啰唆最費勁的一環(huán)。”

安迪聽得目瞪口呆，“老天，我還是跟我的數(shù)字打交道的好。你們這幫家學(xué)淵源的狐貍精。”

包奕凡笑道：“我才沒那么聰明，我做工廠，就是吃拳頭拿零頭的傻帽兒。

但我這不是見多識廣嗎，我厚道，知道了也未必去做。”

“嘿嘿，你厚道？”安迪替開車的包奕凡檢視叫響的手機，“你媽。總之，我不跟她吃飯。”

包奕凡接起手機，卻道：“知道了，我跟安迪先去開個會，局里發(fā)函的，完了就回家吃飯。”

安迪驚訝地看著包奕凡，等他放下電話，立即道：“我說不去。”

“正要跟你商量這件事。我至今沒跟我媽說起你反感她又去調(diào)查魏先生的事，今天也不想讓她知道。我打算今天送我媽一個驚喜，送她豪華游輪一月游作為生日禮物。這一個月期間，打算把她和她的所有影響力從集團清除。我和爸爸合作這么做有集團發(fā)展方面的考慮，我媽對財務(wù)的管理已經(jīng)大大約束集團財務(wù)對集團管理的影響力，諸如統(tǒng)計預(yù)測等方面非常落后。另一方面也有我的私人考慮，我媽手頭沒有那么大的權(quán)，沒有可以靈活取用的錢，她就無法策動許多人為她服務(wù)，到處亂伸手。我媽對我爸多疑，但對我送出的生日禮物，她會毫不懷疑地接受。剝奪她的權(quán)力，并不意味我不認她是我媽，我以后會更好孝敬她。你今天幫我若無其事去吃飯即可。”

“一家人，不能好好談?wù)剢幔俊钡挷耪f出口，安迪就自我否認了，“呃，談不了。”想到包太需要控制財務(wù)以達到控制丈夫的目的，想到包太對她身世調(diào)查方面的不屈不撓，指望好好談?wù)劸妥尠怀鲐攧?wù)控制權(quán)，無疑是天方夜譚。

“我爸跟我討論后，我思想斗爭一禮拜了，你看看我的臉，上火發(fā)出來的痘快滿天星了。心里老想到四個字：大逆不道。唉。還有很多很多不便對你說的想法，我家的家務(wù)事兒。我很敬佩我爸，可以前都是我阻止爸爸。唉。”

包奕凡欲說還休，安迪無法插嘴。兩人一路沉默。到了會議所在的賓館門口，周末清晨的停車場上空空蕩蕩，包奕凡握住安迪的手，“有好幾個朋友羨慕我跟你純粹地談戀愛。我非常非常珍惜我們的感情。”

安迪心中平添一層不小的壓力，包奕凡決定協(xié)助他爸架空他媽，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她厭惡包太對她私生活的插手。可關(guān)雎爾說媽媽們都是如此，是不是她沒享受過家庭待遇，對父母輩的人太不寬容。可她想了一會兒，便當機立斷支持包奕凡的決定。“我中午吃飯會克制情緒，配合你。”

包奕凡手上不覺緊了緊，深深地點了下頭，但又長嘆一口氣。他拿出手機給他爸講，就今天了。

早知開會一定不會集中心力，不料這會議卻是掛羊頭賣狗肉，是一家外資銀行理財部不知怎么買通機關(guān)發(fā)函通知一些富商開的理財宣講會。包奕凡一怒之下堂而皇之地起身離席，丟下一屋子尷尬的人。

安迪感覺得到包奕凡握著她的手異常大力。

包家自己做房地產(chǎn)，當然會在自己勢力范圍內(nèi)建造一座符合自己意愿的別墅。安迪還是第一次來，看到的是別墅區(qū)中有一處用一人多高約半米厚度的濃密綠籬隔出的院子。包奕凡將車停在院子外面，安迪下車往左右瞧，卻見別墅區(qū)外是高層林立，再濃密的綠籬也阻擋不了高樓住戶探視的眼光。所謂別墅的私密性純粹是個笑談。

但安迪很快就發(fā)現(xiàn)包奕凡還沒下車。她扭頭一看，見包奕凡在車里扭著手發(fā)呆。安迪才想拉開車門跟包奕凡說話，就見大門開啟，包太笑容滿面迎了出來。

安迪當即大力拍一下車門，提醒包奕凡回魂。她自己則是勉強擠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