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江波嫖未成年少女的事,到孟謹行向鐘敏秀告暗狀后,就算告一段落了。
畢竟,別人把孟謹行當政治新星看待,他自己卻很清楚,沒有葛云狀、夏明翰、鐘敏秀這些人的存在,他就什么也不是,說白了不過是個狐假虎威罷了。
但接下來接連發生的兩件事,讓他徹底憤怒了。
首先要從他休假回來的第三天說起。
那天臨近中午的時候,付成名與吳南突然氣急敗壞地來找他,二話不說拉著他就走。
車行一路,無論孟謹行怎么問,這二人就是陰著臉,說到下灣他就知道了。
吳南的司機將車一直開到希望小學的工地,車還沒停穩,吳南就先下了車,然后把一個安全帽扣跟他后面下車的孟謹行頭上,拉了他就往在建的教學樓走去。
五月已是施工的好季節,但是天馬希望小學的工地看上去有些蕭條,零星有幾名工人在拌著水泥。
孟謹行被拖進才建了一層的教學樓,吳南在地上撿了塊碎磚,在墻上輕輕扒拉了兩下,只聽“沙啦啦”一片聲音響起,粉層四揚,那墻面就像酥面皮似的,一層層掉下來,露出里面累得斜斜歪歪的碎磚。
“你再看這里!”付成名站在一根柱子旁,拿著一根鋼筋條就朝柱子連捅數下,隨著“嘩啦啦”的聲音再度響起,孟謹行抬手撣開四揚的塵埃,那根本是用來承重的柱子內部,立刻形成一個巨大的窟窿,朝孟謹行猙獰地張著嘴。
孟謹行問吳南:“馬民帶人施工的?”
“不是!”付成名搶了回道,“開工前,縣教育局說陳運來報的造價太高,換了施工隊。”
“哪家單位?”孟謹行的臉色很難看,但他不能對這兩位發脾氣。
“哪家單位我不知道,”吳南說,“但聽工地上的人說,包工頭是江局的親弟弟。”
“他在工地上嗎?”話雖這樣問,但想到進來時零星的工人,孟謹行對在這里見到老板根本不抱希望。
沒想到,吳南的回答讓他更意外,“你該看到了,這里現在是半停工狀態,施工隊都被拉到江局老家翻修老宅去了。”
孟謹行打量著吳南憤怒的表情,問:“這里為什么半停工?是因為你們發現偷工減料?”
付成名冷笑道:“教育局發通知給我們,說建筑材料漲價,建設款不夠,要我們追加投入。吳總要求審核已用掉的錢款,他們嫌這樣做耽誤他們掙錢,所以就拉隊伍走人了,說我們什么時候審完,他們再來。”
吳南接道:“我找了省里的審價機構來審核,他們在現場勘察后,向我匯報了情況。我這才知道,他們不但偷工減料,所謂建材漲價也是子虛烏有!”
孟謹行打電話給楚遠,讓他帶著孫飛和文教辦的人一起過來,他則走到外面找那幾個工人閑聊,打聽工地上的情況。
一小時后,楚遠他們趕到,察看現場情況后,孫飛立刻檢討,說自己監督不夠。
“何止是監督不夠?”孟謹行怒道,“你這是殺人幫兇!”
孫飛第一次被孟謹行這樣罵,臉色煞白,心“咚咚咚”狂跳不已。
“你們馬上找施工單位開現場會,這家建筑公司和項目承包人必須嚴肅處理!”他轉身指著文教辦的人道,“你去向江局匯報,請教育局派人一起處理此事。”
文教辦的湯斌得了指示并沒有馬上去辦,而是朝孟謹行看了又看,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有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的!”孟謹行皺著眉說。
“我為這工地的事,跟江局吵過三次了。”湯斌苦著臉道,“他弟弟江濤三天兩頭來簽鑒證單,很多我都請孫工看過,別說工地上沒用到,連圖紙設計建材用量都超過了。他們何止偷工減料啊!”
“既然這樣,為什么不匯報?”孟謹行怒道。
湯斌咬咬唇說:“我的人事權在局里,不在示范區。最后一次吵架時,江局說我再跟他抬杠,他就把我調回局里掛起來,所以我……”
“所以你也不要良心了?”孟謹行真的是火不打一處來,朝楚遠道,“你們回去全部好好反省!”
孫飛打了好多電話,江濤根本不予理會,楚遠看孟謹行鐵青著臉,他趕緊親自打電話給江波,希望他能讓自己的弟弟來現場開會。
豈料,江波說自己正開會,而且他弟弟是他弟弟,讓楚遠直接找江濤。
孟謹行怒極反靜,示意眾人先回示范區,在車上,他要求楚遠回去后馬上討論這件事,并立刻商討出善后處理決定報給他。
回到示范區,在樓梯上碰到肖海峰領著一名年輕女子下來,見到孟謹行,兩人同時停住腳步,肖海峰立刻說:“頭兒,你回來了?這是鎮小五(3)班的班主任,朱雯雯老師。”
“你好,朱老師。”孟謹行禮貌地與朱雯雯握了手,準備上樓,朱雯雯卻叫住他。
“孟主任,我是來找您求助的!”
已經走上一步的孟謹行停住腳步回過頭,“你本人遇到困難?”
朱雯雯搖搖頭說:“是我班里的學生被綁架了!”
“什么?”孟謹行吃驚地看著她,“報案了嗎?”
“家長和學校都不讓報,教育局領導也說這事不出在學校,學校沒必要亂說話。”朱雯雯道。
“走,上樓說。”孟謹行朝朱雯雯點下頭,領頭上了樓。
一進門,孟謹行就親自倒水遞給朱雯雯,“朱老師,請坐下喝口水,然后詳細跟我說說,”
朱雯雯捧著杯子直接娓娓道來。
原來,朱雯雯的班里,有個叫馬文龍的孩子,半年前的一個周五早上從家里出門后,再也沒有回過家,家人、學校到處都找遍了就是不見孩子。
當所有人都以為孩子已經失蹤的一個月后,朱雯雯突然收到一封來自湘北省的信,從稚嫩的筆跡,她一眼就認出是她的學生馬文龍寫的。
馬文龍在信中告訴她,他被湘北省藍利縣耒河鎮的一幫村民綁架了,綁架他的理由是他的父親欠了他們錢不還。
朱雯雯紅著眼從口袋里拿出三封信遞給孟謹行。
孟謹行看到信中,孩子有一段話這樣說:“……朱老師,四個月了,我不知道自己拉了多少課,以后還能不能跟上同學們……請求您把我的信轉給縣里的大干部,請他們救救我,我想奶奶,想媽媽,我想回家……我好多天連水都喝不進了,因為感冒變成了傷寒,他們雖然給我買藥,可我一直沒好起來,不知道我會不會死……”
朱雯雯在孟謹行看信的時候,同時說:“他一共寫了四封信到學校,還有一封是寫給校長的,您現在看的是最后一封。領導們都說這信既然寄得出來,證明至少是那些村民教他這么寫的,情況未必就真這么糟。可是……”她的眼中閃起晶瑩的光,“如果是真的呢?那可是一個鮮活的孩子啊!”
肖海峰在一邊說:“朱老師去家訪了解過,孩子的父親是縣商貿公司的老總叫馬振云,一年前他出差的時候,助理李建國以公司名義向耒河鎮糧油食品廠買了一批大米,然后運到湘南省倒賣,帶著十多萬元潛逃了。由于這批大米是耒河糧油食品廠向村民收購的,欠著收購款沒有付,廠子就以縣商貿公司欠糧款未付為由,拖著這筆賬。村民被逼急了,派了代表到咱們縣信訪辦**,但縣商貿公司認為首先這是李建國的個人行為,與公司沒有關系,食品廠不能因為自己被欺詐,就把問題轉嫁過來。這事后來就這么不了了之。”
朱雯雯接道:“那些村民辛苦錢沒了,就想出綁架孩子的招來,逼馬振云交錢救孩子。可是,馬振云說他也是拿工資過日子的,根本沒有這么多錢。再說了,公司也不可能因為他的孩子被綁架,替他交這個錢。但他又擔心報警會危及孩子生命安全,這段時間賣房子、借錢,東躲西藏,一家人就是死活不肯報案,打算私了!”
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接著說:“學校、教育局都覺得,這事家長都不愿報案,咱們就更不能說什么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管出事來,家長不敢跨省找別人麻煩,反倒找教育局麻煩。”
孟謹行聽得背部陣陣發涼。
這都是些什么人?把一個孩子裹進成人世界的經濟糾紛中,用愚昧和殘忍、麻木對待孩子的呼救,難道這就是利益受損者、這就是父母、這就是教育者該有的態度?
他的心里產生深深的悲涼,為那些不遠千里來實施綁架的村民,為愚蠢的孩子父母,為麻木的教育局干部!
尤其是教育局和學校的做法,更讓他心生寒意。
如果教育行政部門的大腦壞了,那將會引領出怎樣一支支教育隊伍,教出一批批怎樣的學生?
當成人們把自己的痛苦、艱難毫不猶豫地轉嫁到孩子身上時,孟謹行更不敢想像,孩子們要如何撐起明天的世界?
他折起信,對朱雯雯說:“走,跟我一起去見章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