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帝萊莎的設(shè)計師和玉錦山莊的師傅們依舊在高壓力下高速運轉(zhuǎn)著自己的腦袋和肢體。顧歆舒學完了三分之二的繪畫設(shè)計課程,便從畫室悄悄走下樓來,輕手輕腳走過一遛繁忙的工作間,又小心翼翼避開黃鸝秘書和歡的視線,靈巧地閃進黃鸝的辦公室。
這個時候,黃鸝應(yīng)該在設(shè)計室測驗最新研制出來的花色和布料的吻合程度。
顧歆舒迅速走到黃鸝辦公桌邊,蹲下身去,這樣,她立刻看見了黃鸝辦公桌下的小型保險柜。這個保險柜的密碼只有黃鸝跟和歡知道。和歡這小姑娘辦事利索,人也機靈。但就是有一點,她喜歡喃喃自語的毛病總也改不了。中午顧歆舒到辦公室來找黃鸝,和歡正蹲在辦公桌下準備開保險柜。見顧歆舒來了,倒是很機敏地站起身,告訴她黃鸝不在。她也就扭頭準備離開。走到門邊的時候,她聽到了和歡極輕地碎碎念了一串數(shù)字。那應(yīng)該是和歡一邊按數(shù)字鍵,一邊不自覺喃喃自語報出來的密碼。當時顧歆舒立刻就眼前一亮。但是完全離開了黃鸝的辦公室之后,顧歆舒又立刻陷入極度的自我矛盾當中。她要做的事情對黃鸝來說是個不小的傷害。黃鸝待她不薄,甚至于情同姐妹,她怎么能陷她于不義?但是如果不這么做,閆濤蔚想得到的資料又從哪里入手呢?直到在畫室描完最后一筆顏色,她才下定決心:為了歆怡,就算背叛全世界她也心甘情愿!
顧歆舒很快打開保險柜,取出了材料庫和資源機房的鑰匙。
當然,做這一切的時候,她沒有忘記戴上手套。
取出鑰匙之后,顧歆舒借故離開城東工作室,穿過小胡同匆匆趕到幾天前就踩準的配鑰匙點,十分鐘后回到工作室,又找機會無聲無息地把鑰匙放回原處。
晚上,依舊有設(shè)計師打算徹夜奮戰(zhàn)。顧歆舒便自告奮勇到點替大家準備宵夜。
“我就在畫室待著,有需要叫我一聲!”她這句話配合著她溫婉可人的微笑令所有人感動不已。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心虛地雙手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卻一點不覺得痛。
材料庫和資源機房在工作室最里側(cè)甬道尾部的左右兩邊。而甬道的終結(jié)處有一段鐵柵欄。材料庫保存了設(shè)計室和玉錦山莊最新研制出的設(shè)計方案、染色方案和織圖步驟。資源機房則是對整個項目整體資源和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的系統(tǒng)檢索儲存。因為甬道設(shè)計隱蔽,附近沒有工作間和日常活動場所,鑰匙又只握在黃鸝跟和歡手中,所以平時少有人煙。尤其在入夜之后,除了在相對遙遠的工作間埋頭苦干的少數(shù)設(shè)計師,這里絕對的靜謐空曠。
十點半顧歆舒給設(shè)計師們送過宵夜,又陪他們插科打諢了一會兒。十一點,她又幫他們把殘羹垃圾收拾干凈,然后回到畫室靜坐。十一點半,顧歆舒確定設(shè)計師們再次完全投入進工作之后,躡手躡腳下樓,繞過工作間,走進通往甬道的長廊。
因為沒有來過工作室內(nèi)側(cè),顧歆舒并不知道廊燈和甬道壁燈的開關(guān)在哪里,而且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忘記帶電筒,只能一路摸黑前行。
顧歆舒向來是個怕黑的人。黑暗無形、無聲,沒有溫度,深不可測地鋪展在眼前,一寸一寸摩擦著她的肌膚,就像是最可怕最厲害的蠱毒,無聲無息地一絲一絲沁入她的血管,隨著血液流進心臟,再一點一點吞噬掉心臟的溫暖,將她整具軀體投入萬丈寒潭之下,永不超生。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明明伸手不見五指,她的眼睛卻像瑩瑩泛綠的貓眼,在無盡的虛空里一幕一幕重溫過往的種種。那樣清晰而刻骨,黑暗化成一根一根細長而尖利的針,在她傷痕累累的身上做刺繡。
當然此刻顧歆舒沒有時間想那么多,她需要盡快找到材料庫和資源機房,取出資料。但是黑暗的脅迫依舊令她心驚膽寒,渾身打哆嗦。
顧歆舒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她并不知道甬道的具體長度,但是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走了很久,卻依舊沒有觸碰到代表終結(jié)的鐵柵欄。
驀地,她的肩膀被什么勾住了!
她下意識張大嘴巴,隨即立刻咬住自己的舌頭,才沒有大叫出聲。心臟像是在胸腔里跳舞的巨人,一下一下,急速而粗暴地撞擊著胸膛。那聲音回響在耳朵里,砰!砰!砰!
那是一只手。她一定是太過小心翼翼了,竟然沒有注意到身后投過來的那一小束光。
那是誰的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須對這個人作出合理的解釋。所以顧歆舒現(xiàn)在不能慌,即便要慌,也要先把說辭想好了再慌!
“顧小姐,你是不是迷路了?”那只手很有禮貌地離開了她的肩膀。
她聽出來那是玉錦山莊周老師傅聲音,慈祥而且沒有絲毫敵意。
“我……”她有些惶恐地張口,聲音卻因為太過顫抖而梗在喉嚨里。
“剛剛我到茶水間倒茶,發(fā)現(xiàn)通往工作室內(nèi)側(cè)的廊口那塊攔板歪了,我就想,是不是有人進里間去了。里間的設(shè)計師都下班了,燈又壞了,不熟悉的人肯定會轉(zhuǎn)進甬道出不來。我不放心,跟過來一看,原來是顧小姐。”
“啊……我,我找黃鸝來著,找了一圈沒找著,還以為她到里間工作室來了呢。”顧歆舒趕緊順著周老師傅無意提供的臺階下。
“黃總監(jiān)啊,她去樓上找你了!”
“那周師傅,麻煩您領(lǐng)我出去吧。”顧歆舒跟在周師傅身后,看著前方微弱的光芒勾勒出的有些佝僂而瘦弱的背影,雙手在身側(cè)緊握成拳。
周師傅會不會已經(jīng)覺察到她的意圖了?倘若他說出去,那么資料就更加不可能輕易到手。今天這樣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如果今天放棄了,說不定將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這該死的老頭!
“噯,好。顧小姐,你小心點,這頭頂?shù)臒粲袔妆K松動了,等著修。腳步輕點,別被砸到了。”
周老師傅充滿關(guān)切的聲音像一拳頭狠狠砸在她心上,顧歆舒只覺得眼眶發(fā)澀,胸口堵得慌。方才心里對周老師傅的咒罵重新浮現(xiàn)出來,發(fā)出刺耳的笑聲,迫得她無地自容!
顧歆舒,你好猥瑣!你怎么配得起周老師傅的關(guān)切和愛護?
“這么急把我約出來,就是為了讓我陪你看月亮?”閆濤蔚從背后擁住顧歆舒,順著她隱約泛著凄切光芒的眼睛往窗外看。天邊一彎月牙,渾濁的黃色。
顧歆舒僵直地站著,緊繃的脊背寫滿拒絕。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閆濤蔚,我做不來。”
“做不來?”閆濤蔚微微揚起濃眉。
“換別人吧。我知道你安插在裕雄的眼線不止我一個。”顧歆舒輕輕吐出這句話,仿佛是倦怠極了,尾音都帶著深深的嘆息。話音剛落,她便覺察腰間攏著的手臂松了許多。
閆濤蔚很久都沒有說話。他深邃幽深的眼眸里倒映著天邊昏黃的月光,忽明忽暗,隱藏著叫人難以捉摸的情緒。
“寶貝,有些事情開了頭,不是想結(jié)束就可以結(jié)束的。是不是……有人懷疑你了?”他像哄孩子一樣在她耳邊低喃,溫柔的聲音卻已經(jīng)漸現(xiàn)刀刃的鋒利。他不去看她的眼睛。他發(fā)現(xiàn)自己害怕看她此刻的眼睛,泛著隱約細碎的淚光,飽含隱忍的無奈、厭倦和憎惡。面對這樣無意中透露著脆弱的眼神,他心底不由自主一點點柔軟。而可怕的是,他竟然漸漸習慣了這種軟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竟見不得她眼底一絲難過。
“沒有!沒有人懷疑我。是我自己做不來!”顧歆舒掙開他的懷抱,站得離他遠一些,“上次給你的資料,是玉錦山莊周老師傅和他幾個搭檔三十年的心血。為了這次的項目,他們還在織圖方案上提出了更加獨特的方法。你知道么?這一筆一劃、一根線條一個圈,都是他們廢寢忘食、嘔心瀝血而來的!直到現(xiàn)在,周老師傅還不知道,自己的心血已經(jīng)被別人掌控。周老師傅已經(jīng)年過花甲,身子又不好。如果讓他知道,他畢生的心血被他人盜用,他會死的!他是個心腸那么好的老人家啊!就在剛才,他還因為擔心我而到甬道里來找我。而我根本不是什么迷路,我是在犯罪,我在竊取他的生命!”
聽到犯罪的字眼,閆濤蔚的身體有瞬間的怔頓,陰沉難辨顏色的眸子里掠過一絲亮光。
“閆濤蔚,同盟者的意思是獲得雙贏。以前,你只是讓我利用別人去犯罪,去竊取商業(yè)機密。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我如履薄冰。是,只要可以得到能醫(yī)好歆怡的藥,我犧牲一切都沒有關(guān)系。但是至少讓我能夠確定,有足夠的時間讓歆怡遠離我的圈子,遠離有我的世界。這樣的話,將來無論我是身陷囹圄還是不得好死,她都看不到聽不到。她不可以受我的影響,她的人生應(yīng)該一直幸福下去!”
“顧歆舒,你是不是過多的考慮到你的利益了?”閆濤蔚哼了一聲,又像是冷笑,烏漆的眸子深不見底。
“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夠心狠手辣。冷面如霜和利用完別人之后翻臉不認人的顧歆舒根本就只是表面的!我總是會心軟,我總是優(yōu)柔寡斷。把我逼急了,根本幫不了你,說不定還會反過來暴露你、拖累你。既然對彼此都不利,聰明如你,應(yīng)該不需要我?guī)湍阕鰶Q定吧?”
“方案早就部署好了,精密而井井有條,每一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任務(wù),不可能為了你一個人改變既成的局面。”
顧歆舒回過身來看他,清冽的眸子搖曳著懇求:“你不可能沒有備份、沒有候選。閆濤蔚,就當是我求求你,這一次,遷就我,放過我,行嗎?”
閆濤蔚沉著臉,視線不露痕跡地移向別處,聲音低沉無情:“當然有備份。但是很可惜,能打進城東工作室內(nèi)部的除了你顧歆舒,別無他選。”
“這不可能!你那么神通廣大!”顧歆舒身體搖晃了一下,大聲叫起來。
“難道你不清楚么?裕雄的設(shè)計師都是一層一層,對人對點的培養(yǎng)起來的,每一個都忠心耿耿,不可撼動。玉錦山莊就更不用說。顧歆舒,其實還有一些點不能夠安排候選,但是比起他們,我從來沒有擔心過你。因為我信任你,因為我們是一起的!我甚至愿意把我的背后交給你!你不是我的心腹,不是我的跟班。你是你,你是顧歆舒,我閆濤蔚真心實意相信的人!”閆濤蔚依然不看她,低沉的聲音也依舊沒有溫度。但是說到后半句的時候,每一個字都可以震動靜謐凝重的空氣。
“我不要聽你說!”顧歆舒打斷他,眼神決絕,“閆濤蔚,你向來是個不啰嗦的人,你說的越多,就讓人覺得越虛假!請你放過我,放過周老師傅。如果你固執(zhí)己見,那么我也可以選擇永遠留在何政鳴身邊!”
閆濤蔚沒有回話。窗外有風吹進來,窗簾拂動,沙沙地響,像是誰的呼吸。
良久,閆濤蔚偏移的視線終于回到顧歆舒白如蓮花的臉上。他勾起嘴角,竟顯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來:“原來,從一開始,籌碼就不是握在我的手上啊。”說完這一句,他轉(zhuǎn)身便走。走到門邊,回頭向她凌厲一瞥。這是顧歆舒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一種比在面對敵人的時候還要兇狠決絕的眼神。他笑了,笑容里的寒意仿佛能冰凍一切。
“好,你可以停手了。顧歆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