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想想,這些年來,我們正派中人與魔教相互攻戰(zhàn),魔教又使過多少卑鄙下流的手段?
“我們這樣做,尚且及不上他們的九牛一毛。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那又有甚么不對?
九弟,你若肯體諒大師兄和我的這一番苦心,那也罷了,若是不肯體諒,我們便言盡于此,再也無話可說。”
他口齒便給,辯才無礙,硬是將一件暗算傷人之事說得入情入理,話語之中,尤有一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氣概,風(fēng)清揚聽他說得并非無理,不由得怦然心動。
良久,風(fēng)清揚長袖一抖,將桌上杯盤盡數(shù)拂落,道:
“小弟心亂如麻,出言無狀,二位師兄還請海涵。我要將此事仔細想上一想,二位師兄請罷!”
他話雖說得平和,語聲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成清銘與寧清宇在這位較自己年輕不少的九師弟面前首次有了一種相形見絀之感,垂首出了房門。
風(fēng)清揚呆呆坐在椅上,頭腦中一片空白。
桑小娥悄悄推門進來,見他神色,不禁吃了一驚,道:“風(fēng)郎!你怎么啦?”
風(fēng)清揚頹然嘆了口氣,道:“此事全被咱們料中,十大神魔果然是比武勝后被暗算的,而且現(xiàn)在已全都死在華山之上。”
桑小娥“啊”的一聲,道:“這怎么可能?難道大師哥和二師哥他們……”
風(fēng)清揚重重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我原來雖也料到幾分,可一旦得知這是真的,心里還是……”
他一時也不知如何措辭是好,便即住口不說。
桑小娥見他臉色灰白,內(nèi)心顯是沮喪之極,不禁擔(dān)心,柔聲道:
“那你打算怎樣?”
風(fēng)清揚沉吟半晌,嘆道:“我還能怎樣?總不成殺了兩位師兄給十大神魔報仇罷!
“何況二師兄說的也并非全無道理,魔教中人對付我們手段也向來不夠光明……
“唉!我心里亂得很,也不知誰對誰錯。要是沒有這么多恩恩怨怨,你殺我,我殺你的事,那該有多快活!”
桑小娥也嘆了口氣,道:“換了是我,我也必然難作。可是人在江湖,求的無非是名利二字,恩怨仇殺之事又怎會少了……”
她說到此處,眼前忽地一亮,喜道:“風(fēng)郎!你已與魔教任我行成為好友,又身在華山派中,日后雙方?jīng)_突起來,你夾在中間勢必尷尬。
“好在眼前的事已告一段落,不若咱們這就動身去姑蘇,將雪兒妹妹迎娶過門,你就帶著我們?nèi)齻€尋一處名山勝景,隱居起來,不問江湖之事,豈不是好?”
這個念頭風(fēng)清揚早已幾千百遍地想過,只是一直不能下此決心。
此時經(jīng)桑小娥一提,“封劍歸隱”這四個大字霎時間在腦海中明晰起來。
他一把抓住桑小娥肩頭,喜道:“好啊!為今之計,也只有這一著才是上上之策。不過咱們須得過幾天才能動身。”
桑小娥奇道:“為甚么?難道還要和師兄們辭行不成?”
風(fēng)清揚道:“辭行是不必了,我不愿見他們,想來他們也必不愿見我。
“但這一場比武之事我總覺得對不起十大神魔,他們雖與我是死敵,但這番枉死,我們也該尋到他們的尸體,祝祭一番,才是道理。
“唉!其實任一件東西都有幾種說法,二師兄說自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其實若都是這樣,世上哪里還有甚么正邪,是非之分!
“那也不必多說了,我們這就上后山去罷!”
華山后山。
松柏森然。
風(fēng)清揚與桑小娥邊走邊尋,卻看不到什么地方能夠設(shè)下機關(guān),可以暗算別人的。兩人不知不覺來到思過崖上。
風(fēng)清揚指點道:“此處便是思過崖了,我華山弟子犯下大錯,都要在此面壁反省。可是真正能省悟已身之過的又
有幾人?
“大家不過都在想自己如何如何善良,別人如何如何設(shè)下陷阱,坑害自己罷了。”
桑小娥忽道:“咦!那邊的山洞用來做個機關(guān)倒不錯!”
風(fēng)清揚心中一凜,他自幼在華山上玩耍,于華山上的一峰一石,一草一木無不熟極而流,對那山洞一瞥便即放過,不甚留意。
桑小娥心思本來工巧,對諸般害人的法門雖不再使用,卻仍極有眼光,她又是初來這思過崖,眼光一掃便發(fā)現(xiàn)了機關(guān)所在。
風(fēng)清揚拔步奔了過去,桑小娥展開輕身功夫,猶如一朵紫云冉冉跟在他的身畔。兩人奔到距山洞二十余丈之處,風(fēng)清揚點地“咦”了一聲,桑小娥問道:
“有甚么不對么?”
風(fēng)清揚道:“這山洞本是有洞口的,現(xiàn)在怎地封了一塊大石?”
桑小娥腳下不停,心念電轉(zhuǎn),道:“是這里了!他們定是設(shè)下機關(guān),將十大神魔誘入洞中,放下大石,便將他們悶在里面。
“這法兒當真是輕松絕妙,十大神魔計謀縱然淵深,卻怎想得到這一著?”
風(fēng)清揚嘆道:“若論心地城府,又有誰及得上二師兄了?可惜他……”說到半截,也不忍往下再說了。
這時二人已站在洞口,桑小娥上下端詳了半天,在一塊尖石上拍了三下,向上一掀,“轟轟”之聲大作,那塊千鈞巨石慢慢向上抬起。
洞門開啟,一股穢氣撲面而來。這山洞密封極好,空氣極難流通,雖只短短五六天時間,已攢了不少穢氣。
風(fēng)清揚與桑小娥佇立片刻,進入洞中,走了十幾丈便伸手不見五指,二人晃亮火折子,繼續(xù)前行。
又走了一刻,桑小娥忽地渾身一顫,手指前方,道:“在這里了,你看!”
風(fēng)清揚循著她的手指望去,地下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尸體。
此刻正是盛夏,尸體已開始腐爛,面目模糊,但從衣飾兵器上看,這是諸位神魔確乎無疑。
風(fēng)清揚在心中默數(shù)了一下,一二三四……七八九,這里遠遠近近有九具尸體,“大力神魔”范松卻不知哪里去了。
他回頭招呼小娥:“隨我到前面看看!”二人展開輕身功夫向前奔去。
這山洞深可百丈,奔到一半,風(fēng)清揚忽地發(fā)現(xiàn)左邊石壁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條僅容一人的狹窄通道,深有十幾丈,藉著微弱火光,依稀可看見嶄新的石碴兒,顯是被人用甚么利器劈開的。
風(fēng)清揚心中一凜,道:“在這里了!”兩人一前一后,摸索著進入通道。
走到盡頭,只見范松金甲神般的身軀倒在地上,那柄開山巨斧落在身前二尺之處。
風(fēng)清揚拔出寶劍,在石壁上敲了敲,石上發(fā)出“空空”之聲,他心中一酸,嘆道:
“范松的武功毅力這等驚人,實在令人佩服,可惜他命運不濟,一至于斯!
“聽這聲響,這里離外面只有不到二尺厚了。唉!造化弄人,也忒狠辣些了!”
桑小娥也是嗟嘆不已,與風(fēng)清揚站在洞中,心中酸酸的。
風(fēng)清揚自出道以來,遇見的第一伙敵人便是范一飛與趙鶴,自后與“十大神魔”結(jié)下淵源,大架小架打過無慮十余次,那可說是他平生最不含糊的敵人。
但他對十大神魔惡感向來不強,接觸愈多,便愈覺十大神魔非徒武功驚人,大半也是血性漢子,行事雖孤怪任性,過惡也不是很大,前次憤激之下,將“跨海神魔”斃于劍下,過后想來也覺手下辣了一些。
這時想起張氏兄弟每見自己畢恭畢敬的惶恐神情,趙鶴妙語如珠的議論風(fēng)采,范松純樸豪邁的臉龐,這些馳騁天下、生龍活虎的武林高手,現(xiàn)下都是腐尸,再也一段時間,更是只剩一把枯骨了。
他呆立許久,心情復(fù)雜之極,剎那間,心中浮上南宋張元干的兩句詞:“天意從來高難間,況人情老易悲難
訴。”
只覺天意難測,蕓蕓眾生在他眼中真不過如螻蟻一般,什么功名富貴,什么威風(fēng)煞氣,到頭來不過是一場春夢罷了。
桑小娥見他心潮翻涌,不知他想些甚么,也不敢打擾,半晌才開口道:
“風(fēng)郎!你打算怎樣做?要將他們收殮起來么?”
她與十大神魔沒打過交道,對他們也談不上好感惡感,不過見這些人死狀極慘,臨死之前痛苦掙扎的情狀自可想見,心中不禁惻然。
風(fēng)清揚嘆道:“人死如燈滅,下不下葬又有甚么關(guān)系,這么大的山洞做他十人之墓不是很好么?
“我原想祝祭一番,可是祝祭也是空的,那也算了罷!咱們走罷!”
說罷一聲嘆息,心情黯然到了極處。
桑小娥知他心意,伸過手去輕輕握住他手,兩人轉(zhuǎn)身出了山洞。
桑小娥伸手扳動機關(guān),大石落下,道:
“還是將洞門關(guān)了罷,別要進來甚么野獸,糟蹋了他們的尸首。”
風(fēng)清揚點點頭,向她微微一笑。
兩人大事已了,這便回房收拾衣物,準備下山去姑蘇迎娶雪兒。
風(fēng)清揚忽道:“娥姊姊,煩你取文房四寶來,我須留一通書信與眾位師兄作別。”
桑小娥道:“你不是說不別也罷么?”
風(fēng)清揚道:“以前自無所謂,這一次卻不打算再回來了。
“我雖不滿師兄們的作為,也畢竟在華山上長了這二十幾年,手足之情也是有的,何況還有事情要提醒大師兄呢?”
桑小娥深以為然,更不多問,取來筆墨紙硯,為他磨好墨汁。
風(fēng)清揚提筆在硯臺上蘸了蘸,沉吟片刻,振筆直書。
桑小娥立在他身后,一字一字觀看,只見他寫道:
“大師兄、二師兄及鈞鑒:
“弟自藝成出山,多歷風(fēng)波,極經(jīng)坎坷,然固以為公道自在人心,公理自能昭彰,豈知世間事頗有大謬不然者。
“此番與魔教十長老之決戰(zhàn),實乃弟平生心中最劇烈之爭斗。
“弟不敢論孰是孰非,唯覺世間事務(wù)紛繁,非我所能應(yīng)對,且弟已與魔教教主任我行結(jié)為至交,為免日后尷尬之局。
“決意于此日挈小娥南下姑蘇,之后封劍隱居,終老山林,不問江湖之務(wù)。
“弟自幼生長華岳,親炙師門,于師執(zhí)為不孝弟子,于兄執(zhí)為不友衣裳,中夜思起,常自慚愧之至。
“然十許年手足之情終非變故可移,弟一旦去后,諸兄善自珍重,切盼切盼。
“又及:弟愚魯之至,然此事尚未為瞞過,任我行精明之至,必能得悉個中緣故。
“倘若傾巢復(fù)仇,我五岳劍派禍不旋踵,華山派首當其沖,諸兄小心善后,千萬千萬。”
風(fēng)清揚擲下毛筆,長長嘆了一口氣,道:
“我亦只能言盡于此,以后事情怎樣變化,看大家的造化罷!”
桑小娥道:“風(fēng)郎!你既決意隱退,便莫要掛心太多,事情雖然不少,總得有割舍開來的那一天罷!”
風(fēng)清揚展顏一笑道:“你說的是,又想嬌妻美眷,綽有山林之樂,又想孝悌兩全,世俗之事也都如意。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走罷!”
兩人帶上隨身衣物細軟,挎上佩劍,將告辭書信小心地壓在硯臺之下,甫要出門,寧清宇的大弟子岳不群匆匆進來,先請了個安,匆匆忙忙地道:
“九師叔,外面有人求見,說是你的岳父遣來下書的!”
風(fēng)清揚吃了一驚,道:“你說甚么?再說一遍?”
岳不群道:“他說是你岳父遣來下書的,我問他你岳父是何人,他說你岳父雙姓慕容,單名一個恪字。”
最后一句話入耳,風(fēng)清揚有若五雷轟頂,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