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知道了自己磕巴的毛病,現(xiàn)在是能不說話盡量不說話,不能不說話的時候,盡量簡潔地說話。“嗯”這個字是非常的好用。
祁王打量了一下他,才兩日不見,太子確實憔悴許多,也不知這孩子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那日叫你背誦的文章可會背了?”祁王問。
“嗯。”太子應(yīng)著。
“背背看。”祁王示意了一下。
太子點了點頭,深呼吸了口氣,他花了足足一日背這一篇四百多字的《孫子兵法·計篇》,現(xiàn)在終于可以表現(xiàn)一下了:“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祁王聽他背得挺順利,剛開始沒留意,后來發(fā)現(xiàn)他的停頓似乎有點多。本來一句話,他卻分開了來說,比如“夫未戰(zhàn)而廟算勝者”,到他嘴里就是:夫未戰(zhàn)而、廟算勝者。
再一回想他之前背的,都是三四個字就停頓一下,太子從前沒有這個毛病,從頭背到尾不帶停的。但磕了腦袋之后就不一定了。總的來說是背下來了。這似乎推翻了自己先前說他腦袋磕傻了的論斷。
祁王仔細瞧著太子,太子卻不與他對視,端坐在那里,眼睛盯著自己面前的案桌,嘴巴翕動著,吐出一個個字來。他這副模樣,又不似呆傻。
等他背完了,祁王讓他抬起頭來。太子小心翼翼抬起頭來看他,樣子有些無辜。
祁王見他眼神清明,心中閃過一絲詫異。之前觀察他的確眼神呆滯,難道之前是沒恢復(fù)過來么?
太子看了祁王一眼,又低下了頭去,等著祁王說話。
“你背的這些,你都理解了么?”祁王端坐在上面,問著他。
太子剛想應(yīng)嗯,又怕他叫自己說話,搭在膝蓋的手拽了拽,輕搖了搖頭。
“有哪里不懂?”祁王問。
“都不懂。”太子答,他心里祈禱著祁王能給他講一遍。
“那日我記得我給你講過。”祁王看著他,“殿下,抬起頭來。”
“……”太子聽了只得抬起頭來,在碰到祁王的眼神,仍是很快撇開了去。不敢與之對視。
“你害怕我么?”祁王問。
太子搖了搖頭。
“那為何不看著我說話?”祁王道:“太師未曾教過你尊師重道的禮儀?”
太子聽了,只得逼迫自己去看他,可一看到他的眼神,又像受到了驚嚇,慌忙逃開了。太子拽緊了拳頭,身子都在輕微的發(fā)抖。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就是無法與人對視。似乎害怕自己被揭穿,又似乎害怕對方讓他說話。
祁王站了起身,一步步向他走過來,太子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心里惶恐到了極點,他不知道要怎么辦,很害怕很害怕,害怕得想逃跑。不多會兒,一雙朝靴出現(xiàn)在眼前,太子的汗從額頭滑落,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東西般,差點一躍而起。
祁王半蹲下,拿出帕子給他擦汗,“殿下身子不舒服么?為何滿頭大汗?”
“嗯。”太子只得倉惶應(yīng)著。
那被擦著的地方好像著火了一樣,太子想撇開頭,又沒有勇氣。他在心里想著,要找祁王做靠山,可到了此時,光是表現(xiàn)得正常,都耗盡了力氣。根本不敢有別的念頭。祁王會幫他么?會幫一個傻子么?
太子感覺自己什么都做不好,連面對祁王都不敢,以后還能成就什么大事?還想做儲君么?想著想著,又想到父皇慘死,國破家亡,這些都是拜自己的親弟弟所賜!他的那個好弟弟,害他不算,還要害這個國家!而他眼睜睜看著,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太子感覺無法忍受,愴然落淚。眼淚啪嗒啪嗒掉在手背。
祁王原本給他擦著汗,誰知把太子眼淚都擦出來了,不由愣了下,繼而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嚴肅了,把太子給嚇壞了。
“怎么哭了啊?”祁王不由又幫他擦著眼淚,好笑地道:“太傅有這般可怕么?”
太子聽到祁王帶有溫度的話語,努力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瞧著他,咬了咬牙,讓自己爭氣點,再這么不爭氣,又要面臨國破家亡了!
“幫,幫我……”太子抽泣著道。
“幫你?”祁王看著他,不解地問:“幫你什么?”
“當太子。”太子擦了一把眼淚,盡量口齒清晰地請求他,“幫我,當太子。”
祁王看著他,太子眼神堅定,祁王看著那雙眼,一瞬間仿佛被什么擊中,又說不清是什么。
“殿下不是當太子當?shù)煤煤玫拿矗俊逼钔鯏D出了一抹微笑,“怎么還要我?guī)湍兀俊?
太子不敢對視祁王的眼睛,只得將視線落在他的下巴,祁王的下巴圓潤光滑,瑩白如玉,太子愣愣地看著,忘了回話。祁王再一看他,就看到了這副癡傻樣兒,眼神呆呆的,眼睫毛還掛著淚,看著既可憐又可愛。
祁王知道太子背后無人可以依靠,二皇子母家日益龐大,太子看似表面風(fēng)光,但日后如何還不好說。想必他在宮中的日子也不好過。可太子現(xiàn)在才八歲,皇上也正當壯年,這么快就想到要找靠山了么?
祁王自己也還是個少年郎,支持一個祁王府還可,參與黨爭,還稚嫩得很呢。他雖教太子讀書,但太子太傅本就是虛銜,沒有實權(quán)。祁王祖上原先還能統(tǒng)帥三軍,后來被收回了兵權(quán),就什么權(quán)力都沒有了。現(xiàn)在的祁王府跟原先的相比,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祁王目下就算想幫也幫不上忙,他根本沒有能力成為太子的靠山。
太子掃了一眼祁王的臉,又收回了視線,兩人都沉默著。
半晌,祁王才向他道:“殿下好好用功讀書,還有皇上呢,皇上會好好護著殿下的。”
太子輕“嗯”了聲,再沒什么話。
祁王看了他一眼,站了起身,道:“我給你講講這篇《孫子兵法·計篇》吧,這次你可要聽仔細了,下回我可要考你的。”
太子又嗯了聲,祁王起身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就開始給他講。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太子,可太子一次都沒有抬頭看他。祁王不知他到底有沒有在聽,這種感覺不怎么爽。
講到一半,祁王終于忍不住道:“殿下,你若是一直低著頭,目無尊長,我可要罰你了。”
太子聽了,忙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眼神,瑟縮了一下,只得看向他的下巴,“嗯”了一聲。
祁王被他鬧得沒脾氣,只得繼續(xù)講完剩下的,又交代他回去背誦下一篇。
這“下一篇”太子已經(jīng)背出來了,但他不說,因為他得繼續(xù)背后面的。太師那里也有書要背,太子怕時間不夠用,他現(xiàn)在日夜都在背書。
下了學(xué),太子回去了。
祁王看著他離開,陷入了沉思。
幫太子……嗎?
太子沒變成這樣之前,他天資聰慧,是棟梁之才,所有人都認為他前途無量,將來一定可以成長為一代明君。變成這樣之后,明君不明君就不知道了,似乎更加敏感脆弱,像這樣動不動在人前哭泣的情形,是從前斷不會有的。
祁王此前從未想過要成為太子-黨,但現(xiàn)在有什么在牽系著他的心。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不能放任不管的感覺。那雙黑白分明、清澈見底的眼眸,令人難以忘懷……
太子感覺祁王不會幫自己,滿心失落地回去。是呢,上一世也沒見他出手幫過,這一世,憑什么自己一句話就能說動他幫忙?太子也不知道還可以找誰當靠山。他能接觸的除了太傅,還有太師,太保,太師那個老家伙,他很快就掠過了。太保呢?
太保名喚太叔萌,正當而立之年,身強體壯,本是御前護衛(wèi),現(xiàn)在兼任太子太保。
太子覺得一個御前護衛(wèi)也沒辦法撼動厲貴妃母家,跟他學(xué)學(xué)武功倒是真的,起碼關(guān)鍵時刻可以自保。
太子滿腹惆悵,心情抑郁,午飯吃得很少。吃完午飯,午休半個時辰,就起來用功背書。
到了傍晚時分,太子去給皇帝請安。皇帝看到他,還是挺高興的,“太子無事了嗎?”
“無事了,父皇。”太子略顯緊張地回道。即便活了兩世,太子仍是在父親的皇權(quán)威壓之下,禁不住心間發(fā)顫。父皇可以毫不留情地將自己廢棄不顧,絲毫不顧念父子之情,讓太子看清了這帝王家的涼薄。
表面上大家都和和氣氣,一到了利益相關(guān),再沒什么是不可以舍棄的。哪怕是父子親情。
“太子吃飯了嗎?陪父皇一塊吃吧。”
“嗯。”
父子倆一塊吃飯,皇帝瞧著太子比從前安靜許多,又聽祁王說太子記憶力大不如前,飯后,不由想試試他,“太傅教的都會背了嗎?”
“會了。”太子回答。
“背給父皇聽聽。”
“好。”太子應(yīng)著,便將白日里背給太傅聽的又重背了一遍。
皇帝見他背得挺順,聲調(diào)還抑揚頓挫的,心道:這不是記得挺牢的嗎?哪里記憶力大不如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