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交’叉腦后,巴夏躺在‘花’梗鋪就的長席上,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天正在下雨。
上面‘花’海茂密,但遠不足以遮掩雨水。秋天已至,草原上寒意漸濃,雨水落在身上冰冷‘逼’人,躺在雨中的巴夏卻沒什么厭惡之‘色’,相反,他好像好‘挺’享受似的。
下來快兩個月了,被困谷底的幾個人大都傷勢痊愈,唯獨羅冠恢復得最緩慢,連走路都費力,又何談帶領著一群晚輩殺出泥鰍的圍困。自從能夠起身后,羅冠和同伴也沒有太多‘交’談,就連得知宋陽死訊他都沒什么表示,每天里除了休息就在運功療傷,以求早日康復。
阿伊果身上濕漉漉的,又冷又難受,口中喃喃咒罵個不停。
旁人都不搭理她,反正她罵得是瑤家土話,大伙也聽不懂。唯獨小婉最講義氣、最關心朋友,走到阿伊果身邊坐下來,勸道:“環境如此,沒辦法的事情,你稍安勿躁,等羅前輩傷勢好轉大伙就能回家了。”
“下一場雨么得啥子,老子不高興的是這是鬼天氣鬧個爪子,三天一變,很有趣么?”秋天是草原上氣候最不穩定的季節,時而風時而雨凍得人瑟瑟發抖,時而又‘艷’陽高照熱得人恨不得脫掉一層皮,最近巧合的很,半個月的時間里三三相隔,晴三天雨三天如此往復,比著日夜‘交’替顯得還要更規律些。
齊尚聞言從旁邊笑道:“要不說在天上做神仙就是舒服,雨婆婆這待遇,比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還高。”
阿伊果心里正不爽快,聽了齊尚的笑話也沒笑,反而虎著臉瞪他:“上不去你娃還這么開心?莫忘了你吞了老子的‘藥’丸,要賠十兩金子…十兩是本金,還要算得利息咯,困得這些天也算嘚……現在連本帶利一百兩咯,老子能為救你娃拼命,但你莫得妄想能欠我錢不還。”
兩個月十兩變百兩,這個利息也太高了點,齊尚被她氣笑了,問道:“一兩金十兩銀,一兩銀千紋錢,那一兩金子多少紋錢?”
阿伊果算數不太靈光,不過這么簡單的問題還難不住她:“一兩金萬個大錢,你娃欠老子百兩金就是百萬個大錢……”不等她再說下去,齊尚就打斷笑道:“你知道百萬個大錢摞起來多高么?還欠你百兩金子!”
正無聊逗口水的時候,周圍的泥沼一‘蕩’,一頭泥鰍怪‘露’頭出來,圍住眾人緩緩游動,轉了幾圈身子一縮又遁入泥漿。
隨時都會有泥鰍怪上來看他們一眼,可能是監視,可能等他們孵卵,也可能是納悶他們怎么還歡蹦‘亂’跳的,不過怪蜥始終沒發動過任何攻擊,兩下里相安無事。
見了泥鰍,阿伊果把‘百萬大錢有多高’之事丟到九霄云外去了,就此岔開話題,問齊尚道:“單打獨斗,你打得過泥鰍不?”
泥鰍的可怕之處在于‘魚多勢眾’和不知不覺中給人種卵,拋開這兩重,單論個體實力遠遠比不得齊尚。
待齊尚點頭之后,阿伊果繼續道:“那下次再有泥鰍上來,你娃幫我抓一條唄?你欠我的賬一筆勾銷。”
齊尚不明所以:“抓來做什么?”
阿伊果略顯興奮,不過沒急著回答:“你說,泥鰍怪到底是蟲兒,還是魚兒?看它們的嘴巴、吸血時的樣子,明明就是蟲,可‘肉’中有骨、皮外生鰭,又是魚的樣子……不管怎么說,這些怪物至少帶了些蟲‘性’,你蠱家仙子的拿手本領就是炮制蟲子,這天底下么得老子‘摸’不熟的蟲。”
齊尚眨了眨眼睛:“恩,我幫你抓條泥鰍怪,就算你把它‘摸’熟了,然后呢?”
“笨娃子咯!”阿伊果撇了撇嘴角:“我們又不會在這里待一輩子,過不多久就能回家去了,老子要是‘弄’明白了它們是怎么回事,說不定到時候能帶幾條回家去養,這些泥鰍怪喜歡熱泥巴,我家山里就熱得緊,泥塘也有的是。”
這件事也是阿伊果最近閑得實在無聊才開始琢磨的,她和別人不同,修習祖上傳承的蟲蠱邪術,從小就和各種蝎蟻蟲豸打‘交’道,比著裂谷泥塘再惡心十倍的蟲子窩她都掏過,所以絲毫不覺得泥鰍惹人生厭,反倒是琢磨著,這種似蟲似魚的東西‘挺’威風,要是能回去養一泥塘,成就感十足。
齊尚明白她的意思了,琢磨了片刻才開口道:“抓個泥鰍倒是沒什么,不過我幫不了你。您可莫忘了,咱們現在泥鰍的地盤,它們不來吃咱們,大伙就該燒高香謝過佛祖保佑了,哪還能主動招惹它們?萬一抓了一條惹怒一群,麻煩就大了。”
阿伊果根本就沒想這回事,她就是覺得現在待著沒事做,正好用這段時間來研究研究怪魚,聞言愣了愣,趕忙點點頭,齊尚說的在理,貿然抓泥鰍來玩,說不定就會惹出大禍。可是已經動過了心思,就此放棄她又不甘心:“現在不抓也莫得關系,等咱們走的時候,你娃再幫我抓一條咯,我上去后再琢磨它。”
不料齊尚還是搖頭:“能上去的時候,我就沒空幫你了。”
一貫樂觀開朗的漢子,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色’稍稍一黯……他把自家小姐‘弄’丟了,只要能上去,第一件事就去找謝孜濯,哪還有空陪瑤‘女’胡鬧。
齊尚和巴夏都是謝‘門’小狗,不過他們以前不是武夷衛,也根本沒見過謝大人的面,原先做事大都在外面跑,和謝孜濯沒太多見面的機會,對自家這位小姐自然談不到如何忠心,但他們是帛夫人的下屬,對帛夫人忠心耿耿。
帛夫人把謝孜濯托付給他們,如今差事辦砸了,哥倆無論如如何也要挽回來的。
若找不到謝孜濯,估計他們兩個這輩子都不會離開荒原;若發現謝孜濯已死,兩個人便會處心積慮查找兇手,為她報仇……不為謝孜濯,而是為了給帛夫人一個‘交’代。
阿伊果還不死心:“正經事自然要緊咯,上去后我也跟你們一起找謝家妹兒,或者…等找到了人,大伙都沒事了,你再幫我下來一趟,抓個泥鰍咯?”
這次不等齊尚回答,一旁的巴夏就哈哈一笑:“借你吉言!要是真正找到小姐,大家都平安無事,我下來幫你抓泥鰍!”
阿伊果一改平時的蠻橫霸道,沒口子地道謝,最后眉‘花’眼笑道:“這泥鰍可是好東西,除了劉二的怪鳥,老子真想不起天底下啥子比它們更嚇人。”
可惜宋陽不在谷底,否則一定接上她的話,告訴阿伊果三個字:“大蜥蜴!”
……
宋陽摔回到石板路上,全身披血。從頭頂到腳面數不清的傷口,唯獨‘胸’口衣襟完整,懷中的小娃娃安然無恙。
剛剛蜥蜴一擁而上,‘亂’到無法去形容的‘混’戰,宋陽不知道這一仗打了多久,不知道他又殺了幾頭怪蜥,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突破重圍,從路旁重回到石板上。陷入蜥蜴包圍時他只知道,哪個抓他他就去掰它的指甲,哪個用嘴巴咬自己他就去扣誰的眼睛,開始打得還有些章法,后來腦海中干脆一片空白,完全來自本能的應變與還擊……最后被一頭巨大蜥蜴咬住了左肩,他竟把右手繞過去,伸進對方口中用力去拉它的舌頭。
拔舌之苦堪比酷刑,大蜥蜴吃痛不過,用力把他甩飛,摔回到石板路上。
石板光滑,宋陽脊背著地向后滑去,若非撞上了一座石像,此刻他已經墜入深淵。
怪蜥們不停打著響鼻來宣泄憤怒,鼓起的雙眼兇光畢現,死死盯住宋陽,再度圍攏上來。
宋陽攀著石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先回頭看了看身后的懸崖,已經必死無疑了,相比喪生蜥‘吻’,跳下懸崖無疑是種更好的死法。可宋陽很快又轉回頭,費力迎向了怪蜥。
跳崖是自殺,宋陽不會。
手中的鐵鏟早就不知丟到哪里去了,氣喘吁吁中,才剛踏出一步,雙‘腿’就突然發軟,他又重新跌坐在地。一場‘亂’戰和一身重傷,幾乎耗去所有力量。
怪蜥此刻已經知道了宋陽的厲害,見他忽然跌倒,非但沒有趁虛而上,反倒還以為他又要發難,全都暫止身形,幾頭謹慎些的身子還后退了兩步。
宋陽沒想嚇唬這伙丑東西,可是見了它們的樣子,他還是蠻得意的,隨即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把‘胸’襟拉開了些,‘露’出小娃的腦袋,伸手指點蜥蜴,對小娃笑道:“看咱把它們嚇得。”
小娃沒笑,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宋陽咳了一聲,又把他重新包好。其實包不包無所謂了,幾十頭怪蜥又復開始前進,再不用多久,他就會變成野獸們的一頓美餐,小娃娃自然也沒有幸免的機會。
可沒想到,這個時候,忽然一聲弓弦嗡鳴從遠處傳來。
宋陽霍然大喜!
弓弦聲便是有人放箭、便是援兵趕到,而宋陽的興奮卻不止于此,更多的喜悅是源于他意識深處,對弓弦震顫的聲音有一份親切,既是長輩也是朋友,一聲嗡鳴過后應該還有一道金光璀璨吧……宋陽想不起陳返或羅冠,可他記住了引弓之聲。
不過很快他就失望了,只有弓弦震鳴,并無想象中的綻裂金光,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箭,從來路方向‘射’至,準頭很不錯,正中一只蜥蜴;但力量很普通,沒能扎透蜥蜴的皮甲,吧嗒一聲箭矢彈落在地。
旋即空曠的地宮中,一串串號角聲回‘蕩’不休,嘈雜卻‘激’昂的沖鋒吶喊震耳‘欲’聾,一群高大強壯的漢子手舞利刃快步沖來。
沙民。
三天之前怪蜥擄走不少小娃,在宋陽追下去不久后,沙民就發現了營地遭到襲擊,由沙王親自帶領族中數百勇士,沿著怪蜥留下的地道一路追蹤而至。
沙民或許比不得南理深山中的蠻族土猴子,但他們也是挖地打‘洞’的好手,在坑‘洞’下的行動速度并不慢,他們已經到了一會了,不過宋陽和怪蜥正在殊死捕斗,誰都沒發覺他們潛伏在遠處……
突遇強敵,怪蜥又驚又怒,暫時顧不得宋陽,在蜥王的率領下轉身沖向沙民。
戰局慘烈,但持續的時間并不長,沙民也知道這種畜生的可怕之處,都留在石板路上作戰。而此間是怪蜥的巢‘穴’,它們領地意識極強,絕不容大群外敵侵入,寧可拋去鉆土的優勢也要發瘋般的撕咬入侵者。
怪蜥擁有個體優勢,可怪蜥終歸還是遠遠比不得常‘春’侯家的寵物泰坦鳥,所以這種個體實力的差距,完全被沙民的人數、作戰時彼此的策應合作所彌補,而怪蜥又舍掉了最大的鉆土優勢,在青石板上和沙民廝殺,結果不言而喻。
一場‘激’烈搏殺過后,沙民死傷過百,怪蜥則盡數伏誅。
隨后沙民分作兩部,一半留在石板路上照顧受傷的同族、埋葬陣亡者入土;另一半化成多支小隊,開始仔細搜索地宮。沙王則走到宋陽跟前,二話不說直接撕開他的‘胸’襟,待見到懷中小娃后,沙王猶豫了片刻,回過頭對身后手下說了句什么。
當即有沙民上前,小心翼翼地抱走孩子,又用他們的古怪‘藥’物幫宋陽處理傷勢、包扎傷口,沙民的神情友善,顯然剛才沙王的命令并無對宋陽不利之意。
很快,去四處搜索的沙民小隊發現了骨丘,當場搗碎蜥蜴卵,收攏遇難娃娃的尸體,返回到沙王身邊復命,其中還有個多事的沙民,手里抓著那頭剛剛孵化出不久的小蜥蜴,對沙王烏拉烏拉地說著什么,不知什么意思。
宋陽見狀勉強坐起身,一邊說一邊比劃,示意這頭小蜥蜴能不能送給自己。
他隱隱約約地記得,自己好像有個很喜歡蜥蜴的朋友……聽到弓弦聲覺得熟悉,見到蜥蜴想起個朋友,雖然沒有具體的想法,只是一個個模糊的念頭,但這些都是好事,征兆著宋陽的記憶正在慢慢恢復。
可惜,沙王沒能滿足宋陽的心愿,隨隊跟來的有祭祀,就用這條小蜥蜴做了個古怪儀式,看起來應該是祭奠那些死在此處的沙民亡魂。
忙完這一切,沙王一聲令下,沙民戰士照顧著傷者,離開地宮返回營地。
對地下的古怪遺跡沙民也好奇得很,但深淵橫亙路斷中途,要想繼續查探下去,非得耗去大量時間和‘精’力,且這么古怪的地方,多半會有兇險隱藏。反觀白音一部,正在遷徙途中,必須在冬季大雪降臨前趕到新的營地,時間雖不算太緊但也絕不寬裕,沙王不‘欲’多事。
宋陽又自告奮勇,賣力比劃著,想留在此地繼續探索。他主要是不想跟沙民走,瓷娃娃的警告言猶在耳,被沙民抓到便兇多吉少。結果沙王理都不理他,派了幾個人直接把他架走了。
三天過后,沙王帶著幾十張蜥蜴皮和宋陽返回營地,白音上下歡欣鼓舞,死者已矣,沙民不會沉溺在悲傷中,他們相信去世之人將會得到更美好的生活,再不用自己擔心,所以他們更在意生者。
對族人的祝福與贊美,沙王匆匆應酬過去,帶著宋陽回到自己的帳篷里,隨即又命人去喊謝孜濯與班大人。
……
沙民營地出事,謝孜濯根本不在意,這幾天里她一直在擔心宋陽。本來說好的,以后每天都來見面,不料‘認親’過后他就沒了蹤影。謝孜濯心中憂慮,對沙王凱旋而歸也不當回事,沒去和沙民一起迎接,班大人也一樣懶得去看,是以直到進入沙王的帳篷,他倆才知道宋陽竟然被對方抓住了。
見到宋陽,謝孜濯臉上先是一喜,隨即又因他現在的處境輕輕皺眉,可最后她還是笑了,走上前,伸手輕輕握住了宋陽的手。
事已至此,再擔心又有什么用處?謝孜濯靜靜望著宋陽:“放心,有我在,我陪你。”
她護不住宋陽,但她說的也不是‘我會保你平安’,她說:有我在,我陪你。
宋陽的回答很傷人:“不用你陪。”
謝孜濯卻笑得更好看了,全不顧還有別人在場,伸出另只手去‘摸’宋陽的臉頰,一如既往,她的很輕,仿佛眼前這個男人是枚氣泡,稍一用力就會粉碎不見。
班大人神情也是一震,隨后恢復了平靜,先對宋陽打了個招呼,跟著望向了沙王。
沙王先屏退了帳中同族,隨即用蠻語對班大人吩咐了句什么。
班大人點點頭,轉目望向宋陽,但并沒急著發問,而是冷冰冰地訓斥宋陽:“不是告誡過你,無論如何不能被沙民抓到么?這次小命保不住了。”
宋陽也‘挺’郁郁:“算是意外,主要是小羊惹禍,要不啥事都沒有。”
“什么小羊?”班大人聽得一頭霧水,隨即又不耐煩地擺擺手:“蠻子要我問你,你怎會死而復生、要你說出所有事情的經過。你不用搭理他,反正有什么話都是我和他說,這一重你就不用‘操’心了,到最后他若還是要殺你,那也是誰都沒辦法的事情……不過我也好奇得很,你上次離開后,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對班大人和謝孜濯,宋陽自然不用隱瞞什么,可是才剛說了幾句,宋陽忽然笑了一聲,對班大人道:“完了,麻煩了,這個蠻人聽得懂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