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萌萌一轉眼六個月大了,已經能夠穩(wěn)穩(wěn)地坐在小轎子里。這張小轎子也是馮老頭專門給她做的,用了山里最好的木頭,磨得光滑锃亮,四周還編了一圈細密的樹藤,又結實又有彈性。
萌萌撐著胖乎乎的小身子乖乖地坐著,一雙大眼睛又圓又亮,跟那山里的小鹿似的,馮老太柔柔地叫了一聲“萌萌”,她就知道是在叫她,立刻轉動機靈的大眼兒望著出聲的方向,粉嫩嫩的小嘴一張,咿咿呀呀地叫起來。
“真聰明,咱們該吃飯了,奶奶喂你,來……張嘴。”馮老太舀了一小勺熬得稠稠的米湯,頂上還有一點點揉得碎碎的蒸雞蛋,一小口一小口地喂進了萌萌的嘴里。
萌萌特別愛吃,一口接著一口吃得特別歡實,這時候門簾兒一掀,睿哥兒背著小手從外面走了進來。馮老太一回頭就看到了他,都沒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就問:“睿哥兒,你吃了沒?”
“我吃過了,馮奶奶,這花兒送給妹妹?!鳖8鐑簭谋澈竽贸鰜硪皇_得絢爛的紅色小花,輕輕地放在了萌萌的小轎子旁。
馮老太一眼就認出這是山里面的野花,故意板著臉不認同地說:“睿哥兒,山里太危險,你下次別去山里摘花兒了,知道不?”
“嗯,妹妹喜歡?!鳖8鐑阂膊恢缆牄]聽進去,他盯著小萌萌看得特別專注,突然小萌萌沖他張開了兩只小手,嘴里“啊啊”地叫了兩聲,讓睿哥兒一下子變得不知所措。
“咱萌萌這是想讓你抱她呢?!瘪T老太愛憐地看著小萌萌,用甜得發(fā)鼾的聲音哄著:“萌萌,睿哥兒還小抱不動你,奶奶抱你起來?!?
馮老太把她從轎子里抱出來,放到了小竹床的軟枕上穩(wěn)穩(wěn)地靠著,就著這個姿勢繼續(xù)喂完了飯,收拾好碗筷隨口招呼說:“睿哥兒,你在這里陪著玩會兒,奶奶去廚房里洗碗,一會兒就回來。”睿哥兒已經來過她家里很多次了,馮老太知道他喜歡看萌萌,人也細心,讓他看著萌萌她很放心。
等馮老太走遠了,睿哥兒站在小竹床邊上,伸出一根手指頭碰了碰萌萌的腳底,嫩嫩的好像一不小心就會碎了,他也不敢多碰,只摸了摸五個小珍珠似的腳趾頭。沒想到這動作就像開啟了機關,讓萌萌忽然動了起來,她像受不了似的縮回了小腳丫子,身子一歪趴在了床上,兩只小手小腳微微縮起,像個小圓球似的滾來滾去。
“哎喲,咱萌萌會滾啦?”馮老太一腳跨進門內,就看到了萌萌在小竹床上來回地滾動,頓時驚喜得跟撿到寶似的,都說七個月的娃娃才會滾,她家萌萌才六個月大就學會了,果然是比一般的娃娃要聰明得多。
馮老太樂得咧開了嘴,坐在床沿邊上探出手說:“萌萌,過來奶奶這里,來……”
萌萌機靈地抬起小腦袋看了一會兒,果斷地滾了過來,那姿勢要多圓潤就有多圓潤,還笑得咔咔地,快碰到馮老太的手時,忽然方向一扭,精準地落入了睿哥兒懷里,把睿哥兒驚得動都不敢動一下,一張小臉兒都發(fā)紅了。
馮老太怕睿哥兒抱不住,趕忙把小孫女兒抱了回來,點了點她的鼻尖兒說:“萌萌,你咋不到奶奶這里?咱再滾一回好不?”
她把萌萌重新放了回去,勾著手掌誘哄著:“來奶奶這兒,奶奶這兒有好吃的。”但萌萌只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望著她笑,絲毫不肯再動一下,讓馮老太好不失望。
睿哥兒又待了一會兒才回去,幾分鐘之后,馮家的其他人也回來了,馮老太在堂屋里擺好了飯菜,也沒啥好東西,就是就著稀粥啃咸菜,頂多再加上一只賣不出去的腌制小螃蟹,跟半個雞蛋一樣大,一口下去就沒了。
但馮家人很珍惜地吃著這只小螃蟹,一直等吃到最后一碗粥,才舍得把這只螃蟹細細地嚼碎了咽下去,跟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
吃完了飯,馮益民就跟馮老頭商量說:“爸,最近這天兒熱得發(fā)慌,我看過幾天是不是該下雨了?咱要不要趁早把地給收了?要不然等下了雨,今年的收成就都泡湯了。”
“村里其他人怎么說?”馮老頭是老輩人思想,一心想跟村里的人保持同步。
“爸,現在都改革開放了,包田到戶,只要能把公糧交齊了,哪管咱啥時候收糧?”馮益民耐心地跟他解釋,過了一會兒又說:“我看村里的人也是這兩天,我剛跟老二老三也都說了,趁著這幾天趕緊把地收了,我看今年要下雨。”
“成!”馮老頭用手指把桌子一敲,點著頭說:“咱家包了不老少田,花生甘蔗啥的還能再等一等,就這兩天先把稻谷收了吧,這是要交上去的東西,馬虎不得。”
選好了日子,馮家人就都出動了,秋收是一年到頭的大事兒,關系到家里人的口糧。桃源村的人平時打漁,不打漁的時候種田,雖然現在已經取消了公社,但公糧還是要交的。交完公糧之后,剩下的才是屬于他們自個兒的。
收糧那天,太陽早早地就升上來了,火辣辣的陽光曬得人生疼。都說秋老虎秋老虎,這秋天的太陽比那老虎還厲害,但馮家人卻很高興能看到這太陽。出大太陽好哇,等收了稻谷之后,無論是打谷子曬谷子都能省不少事兒。
老馮家的人一起走出了村口,等到了田地里卻各自分開,三兄弟已經分了家,戶口都不在一起,當然這責任田也是各歸各的。話雖這么說,但是陳紅梅看到老兩口跟著大伯一起下到了田里,心里就忍不住有些發(fā)酸,站在田壟上嘀嘀咕咕:“你看你爸你媽,都是一家的兒子,咋就不來幫咱們家收稻谷,偏巴巴地跑去大伯家的田?”
“我說你嘴里能有一句好話不?”馮老三被這日頭曬得發(fā)暈,腦子里本來就焦躁得很,還聽著這婆娘在這里嘟嘟喃喃,心里就先不耐煩了,歪著嘴說:“什么你的我的?那不也是你爸你媽么?不信你現在回娘家,看看他們還認你不?”
“咋不能認?”陳紅梅頓時不樂意了,下到田里指著他的鼻子說:“馮老三我告訴你,我姓陳不姓馮,我回娘家他們當然得認我?!?
“嗤,”馮老三拍掉她的手,臉上就有些不屑地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忘記啦?咱爸咱媽跟咱又不是一個戶口本,不幫大哥家收糧幫誰收?幫你么?你腦子沒壞吧?”
陳紅梅心里一陣氣苦,越看馮老三越覺得不順眼,“我這是在幫誰?我還不是在幫你說話?好心當了驢肝肺了我?!?
馮老三直接轉身就走,一邊揮舞著鐮刀一邊沖陳紅梅喊:“別說廢話了行不?你還收不收糧了?你看看大哥家都割到哪兒了?”
陳紅梅瞥了一眼旁邊的田,果然看到大伯家四個大人一齊上陣,已經把一塊田收到一半兒了,瞬間就在心里覺得被比下去了。她不跟男人比,她跟蘇婉比還不行么?看大嫂那嬌弱的樣兒,要是被她比下去了,她才真叫糟,趕緊埋著頭割稻谷去了。
要秋收了,村里的小學校也放了農忙假,蘇婉當然也來到田里,但是馮老太看她嬌怯怯的樣兒,總也不肯讓她太過勞累,才割了一小會兒就指著田壟上的大樹說:“老大家的,你去看看萌萌睡醒了沒有?這天兒熱的,得給萌萌多喝點兒水,水我就放在搖籃邊上,你記得給她喝啊,別讓蚊子叮著她?!?
今天忙著秋收家里沒人,就連大娃二娃也來幫忙了,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頭撿稻穗,馮老太就把萌萌放在小搖籃里,外面罩一層小蚊帳,到了之后往田壟上的大樹一掛。得,那小風一吹,搖搖晃晃地,萌萌舒服得直接睡了過去。
蘇婉來到大樹底下,小心地把掛在樹枝上的搖籃拿下來,掀開外面的蚊帳一看,萌萌還閉著眼睛睡得跟小豬似的,小嘴兒還一努一努地,別提多可愛了,把蘇婉看得心都要化開了。
她真該慶幸馮家人疼愛閨女,連她這個兒媳婦也跟著受益,這不,馮老太站在田里還不放心地沖她喊:“老大家的,你就在那里看著萌萌,別讓蚊子叮著她。”
“知道了,媽,等她醒了我就給她喝水?!甭犃怂@話,馮老太才安心地繼續(xù)割稻谷。
她割著割著,突然就覺著有些不對勁,拉住從她身邊經過的馮老頭說:“誒我說老頭子,你有沒有覺得今年這田里好像沒有了水蛭?”
她低著頭左看右看,果然沒看到一絲水蛭的影子。這要是在以前,一下到水田里面割稻谷,不一會兒腿上身上就都爬滿了黑漆漆的水蛭,看著特別滲人,被吸了血之后還老疼了。
馮老頭比較粗心,他著急著去收割稻谷呢,甩開她的手說:“沒有水蛭還不好么?興許都爬到別人田里去了?!?
包田到戶之后,農民的積極性也更高了,馮老頭急著收割,都是為了自家人收糧,那還不得積極一點?
馮老頭和馮老太都是田間地頭的好手,馮益民更是壯勞力,三個人一齊忙活,從早到晚用了整整一天,終于把家里的十畝水田收割完成。今天天氣好,水稻割下來連曬都不用,現場就在田地里打好了谷,用斗車一車一車地拉回到家里。
蘇婉早帶了萌萌回家做飯,收糧是重體力活兒,干活的人必須吃得好點兒,不然真支撐不住。蘇婉一早得了吩咐,蒸了滿滿一鍋干飯,還特意給每個大人準備了兩條小海魚和兩只小螃蟹。至于雞蛋,馮老太幾次三番說了,那是留給萌萌吃的,誰都不讓碰。
趕在太陽落山之前,最后一車稻谷終于拉回了家,但馮家人還不能歇著,一吃完飯就趕緊來到院子里,那么多稻谷呢,得趕緊脫了粒,不然天一下雨就都壞了。
院子里就有木頭做的舂米機,跟個磨豆腐的石磨一樣,把黃澄澄的稻谷從頂上倒下去,馮老頭和大兒子一左一右地轉動著磨盤,白花花的大米就從底下出來了。
馮老太站在一旁等著收大米,立刻就發(fā)現了不對勁,“誒停停停,快停下來,你們看吶,這米咋這么大這么白?”
馮老太的手里捧著一把大米,一顆顆都晶瑩剔透,又圓潤又飽滿,跟個白珍珠似的,讓馮家人都看傻了眼。
“這還是大米么?我咋覺得這不像呢?”馮老頭種了一輩子田,雖說他們海邊的稻田比較肥沃,但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大米,這東西感覺不像是人間該有的,馮老頭捏了一顆拿起來看,沉甸甸的,晶瑩得好像要發(fā)光,聞一聞,似乎還有香氣呢。
四個大人站在舂米機前面面相覷,蘇婉是老馮家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也解釋不了這大米為啥會變成這樣。
“媽,這可咋整?”馮益民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了,這往年收的大米一舂出來,都是碎碎的還帶有一點黃色,跟今年這米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說是天上地下也不為過了。但他身為一個黨員,卻根本沒往那怪力亂神的方向想,而是把這都歸功于天時地利人和。
馮老太的眼里閃爍著亮光,一咬牙說:“趕緊舂,舂了趕緊收起來,趁著天黑沒人知道,我警告你們啊,連老二老三都不許告訴他們。”
馮老太人老成精了,這么多年她也看清楚了,這槍就打出頭鳥兒,要是全村的人都跟他們家收成一樣也就算了,如果不是這樣,那還是不要聲張出來,不然好事兒也能成為壞事兒。
一家人看了看彼此,都同時明白了對方心里在想什么,沒說地,當下就趕緊趁著夜色,緊趕慢趕地把稻谷都舂成了大米,果然都跟之前看到的一樣,全是晶瑩圓潤的白大米。
馮老太把這些大米往倉庫里一收,把倉庫門都關得嚴嚴實實地,那么現在問題來了,這米都成這樣了,那交公糧的時候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