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鎮南妻子忽然側著腦袋,似乎在靜心聆聽某種聲音,可是除了下瘋了般的雨聲又能聽到什么?然而她憔悴,疲憊的臉上,此刻涌上了溫柔,迷人的笑意,看上去她已經聽到讓能夠讓她安心,踏實的聲音。
袁成才雙手抱肘,氣定神閑,顯得很有信心。他知道一個人快要崩潰的時候,那一刻故意裝出來的鎮靜,就像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他十根長著厚繭的手指撫摸著打了許多補丁的肘部,心中充滿了愉快。他相信過不了多久,這個女人會跪在他腳下,大聲說出林鎮南的下落。
一個已經生育過的女人,她的兒女才是她的心頭肉,只要他們幸??鞓罚梢誀奚磺?。如果有人能夠治好她的兒子的怪病,你說她會不會出賣自己的丈夫?現在袁成才拋出一個無法拒絕的誘餌,就等著她來乖乖上鉤,雙手奉上林鎮南的項上人頭。
只要林鎮南還活在世上,他們便是為人不齒的竊賊大盜,所有巧取豪奪來的財物,就不能痛痛快快花出來。他臥室四面挖空的墻壁,床下的暗格,都裝著金銀珠寶,房契地契??墒且粋€子兒都使不出去,和一堆廢銅爛鐵有什么區別?
前段時候收到風聲,岳重天微物私訪,著實讓他緊張了一陣子,與同黨相互串通,轉移財物,就連酒架上的幾十瓶年份悠久的佳釀,也被他忍痛倒入茅房。那幾天他脫褲子拉屎,竟有置身酒池肉林,想俯身喝個痛快的念頭。他并沒有想到給他帶來恐懼,害怕的是他永不滿足的胃口,他反而更加憎恨不識相的林鎮南。
他時常在腦子里設想,如果有一天世界突然沒有了林鎮南這個討厭的人,他會做些甚么?他會把那些屬于他的房子,土地,統統寫上他的大名,而不是像現在掛在別人的名下。他會穿上做工講究,價值不菲的衣裳,而不是像現在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裝著清苦貧窮,奉公守法的樣子。他會建一座有三十個房間的大房子,每個房間都安置著一個年輕貌美的情人,一個月一輪回,夜夜做新郎,豈不快哉?
他甚至想到皇帝老兒居住的紫禁城去撒歡兒,他深信不疑只要找熟人打點,文官下轎,武將下馬的規定不過是句嚇唬老百姓的屁話,他不僅要大搖大擺騎著高頭大馬,在皇帝老兒眼皮底下耀武揚威,而且要請畫師將他英姿煥發的樣子畫下來,裝裱起來,流芳百世。有錢不讓別人知道,豈非等同于錦衣夜行?
他想過上夢想般的生活,林鎮南就必須死。任何一個貪贓枉法的人,決不允許背后有雙監督他的眼睛,有隨時能夠干擾,阻止他好事的聲音。所以他借著變革的名義鏟除異己,絕對是最安全妥當的辦法,說不定岳重天會把他當成典范大力宣傳,畢竟江山縣一直被武林盟把持。岳重天并不介意林鎮南深得人心,他只介意現在誰是江山縣這塊地盤的主人。
林鎮南妻子笑意更濃,就連她的女兒眼中閃爍著奇異光芒,嘴角帶著淺淺的歡喜。袁成才突地怦然心動,不由得渾身酥軟。他沒有發跡的時候,經常戴月披星,他的妻女就站在門口,亦和眼前這對母女一樣的表情,充滿了關懷和期待。
雖然現在他還是和以前的早出晚歸,可是她們已經不會立在門口等他,就算和他打照面,臉上只有冷漠,鄙夷,因為她們知道他當下的忙碌,不是讓這個家庭更溫馨幸福,而是滿足自己個人的貪念,使得這個家的人心渙散,相互猜忌。
袁成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心中驚喜交加:“莫非林鎮南來了?”他凝神傾聽,隱隱約約聽到了快馬奔走的聲音。林鎮南女兒抬手指著他,冷冷道:“我爸爸會替我們出頭,他不允許別人欺負我們?!痹刹殴笮?,道:“那么咱們就好好看看,你爸爸究竟是所向披靡的蓋世英雄,還是自身難保的泥菩薩?”
他一邊說話,一邊做手勢,變革派教眾心領神會,匿身陰暗之地,埋伏起來。有幾人還尋了幾根長繩,鋪在街面上,就等那馬疾奔過來,驟地提起繃直,教連人帶馬掀翻在地。另有幾人躺在章家駒身邊,佯裝受傷的樣子。
林鎮南與章家駒幾十年的交情,見得他重傷不起,必然前來探察,那一瞬間林鎮南絕對心慌意亂,正是將他一舉格殺的好時機。一人心思謹密,唯恐章家駒發聲示警,長刀伸入章家駒嘴里,攪爛他的舌頭,縱然他想提醒林鎮南,也是有心無力了。
林鎮南妻女見得他們布下天羅地網,既驚又怒,不由得破口大罵。袁成才揮了揮手,幾人從屋檐下沖出,把她們硬生生架入店里,鋼刀壓在脖子上。袁成才扛著長凳,立在街道中間。雖然是生機盎然的暮春,但是落在身上,仍有幾分寒意,可是袁成才卻覺得雨水心里有團火焰在燃燒,全身暖烘烘的。
雨漸漸變小了。
馬蹄聲越來越清晰,急促焦灼。
林鎮南戴著尖頭斗笠,披著簑衣,一鞭接著一鞭抽打著健馬,沖入廿八都鎮。店里的人神情緊張,心跳得極快。袁成才紋絲不動,如鐵鑄的一般。葉楓心道:“倒是條敢做敢當的漢子,只可惜和變革派作對。”忽然之間,前方傳來呼喊聲,兵刃相交聲,原來林鎮南被一堆人圍在街心。
這個林鎮南使著一對短狼牙棒,左擊右打,攔截他的人招架不住,似劈開的水浪,紛紛后退,讓開一條路來。林鎮南馬不停蹄,繼續向前疾奔。那幾個緊拽著長繩的人發一聲喊,一根根繩子繃得筆直。林鎮南哈哈大笑,道:“起!”那馬登時縱起數尺,從這幾人頭頂躍過。
四蹄著地之時,還有意扭動幾下臀部,昂首嘶叫數聲,難以掩飾得意。這幾人瞠目結舌,目送林鎮南離去。葉楓這才看清林鎮南的長相,高大魁梧,方面高額,眼若雞子,肩寬手大,腮上長著亂蓬蓬的胡子。完全沒有江南男子的秀氣,靈動,倒似慷慨悲歌,視死如歸的燕趙男兒。
葉楓愈發覺得惋惜,暗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林鎮南從馬背躍下,慢慢往臥在地上的章家駒走去,腳步異常沉重。他有許多同生死共患難的好兄弟,然而當下能夠站著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想再多站一段時間,直到江山縣沒有湯獨橋,袁成才這類人物。
可是有人就不樂意他頂天立地的站著。躺在地上那幾人同時一躍而起,數把利刃刺向神情恍惚的林鎮南。店里的人緊張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跳了出來,數十雙眼睛一齊看著外面。只聽得林鎮南又是大笑數聲,斗然拔起身子,在空中轉了數圈,將這幾人的殺著一一避開。
這幾人定了定神,隨即調整姿態,發起第二波攻擊。林鎮南怎會給他們出手的機會?二根狼牙棒倏進倏退,左右穿插,這幾人相繼中招倒地。林鎮南俯身抱起奄奄奄一息的章家駒,大步往酒店走去。立在屋檐下變革派眾人不敢阻攔,任由他步入店內。
林鎮南沉聲說道:“給各位添麻煩了。”目光如電,精神飽滿,看不到有任何即將失敗,人頭落地的沮喪,卻有勝利唾手可得的信心。幾人被他氣勢所攝,騰出一張桌子。林鎮南放下章家駒,二人四目相對之時,皆是情不自禁,眼中流出熱淚。
林鎮南凝視了良久,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右手在章家駒肩頭拍了幾下,轉頭望著頸加利刃的妻女,凌厲剛毅的眼神忽然充滿了虧歉,內疚。那幾名看守甚是緊張,顫聲喝道:“林……林……大俠,我們敬重你的為人,但是你要諒解我們的難處,我……我……們不想傷害任何人……”握刀的手抖動不止,額頭密密的汗珠。
林鎮南嘆了口氣,道:“我不怪你們,大家各為其主?!边@幾人半信半疑,手中的刀握得更緊了。林鎮南直視著他的妻子,柔聲問道:“家里安排妥當么?”他妻子笑道:“門窗緊閉,雞鴨歸籠,你盡管放心就是?!绷宙偰闲Φ溃骸拔颐魈煸缟匣丶页燥?,粥千萬別熬得太稠。”
他妻子道:“還是老樣子,來一碟醬菜,幾個咸鴨蛋?”林鎮南道:“聽說你剛學會炸油條,如果你不嫌我事多的話,可以炸七八根來讓我嘗嘗鮮?!彼拮拥溃骸熬驼▋筛@東西吃多了容易上火?!绷宙偰嫌憙r還價道:“再加二根,你莫要掃我的興致了?!彼拮哟舐暤溃骸澳阃艘徊剑彝艘徊?,就炸三根,否則你連一根也吃不到。”
林鎮南賠笑道:“這次就依你,但是下次你務必要讓我吃個痛快?!钡吐曄職獾膽B度,哪有適才使得對手聞風喪膽的霸氣?他隨即轉頭叮囑他的女兒:“你晚上和你媽睡,替她多照顧弟弟,她好久沒睡到自然醒了?!彼畠狐c了點頭。林鎮南道:“你媽腳冷,你在被窩放壺熱水?!北娙艘娝媲榱髀?,無不聳然動容。
葉楓冷眼旁觀,坐實了林鎮南惺惺作態,收買人心。林鎮南大笑數聲,邁步出門。躺在桌上的章家駒喉嚨嗬嗬作響,聽來極是凄厲,誰也不知道他想說什么,只有林鎮南他聽得懂。只要他們還活著,江山縣就不能亂!他們沒有改變世界的能力,他們只想自己的家鄉是塊公平,自由的人間樂土。
袁成才早已等候多時。見他出來也不說話,揮動板凳迎頭擊下。林鎮南低頭伏腰,狼牙棒搗向袁成才的腹部。袁成才轉動長凳,猶如在身前立起一道鐵閘,蕩開了狼牙棒。林鎮南收回兵器,雙臂張開,棒頭戳向袁成才的兩脅。袁成才手腕翻動,長凳由直變橫,好像一根牢不可破的鐵鏈,護住了林鎮南想要襲擊的部位。
林鎮南瞪眼暴喝,一對狼牙棒舞動起來,虎虎生風,前后左右,東南西北,皆是不離袁成才的要害。袁成才抓住長凳,跟隨林鎮南的狼牙棒忽東忽西,竄高伏地,不時趁林鎮南招數用老,新招未生的空當,偷偷打一個反擊。兩人不惜體力,以硬碰硬,來來往往攻防數百招,誰也討不便宜。
不一會兒,身上熱氣騰騰,呼吸粗重。眾人不由得替林鎮南捏了一把汗,他孤軍奮戰,怎能和袁成才拼實力呢?那邊袁成才連聲怪笑,此刻他居然占盡上風,一條長凳上下翻飛,橫沖直撞。林鎮南竭力招架,毫無還手之力,極是狼狽。
袁成才愈戰愈勇,提氣大喝,宛如驚天霹靂。饒是林鎮南膽識過人,也不禁膽顫心驚,手腳酸軟。袁成才覷得真切,長凳對著他的右太陽穴撞去。林鎮南身子后仰,整個胸部無遮無攔。袁成才豈能錯失良機,連人帶凳,合為一體,自上而下,擊將下來。
眼看長凳離得林鎮南胸膛不過三五寸,袁成才忽然一聲大叫,龐大的身軀竄高數尺,接著快速跌落下來,一時無法站起,鮮血從腿上流出,好像受了極重的傷。林鎮南收起狼牙棒,拾起落在板凳,冷冷的看著袁成才。原來他故意裝出無力招架的樣子,趁得袁成才疏于防范,狼牙棒突地伸出,戳爛他的兩個膝蓋。
那幾個挾持林鎮南妻女的人見得自己頭領受傷,心下一陣茫然,竟不敢出聲要脅。袁成才面色微變,道:“你想做甚?”林鎮南冷笑道:“你對我兄弟做了什么,我便對你做什么?!痹刹诺溃骸拔沂亲兏锱傻娜?,你敢動我?”葉楓聽在耳中,不由得心頭劇震:“林鎮南要殺變革派的人,我怎能無動于衷?”
他斜眼往岳重天望去,見他漫不經心,顯得對袁成才的生死并不在意,尋想:“袁成才盤剝百姓,手段殘酷,義父正好想借林鎮南的手,清理門戶?!绷宙偰侠淅涞溃骸澳阏嫘膿泶髯兏锩??你知道變革的宗旨么?”袁成才漲紅了臉,大聲說道:“你有什么資格質問我?我問心無愧?!?
林鎮南道:“你是大言不慚,恬不知恥!江山縣誰不知道你是打著變革旗號,藉機斂財?”袁成才怒道:“你在審判我?”林鎮南狠狠道:“只可惜這一天來得有些晚,否則有些人就不會家破人亡?!痹刹诺溃骸拔宜龅娜魏问?,都是遵照岳大俠的安排,你為什么不去找他的麻煩?”
葉楓聽他血口噴人,恨不得沖出去,一巴掌打腫他的嘴。林鎮南道:“你就不擔心岳重天會給你活活氣死?岳重天有要求你睡別人的妻女么,有要求你覷覦別人的財產么?你若不伸手索取,豈有今天的災禍?”長凳落下,相繼擊斷袁成才的手腕,腿骨,腰椎。
店內眾人面現喜色,有些人回到自己位子,喝酒吃肉,嘴里發出異常響亮的聲音。掌柜的也啃著一只雞腿,吃得津津有味。變革派眾人眼見林鎮南憑一已之力,扭轉局勢,自己此刻貿然上去,無異給林鎮南送人頭,刷戰績,正準備棄械投降,但聽得頭上屋頂有人冷冷道:“林鎮南,你濫殺無辜,是該接受正義的審判了!”
林鎮南吃了一驚,道:“湯獨橋?”話猶未了,屋頂躍下一人,飛起一腳,將他踢翻了幾個筋斗。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紛紛往外望去。店外的空地立著一個光頭矮胖子,手中提著一口九環大刀,九個鐵環叮叮當當,清脆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