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路歧之處,兩人灑淚而別,風清揚本來想到去見慕容雪,心神激蕩,與五師兄一番長談,心頭如同壓了塊巨石一般,當下郁郁而行,于那暮春美景,也無心賞觀了。
如此行了兩月有余,終也到了姑蘇城內。
他初時尚憂心師門隱患,及至離開日久,他又秉性豁達,也早將此事丟開了。
只是掛念慕容雪,路上并不耽擱,酒興發時,也只飲上一二斤,稍具意思而已。
進得姑蘇城來,時正六月,盛夏時分,荷葉田田,碧水如織,與怪山奇石相互掩映,秀媚剛健,兼而有之,使人如行畫中。
那姑蘇自唐代以來便是人間一處繁華勝地,當此承平之世,更顯得物阜民豐,氣象萬千。
風清揚牽馬徐行,領略風光,只見當壚賣酒者,亦頗多風姿天然之女,引車賣漿者,亦不少吐屬雋妙之人,不由得暗里嘖嘖稱奇,心道:
“江南地靈人杰,確與北地之粗豪獷悍迥然有別。
“若非如此明山秀水,也養育不出雪兒這樣的絕代佳人。
“一念及此,思念雪兒之情愈發急迫難當。
“當即尋人探問參合莊的方向,便擬策馬走去,早一刻見,早一刻好,哪料連問了十余人,卻無一人知曉參合莊的名字,更遑論其坐落之地了。
“這十余人問下來,風清揚已是口干舌燥,頭暈腦漲。
“雖然當地人一聽他的北方口音,便卷起了舌頭對他說官話,但蘇州土白乃是天下最難懂的方言之一,豈能盡皆矯正干凈?
“只落得指手畫腳,鼓唇弄舌,最后還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風清揚探不到雪兒下落,本已焦躁,費了半日的話,尤覺胸中郁熱難宣。
正行間,猛抬頭看見一座酒樓,大紅酒旗高挑著十個大黃字,遠遠望見,極是醒目。右邊寫道:“天下無比酒”,左邊聯道:“世間有名樓。”
風清揚略讀過些書,曉得那是元季書法巨擘趙孟兆的手筆,又見屋宇巍峨,氣派堂皇,不由得暗喝一聲彩,快步行去。
行至樓前,眼見迎面一副金字招牌,題道“奎元閣”三字,兩旁列出長長的一溜紅綠叉子,高懸著梔子花燈,屏門俱是合歡彩畫,顏色繽紛,煞是講究。
迎門的小二見他衣履鮮潔,氣派非凡,早滿面堆歡地迎了上來。
風清揚擲出一綻二十兩大銀,命他將馬兒牽去后槽,加意喂養,再讓樓上開出一席,凡有名菜,好菜只管送來,酒既號稱“天下無比”,將最好的打來二斤,自不消說。
這“奎元閣”本是姑蘇城內第一家有名的酒樓,豪客倒也屢見不鮮,但如風清揚這般擲下許多銀兩的卻還歷來罕見。
小二一見之下,本已笑到十分的臉面不由得又多笑了二分,連忙殷勤招呼,無一時,菜蔬點心已流水價上滿了桌子。
蘇州菜雖不在海內八大菜系之內,卻也甜而不膩,清而不淡,諸般蔬果更是爭奇斗采,層出不窮,于雅味高致之外,別具新人耳目之功。
酒則是窖藏六十年以上的“狀元紅”,經久過濾,水分已近于無,一滿壇酒也只能剩下少半壇而已。
這時經冰鎮過,一飲入口,清冽無比,
爽氣直達肺腑之間,經久回味,竟不少衰。美酒入口,風清揚如火如荼的心胸方才稍為平靜,舉杯方待再飲,忽見跑堂的小二疾步跑到樓梯口,雙手箕張,攔住當中,叫道:
“啊喲!儂個糟老頭又來格做啥事體?
“儂格一身又臟又臭,莫要熏到樓上格客人,下去,下去!”
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道:
“你等莫要狗眼看人低,老夫我是來尋人賣東西的,當年你爺爺我什么地方沒到過,一個小小的奎元閣算得什么?”
竟是一口地道的陜西方音。
風清揚不道能在姑蘇之地聽見鄉音,霎時之間,又驚又喜,也顧不得那老者是何人,朗聲叫道:“小二!莫難為這位老丈,他乃是我的朋友,快快請他上來!”
有錢的大爺發話,小二自是不敢有違,當即悻悻地松開雙手,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騰”的一聲,那口操陜音的老者已坐在風清揚對面。
風清揚抬眼看他,大約七十余歲上下,滿口白須,鬢發蒼蒼,一雙眼睛渾渾噩噩,便似睜不開一般,身形卻是又高又瘦。
身上長衫又舊又破,已辨不出是什么顏色,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未待風清揚開口,他已大馬金刀地端起風清揚面前的酒杯,放在鼻端一嗅,大聲叫道:“好酒!好酒!這六十二年的狀元紅,我老人家可是許久沒有嘗過了!
“這位小哥,可請我喝了這一杯么?”
風清揚雖覺此人無禮,但見他老邁,又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微笑道:
“忝為同鄉,區區一杯水酒算得什么?老丈請便?!?
那老者大喜,更不謙讓,一飲而盡,品了半日,方才搖頭晃腦地道:
“好!好!果真是好酒!這位小哥,這一杯酒在肚中難免孤孤單單,不如請我喝個成雙杯怎樣?”
風清揚見他喝得痛快甜美,又聽他談吐可喜,忙將面前的酒壺遞了過去,笑道:
“成雙杯似也不太熱鬧,老丈便請喝個七星聚會,那也不妨?!?
那老者抱過酒壺,竟喜歡得雙臂微微顫抖,連忙又斟上酒杯,如長鯨吸水般吞在肚中,干癟的雙頰上隱隱泛出紅色。
他這才如同剛醒過神來一般,笑道:
“你這位小哥既敬老,又愛酒,想必是位君子。
“聽你口音,遮莫也是陜西人?請問尊姓大名?!?
風清揚一笑,心道:我請你喝酒,便是君子了,聽他詢問,道:
“在下風清揚?!?
料想那老者非武林中人,便說真名那也無妨。
果然那老者點頭道:“風清揚?嗯,嗯,果真是風度翩翩,水木清華,意氣昂揚,好名字!好名字!”贊嘆了半日,又飲了一杯酒。
風清揚命小二再添一副杯筷,轉頭道:“老丈出口成章,原來竟是位飽學之士,失敬失敬!聽老人家一口鄉音,不知為何落在這江南之地?”
那老者一聽此言,當即停杯不飲,嘆道:
“嘿嘿!飽學之士!這樣的世道,飽學之士有個屁用?
“想當年李太白那樣的飽學之士,成日里金樽美酒斗十千,才叫風光得意!
“我雖無詩仙之才,卻也苦讀寒窗數十載,直落得喝三杯濁酒還要搭幫小哥你的福氣!
“唉,真是他奶奶的!”渾濁的眼角竟流下兩行老淚。
風清揚聽他一時出言雋妙,一時粗言穢語,明白這老者原來是位懷才不遇的儒生,窮愁潦倒,牢騷滿腹,心下不由惻然,道:
“草野之間,代有遺才,老丈也不必太過想不開了。”
那老者沉吟半晌,忽地展顏笑道:
“人上了把年紀,老糊涂了,發起牢騷來連小哥適才的問話也都忘了。
“小老兒姓易,草字肖之,祖籍本是華陰,年輕時隨父親在江陰做個八品的芝麻小官,從此就沒能回到鄉里。
“往事如煙,那也不用提了。我習了一輩子詩書,皆因到了大明朝,洪武皇帝開科以八股取士,考了十幾次,連個他媽的秀才也沒考中。
“去年鄉試我仍不死心,想去試試,你道怎樣?
“那主考一見我偌大年紀還是個童生,贈了我一副對聯,發給我五兩銀子,竟不準我入闈。
“那對聯我還記得,上聯道:‘行年七十尚稱童,可云壽考’;下聯道:‘到老五經猶未熟,不愧書生’。
“他奶奶的,話說得陰損了點兒,這副對子倒是作得絕妙,呵呵!呵呵!”
說到此處,拊掌大笑,竟有幾分叱咤豪邁之意。
風清揚也被他說得笑了起來。兩人笑了半日,易肖之忽地問道:
“風小哥,你來此地有何貴干?”
風清揚本與他談得投機,聽他問起此事,心頭不禁一沉,強笑道:
“小可到此尋一個人,卻還未找到地方。”
易肖之“哦”了一聲,也不追問。
風清揚本待問他參合莊的下落,卻見他又飲盡一杯,面色酡紅地道:
“小老兒已飲盡七杯,足了七星聚會之數,不勝酒力,這便要告辭了。
“風小哥,你為人甚好,縱有什么不順遂之事也必能迎刃而解,不須勞心。
“今日與你飲酒談心,那是老夫生平未有的快意之事,后會有期?!?
他說走就走,倒也爽快,風清揚方站起身,還來不及應答,耳中已聽得拐杖敲擊樓梯的“托托”之聲,易肖之已下樓去了。
風清揚苦笑搖頭,暗道:
“這老兒倒也是位風塵異士,可惜淪落不偶,一至于斯!”
回身坐下,忽覺椅子上唰唰作響,卻是多了一物。
掣出來看時,見是一條白紙,紙上墨跡淋漓,寫道:
“‘秀才人情紙半張’,老兒較秀才差上一等,故以半半張白紙示君,笑納為盼。后詳。”
右下角署的一個“逍”字,字跡挺拔飛動,端非凡品。
風清揚又是搖搖頭,心道:
“不知這老兒弄甚玄虛,他手法倒也便捷,何時寫這字條我卻不知。”
翻過來看時,上面一行小小的草書,道是:
“由此向西,行五十里。昔之參合,今之三一?!?
風清揚見這十六字,如中雷殛,將字條翻來復去了看了數過,呆呆地想了半晌,忽地拍案大叫道:“楊逍!那人竟是楊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