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韋家三代單傳,而自前兩代的韋天棄開始,每一代子嗣皆是不世出的人才,天資聰穎,卓絕凡塵,于武林無一不是首屈一指。
韋天棄自立門派,一夜間揚名江湖,深厚悠長內力與凌厲功法斗遍天下,然其人不喜功名利祿所累,在妻室誕下一子后便袖手歸隱,從此世俗煩擾均不見,只飲山清水秀做香茗。
多少年過去,他的遺世獨立不可戰勝仍繼續被傳誦著,只是舍了名字換成尊號,無涯老人。
而今,韋天棄更常被人提及的卻是另一個身份——教授武林盟主六年武功而后一鳴驚人,破月閣閣主韋墨焰的親祖父。
韋墨焰是個親緣極其淡薄的人,即便對于師父兼祖父雙重身份的無涯老人也是如此,從夕落山離開四年之久他從未回去探看一次,然而,對師父的尊敬還是不遜常人的。與夏傾鸞大婚的事他發了江湖貼昭告天下,自然也沒有忘記遠在千里之外深山之內的祖父,沒想到的是,不過三天而已,輕功卓絕的祖父竟然比那些馭馬之人更先一步到達。
破月閣中多數為年輕子弟,自是沒見過無涯老人,而唯一熟識的紫袖是在來報有老者傷了諸多子弟阻攔不住時才拖著病軀出面的,一眼望去,立刻喜出望外。
“紫袖拜見師父。”
初時華玉還以為她忽然半跪是身體不適,待到敬稱出口方才恍悟,眼前須發皆白瘦而矍鑠的老者,竟然就是紫袖和閣主的師父,無涯老人。
“晚生華玉見過無涯老前輩。”
都傳宗師們總有些古怪脾氣,可看上去無涯老人與普通長輩并無不同,衣著簡樸威嚴自現,甫一出現便先折了眾人氣勢。
“阿月,你們這閣樓未免太難踏入,還要我老頭子勞筋動骨才能進得來,也不知焰兒是如何教導的。”無涯老人負手直視紫袖,眼中微有慍色。
“師父息怒,平日這些子弟都是阿月管著的,閣……墨焰他忙于正事,顧不了太多。”低聲喝退地上呻吟的子弟,紫袖急忙起身上前攙扶老者,華玉遲疑片刻緊隨身后。
紫袖本名云月影,紫袖是在破月閣建立后才改的,曾經被賣入勾欄那些日子不堪回首,便是連本名都不愿再提,這也是后來韋墨焰要求所有入閣子弟舍去本名的緣由。
在夕落山與韋墨焰共同習武六年,師父一直叫她阿月,世上也只有這個老人才會這么親昵地如此稱呼,在紫袖心里,無涯老人便如同她親人,盡管那只是因著與韋家世代交好才獲得的待遇。
“焰兒去哪了?”無涯老人皺著眉頭,剛才他要踏入破月閣竟遭阻攔,此刻正氣著,見韋墨焰未曾出來相迎不覺更為惱怒。
“祖父?”略帶驚訝的聲音并非來自閣內,而是源于幾人身后,破月閣正門外。
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與夏傾鸞尋處安靜地方說些絮語,閣中傳來的催促角聲逼得他不得不放棄繼續溫存的機會,拉著夏傾鸞匆匆趕回。
“我本以為您不會來,沒想到反而是第一個前來賀喜的人。”
素衣老者淡淡掃過兩人相攜的手,夏傾鸞心下一緊,不動聲色想要抽回手掌,卻被更緊握住。
韋墨焰臉色不變,甚至沒有半絲表情,仿佛面對的不過是個外人:“近日閣中事務繁忙,若是怠慢了還請祖父見諒。”
“不需費事招待,我只是來看看你和阿月——這丫頭,什么時候都不忘替你擔著責任,癡情得緊。”
一句話如巨石擊在幾人胸口,尤其紫袖,更是瞬間白了臉色。
她對韋墨焰的心思早在夕落山時師父便已看出,不拘世俗禮法的老人不但沒有因為她殘花敗柳之身加以阻撓,反而屢次勸二人依著指腹為婚的約定盡早行結發之禮,只是不想拖到今日,一切都不同于前。
“前輩路上勞累,不如先安排處地方歇息,離婚事尚有幾日,有什么話稍后再說罷。”看出氣氛不對,聞訊而來的少弼急忙打著圓場,一邊使眼色讓華玉帶紫袖離去,然而未及有所動作,無涯老人已先行一步將矛頭指向了夏傾鸞。
“這位姑娘便是月老的徒弟?”
韋墨焰眼中隱有一絲不耐,刻意保持平靜語氣:“是。”
略一沉吟,無涯老人走到二人身前仔細打量,目光落在中間處,那兩只手仍舊緊握未曾放松。
毫無征兆地,干瘦手掌疾疾奔向夏傾鸞,掌風所過凌厲凜冽,全無半點留情之意。猝不及防間夏傾鸞根本無力防衛,與名震九州的一代宗師相比,她差得太遠太遠。
紫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身為無涯老人弟子,她太清楚這一掌落下的后果,而且,她也很明白師父為什么要這么做。如果傷了紅弦,一切罪責源頭都在她身上,怪不得別人。
一念之間,每個人心里想的都大不相同。
那一掌終歸沒有順利落下,墨色衣袖翻飛迅疾,輕撩緩撥,在兩人之間隔開一道屏障。
“傾鸞重病初愈受身子極弱,祖父若是有意試探,還是待以后罷。”清冷眸中閃過一絲寒光,握著的手又加了三分力度。
也許,這場婚事不會太順利。
“好,我不為難她。”轉身踱步到紫袖身邊,無涯老人一聲冷笑,渾身威嚴氣勢令人不敢近身。看著被韋墨焰護在身后的白衣女子,無名火涌上心頭:“姑娘是何身份我不管,我只問一句,你可知道焰兒和阿月早有婚約在身?”
短暫沉默。
“知道。”夏傾鸞倔強仰頭,溫熱自掌心綿延傳來。
任何事都不會再動搖她的決意,出生入死,愛恨嗔癡,他已經證明給她看何為真心,那么,她亦不能相負。
盡管心里仍懷著對紫袖的歉意。
至此為止,無涯老人匆忙趕來的原因再明顯不過——他對這段姻緣并不滿意。
禮教綱常他不屑一顧,唯獨情義二字在生命中占據極重要之位,與韋家世代交好的百越云氏因獨子韋不歸獲難,孤弱幼女云月影被迫失身賣笑已是極大虧欠,這么多年來他就指著有朝一日孫兒能娶了那個溫柔雍容的女子,至少對云家在天之靈算是有個交代。
誰想,好不容易盼來的喜訊卻與云月影無關,而是另一個陌生的,卻泛著血光戾氣的名字,紅弦。
月老傳人,江湖第一殺,懷揣玄機之秘入了破月閣,冷漠無情、殺戮無度的女魔頭。這些,便是在寧靜的夕落山中也能聽到的傳聞。
與韋墨焰極其相似的長眉細眼瞇成縫隙,開口冰冷如刀,字字利劍。
“橫刀奪愛,擾人家室,姑娘可還知道廉恥二字如何書寫?”
剎那,素顏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