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有鬼神,其名曰修羅。
嗜殺,貌美,執念強而善戰,為戰神,為殺人之非人、非神、非鬼。
負責看守渙嵐洞的少年不過才十五歲,在教中排輩最低,所以那些拼殺啊戰斗啊從來都與他無緣,他也樂得守在山口前抱著粗重的大劍逍遙自在,或許,他才是離教之中最為清閑的人。
這里安靜了很久很久,久到當通至洞口的青苔石階傳來腳步聲時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百無聊賴地遮額望去,隱約一襲婀娜紅衣正向這邊走來,身形極好看。今天怎么會是女子來送食物呢?他疑惑,卻仍露出天真笑容迎接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時刻。
只要有吃的就好,能活下去就好,娘這樣告訴他。
他卻不知,此生再沒有如此幸福的機會了。
及至那襲紅衣走近看得清楚,少年登時魂飛魄散——那并非婀娜的紅衣美人,而是從頭到腳都被血染紅,指間還滴著殷紅之色的鬼姬,目光冷絕如極寒之潭,毫無生氣。
“血獄龍池,是這里?”那惡鬼的聲音卻極為好聽,他癡癡點頭。
山巔風大,吹起甜腥味道濃烈的紅紗時也撩落了半遮面紗,隨著不定的流風卷落山下。
好漂亮的人,好可怕的鬼。
那是一個無名少年最后的念想,轉瞬后,他也成了這一日數百名殞命的離教教徒之一,甚至連舉劍反擊的機會都未曾有過。
殺戮是一種毒,越是艷烈便越容易上癮,尤其是入了魔障后更難停止。夏傾鸞知道很多人都是無辜的,他們只是麻木地奉命向前沖,或者為了親人,或者為了自己,或者為了所謂的信仰,又或者只不過是為了下一頓飽飯。
可是阻擋她的人都要死,誰都不能改變這個規律。
她是紅弦,破月閣太微堂堂主,四海之內令無數人聞之色變的殺手,江湖第一殺。
昆崳山那幾日的慘烈無人能夠描繪,曾經在離憂谷破月閣閣主創造了介于神魔之間的傳奇,一雙手一把劍染紅整潭湖水,而后不久,總在他身后默默守護的女子再次讓天地為之變色,一整座山峰滿是殘肢斷骸,連云霧都成了緋色,生靈慟哭。
傳說無涯老者為狐妖所生,他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自行摸索而成的韋家武功更非人間所有,而他的愛孫韋墨焰繼承了那不該存于人世的恐怖,就連受他相傳的紅弦亦沾染了妖魔之道,化身修羅。
這些都是很久之后在風平浪靜的武林中、街頭巷尾的閑談里才有人興致勃勃討論的問題。
渙嵐洞,毫不起眼的洞口如同很多山野獸窟,險些被萋萋芳草埋沒,然而通過漆黑狹窄的甬道后眼前豁然開朗,鐘乳怪巖天垂地支,孱孱流水清泠作響,竟是一片洞天福地。
夏傾鸞所站的位置處在一塊巨大石臺上,十丈見方,再往前走便是懸崖,下面佳木秀而繁陰,蓊蓊郁郁。又十余丈外與石臺平行的位置是另一側峭壁,突出的一塊地域熱氣翻騰,卻是一個天然溶池,里面水色橙黃近紅,不停冒著氣泡,往中央看去,一株碧翠略有些發白的草木自池面鉆出,頂端一粒飽滿的紫紅果實,分外誘人。
血獄龍池,龍芯果。
夏傾鸞長長吐息,眼看救命之物就要到手,驀然放松,渾身疼痛洶涌襲來。
力戰泠河與息贏風本就勉強,要不是那二人無法達成默契屢屢失誤,她也不能在短時間內占據上風。只是纏斗間仍是中了息贏風重重一掌,這會兒解開自行封鎖的幾處穴道,奔涌血氣立刻翻騰如浪,內傷外傷一同發作。
本想得了龍芯果下山后再解開穴道的,可是她的身體實在無法繼續堅持,整整一日一夜的拼殺,且不說面對數百敵人體力已經耗竭,單是息贏風那一掌便近乎致命。現在只能放開穴道讓淤血排出,否則,連下山都成為奢望。
調息靜坐,此處的安靜全不似山下總帶著似無實有的喧囂吵雜,也許再過上個把時辰就能恢復大半了,只盼這段時間內不會有人闖入再掀混亂。
漸漸,神識有些不太清楚。
即便筋疲力盡也不該有這般困頓的,夏傾鸞強自定下心神,隱隱一股幽香掠過。
猛地心里一沉。
幻術,有人以香味為引在操縱幻術,不用問,目標是她無疑。
寧靜洞內弦光四起,巨大石臺附近的花草樹木紛紛斷落掉入洞底,一聲悶響,手掌大的陶罐摔得粉碎,香味登時彌散。
“你還是這般警惕,紅弦。”陰鷙的聲音如絲如縷,在空曠的洞內回響,“沒想到我還活著吧?天不亡我,就是為了讓我為盧堂主向你和韋墨焰復仇,有你人頭為供,盧堂主泉下有知必會安心了。”
倒落的樹后,坐在木椅上的委頓身影如此熟悉,卻徹底換了身份。
曾經他們并肩作戰,而今為生死之敵,世事無常。
“少輔。”
“別叫那個名字!”木椅上的男人忽地狂躁,“我是凌天,不是少輔!少輔已經死了,死了!”
他追逐的身影卻死于效忠之人手下,武功盡廢,被逐出閣,拼了命去維護的人竟然用這種結局來回報他。凌天無法接受,自己的前途就因為一個女人再無光明。
從韋墨焰視他為叛逆那天開始少輔就死了,剩下的,只有窮盡畢生寧愿拋棄自尊名譽投身敵營邪教的凌天,為了向破月閣中那二人復仇而活的凌天。
一陣粗重的喘息后,精神明顯已經癲狂的凌天又開始冷笑,嘶啞的冷笑:“如何,這里美嗎?這可是我放棄一切尊嚴為你打造的棺槨。你不會死的,我要在你的身上種滿花蠱,靜靜吊在最高的地方,看著你的血你的肉,你的魂魄一點點被吞噬殆盡,連輪回往生都不能。不過別怕,我不會讓你太孤單,用不了多久韋墨焰也會來陪你,他必須眼睜睜看著你開花,看著你凋謝,卻不能說不能動,只能看著。他不是愛你愛到可以舍棄一切傾覆天下嗎?好,我就把天下送給教主,換你們兩個孤魂野鬼在此不生不死如何?紅弦,夏傾鸞,這就是你們的報應!”
“你瘋了。”淡漠雙眼中沒有太多驚訝,世間瘋魔之人太多太多,他不是第一個。
然而,凌天的話讓她的心里寸寸撕痛。
已經殘疾的凌天是個廢人不足為懼,但從他身后傳來的另一股氣息極為可怕,陰寒,妖邪,仿佛是地獄里致命的怨氣。
夏傾鸞知道,這山洞,她是走不出去了。
與他,此生終歸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