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顏清沅還會常常想起棒槌生最后一胎的情景。
那時候他被勒令禁止再沖進產房,只好焦躁地等在門口。
老五剛生出來的時候,產婆瘋了似的沖了出來,哭喪著臉道:“陛下,娘娘又生了位皇子!”
顏清沅滿頭大汗:“娘娘怎么樣?”
“娘娘好像傷心過度,哭得急了,肚子里還有一個……”
顏清沅連忙撇下產婆進了門。
棒槌果然哭得傷心,蓬頭垢后的,看到顏清沅就瘋了似的伸手去抓他:“好疼!好疼!”
“不是你自找的?”顏清沅黑著臉,但到底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寧昭昭太緊張了,肚子里那個竟是一直沒有動靜。
顏清沅看出來了,雖然心里也發急,但也只能強自忍著,輕聲道:“如果還不是妹妹,過幾年再生一個?!?
棒槌露出了做錯事的孩子似的表情,囁囁道:“真的?”
當然……是假的。
顏清沅非常真誠地道:“真的?!?
于是棒槌放了心。
接下來顏清沅捧著她汗濕的臉龐,哄著她慢慢生了肚子里的那個。
聽到孩子的哭聲,本來都已經累得快睡過去的棒槌猛地睜開了眼:“是妹妹嗎?”
顏清沅道:“是?!?
棒槌這才睡了過去。
喜訊一傳出去,說是皇后娘娘生了一位小公主,已經懂事了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齊齊松了一口氣。
顏清沅轉個身就開始研究徹底絕育的藥去了。
如今小公主靜婉都三歲了,經常抱著父皇的腿求寵。顏清沅只要想起她娘怎么盼星星盼月亮的地把她給盼了來,面對那天真的小臉兒就完全沒有辦法,基本上她要什么顏清沅都會點頭答應。
出乎意料的是……棒槌當初著魔了那般要女兒,真生出來了,又不見她對靜婉公主有什么不同,幾個孩子都一碗水端平,而不像他們的父皇那樣,把幾個兒子都是視如無物,好像只有女兒是親生的。
“公主殿下,娘娘讓您回去,說是午睡的時候到了呢?!贝筇O見著粉雕玉琢的小公主,忍不住也放輕了聲音,帶著溫和的笑意道。
靜婉公主肖母,生得美。雖有些嬌寵,脾氣卻很好。她也很乖,顏清沅抱著她的時候,她可以半天都蜷在父皇懷里不動,絕不搗蛋。顏清沅抱著這么個軟乎乎的寶貝,批折子什么都是不耽誤的。甚至,有兩次上朝也帶著她去了。
直到朝會結束,她也沒發出一點聲音來,到后來朝臣們甚至忘了皇帝陛下懷里抱著小公主呢。
在她母親的教導下,她對宮人的態度也很好。這宮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她。
聞言,顏清沅低頭看了懷里的小東西一眼,笑道:“靜婉,母后叫你呢?!?
小公主眨巴著丸白的眼睛,聲音明明嬌聲嬌氣的,卻非要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來,道:“公公,去回我母后話,說靜婉在御書房后頭躺一會兒就好了?!?
公公有些為難:“這……”
顏清沅笑道:“去吧,待會兒朕哄她睡。”
小公主立刻就咧著嘴笑了,小模樣真是可愛得讓人恨不得去親一口。
見皇帝陛下發了話,太監便只好退了下去。
大約一刻鐘后,御書房響起了一點點朝云靴蹭地的聲音。
顏清沅也沒有回頭,不意外地聞到了熟悉的香味,他露出了笑容。
“睡了?”寧昭昭輕聲道。
“嗯。剛要睡,又后悔了,說想去母后那里睡?!笨粗缴系男》蹐F兒,顏清沅笑道,手卻攬過了她的腰身。
“你便這般慣著她……昨天又帶她去上朝,讓人看見像什么體統?!睂幷颜燕洁斓?。
“我婉兒這么乖,正是要讓他們都看看才好?!鳖伹邈錆M不在乎地道。
兩人一起從屏風后走出來,寧昭昭還在道:“我還是覺得……你太慣著她了?!?
顏清沅低笑:“吃醋了?”
“你以為我是你啊?!睂幷颜褯]好氣地道。
顏清沅突然偏過臉,看了她半晌。
棒槌也快三十了。做了皇后的棒槌,和從前好像也沒什么區別。只是孩子多了,她的性子靜了些。
她依然喜歡綰著簡單的發髻,穿著簡單的長裙,慵懶又天真。
“看……什么?!彼氐?,低下了頭。
“看你,婉兒長得像你。”顏清沅低聲道。
“是像我……才那么好看?!睂幷颜延行┑靡獾氐馈?
顏清沅笑了笑,道:“真可惜,你小時候我沒看見?!?
寧昭昭愣住。
他陸偏過頭只是笑,好像毫不在意,微微上挑的眼角已經有了些不明顯的紋路,歲月讓他的面容顯得愈發剛毅,沉淀出成熟的男人特有的魅力。
顏清沅對孩子沒有期待,哪怕對靜婉,一開始也是一樣。
但是靜婉剛生下來不久,就越長越像她娘。顏清沅吃驚地發現,她的性子竟也像她娘。
明明三千寵愛在一身,卻那么安靜聽話,從不搗亂,懂事得讓人心疼。
顏清沅忍不住想,棒槌小時候是這樣的嗎?
這樣一個孩子,原就是該讓人喜歡的??上А绘i在寧相府的后院,守著怨氣沖天的母親,從來沒有人知道她有多好。
這個想法一產生,顏清沅便恨不得傾盡所有地去寵愛靜婉。
那嬌寵的程度連寧昭昭看了都吃驚,有時候都忍不住嘀咕:“都說女兒是爹爹上輩子的情人,如今看來倒是不假呢。突然就跟開竅了似的?!?
寧昭昭道:“我小時候可比靜婉還要聽話呢?!?
顏清沅忍不住笑了,道:“哦,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只顧著寵,靜婉難道不是我教得這么聽話?”
顏清沅捏捏她的手,低聲道:“陪我走走。”
此時正是午后,他帶著寧昭昭走在了靜謐御花園。
寧昭昭起初還左看右看,但是發現顏清沅詭異地安靜,便小心翼翼地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最近國泰民安的,她也沒惹他啊。突然這么深沉……是怎么了?
顏清沅失笑,道:“有什么心事,你猜猜?”
“猜不著。哪有那個心思,你愛說不說?!睂幷颜燕洁斓?。
顏清沅心道,是啊,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了是吧。
寧昭昭突然興致勃勃地道:“我那天看見芷荷生的小姑娘了。姐姐領著妹妹,可好玩了?!?
顏清沅警覺:“你可是答應過我,靜婉是最后一個了?!?
“……現在就算你求著我生我也不生了。年紀大了,折騰?!睂幷颜燕洁斓馈?
聞言顏清沅回頭看了看她皮光水滑的小臉,無奈地道:“能不能……別孩子長孩子短的。你就當沒生過那些孩子,好好陪陪我不行嗎?”
“不是從你肚子里爬出來的,你當然能當沒生過!”寧昭昭頓時要炸了!
過了一會兒看他好像不太高興,她又默默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皇帝陛下就跟犯病了似的,拖著她在御花園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寧昭昭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終于受不了了,囁囁地鬧著要回去。
顏清沅不高興地道:“陪我走這么一會兒就累了?昨天你可是陪瑜兒跑了一天。”
“可是孩子們午睡該醒了……”
顏清沅黑著臉道:“又來了。我問你,今天靜婉來找我是為什么事,你知道嗎?”
寧昭昭抿了抿唇,突然笑了。
顏清沅愣了愣。
“給你送東西了唄,很得意嗎?”寧昭昭淡道,“沒打開看吧?”
顏清沅琢磨了半天,才想起靜婉捧了那小盒子來,當時他忙著,見那盒子是個精巧的機關鎖,沒工夫拆就先放去了一邊。
寧昭昭冷笑道:“你真當你女兒是神童了,才三歲,就知道記她爹的生辰,還知道送東西了?”
“你就是覺得我忘了你的生辰,把我拖到這兒來轉了一圈又一圈?”
皇帝陛下竟被她給說得臉上火辣辣的!
“你給我送了什么?”他有些討好地問道。
“自己看去唄?!睂幷颜巡亮瞬梁?,沒好氣地道。
三十大幾的男人了,竟然還膩膩歪歪地往她身上蹭!一臉委屈地道:“我就是覺得你有孩子了就不大搭理我了。”
寧昭昭一甩袖子,邊擦汗邊往回走,道:“死性不改?!?
顏清沅連忙追了上去,追到一半被罵得不敢再追,想了想又跑到御書房去找剛才靜婉送來的小盒子。
結果一看,小盒子竟早就不見了蹤影!可御書房分明只有一個靜婉。
顏清沅問她:“靜婉,小盒子呢?”
小公主萌萌地看了他一眼,道:“三哥四哥拿去了。”
“……拿哪兒去了?”
“不知道,拿了就說去泅水了?!?
“?。?!”
蘭園。
雙胞胎皇子粗暴地用石頭砸開了那個小盒子,看見里面有一條繡得歪歪扭扭的腰帶。
“哈哈哈,繡得好難看?!闭f完就把那條腰帶丟到了池子里。
“三哥,還有張紙?!?
兄弟倆靠在一起認了半天,勉強認出來了。
“娘要教爹泅水?算了吧,爹那么笨,學不會的?!?
顏清沅趕到的時候,紙條都被泡爛了!
兩個光屁股的皇子在父皇的雷霆之怒下,顫顫巍巍地把被泡在水里的腰帶撈了上來。
顏清沅一看,泡得線都成了一團,上面的刺繡依稀可以看出來是條龍,可是現在就跟一塊長長的大石頭似的!
雙胞胎大哭:“父皇,它本來就是那樣的!母后就只能繡成那樣了!”
“胡說!做錯了事還敢賴你母后手藝差?”
“本來就……”老三看了看他老子的臉色,嚇得打了個哆嗦,不敢說了。
寧昭昭聽了消息匆匆趕到,拿了腰帶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道:“是這樣,沒泡壞,就是龍嘴里咬著的珠子掉了。晾干了還能用。”
顏清沅立刻變了臉色,道:“是么,你的手藝長進了不少,我的棒槌真能干。”
轉過身又非常嚴厲地道:“不問自取便是偷,念你等初犯,這次便先饒過你們。”
寧昭昭道:“走吧走吧,我特地把他們支開的,想今天好好陪你來著?!?
顏清沅聽了便是一愣,然后笑逐顏開,道:“我就知道……你不會這么沒良心?!?
目送爹娘離去的身影,劫后余生的雙胞胎大出了一口氣。
老三憤憤道:“妻奴?!?
老四道:“對,妻奴!”
小孩子懂得什么,無非就是在外面聽人議論了幾句。當然,皇帝陛下誰敢議論?只是他們怎么看,都覺得自家父皇和人家說的妻奴,怎么這么像?
這時候,已經冊了太子的小瑜過來了。他已經開始有點少年的樣子了,看著自己兩個調皮的弟弟,直搖頭。
雙胞胎雖然皮,但竟是怕哥哥的,在水里縮了縮脖子。
“大,大皇兄……”
太子殿下道:“快起來吧,今天,你們都跟著我。”
“???”
“意思就是,咱們兄弟姐妹幾個,包括婉兒,今天都呆在一起,不許去吵父皇母后?!?
雙胞胎光著屁股爬出了水,道:“為什么啊?母后要干什么?”
小瑜勾了勾嘴角,道:“你剛不也說了,父皇是妻奴嗎?奴才去聽候主子吩咐了唄?!?
“大皇兄,怎么連你都這么說。”
小瑜非常嚴肅地道:“我都看了他們九年了,自然比你們清楚?!?
……
寢宮里,顏清沅看了看一桌子寧昭昭親手做的飯菜,笑得瞇起了眼睛。
今年她偶爾會下廚,就沒一樣做得像樣的,偏偏她自己還很得意。
顏清沅吃了一嘴又咸又甜的不知道什么東西,喝了一口水,又看著她笑。
怎么說呢,顏清沅也知道自己這樣有點蠢……
很多時候,顏清沅自己都覺得驚奇,他竟然每看她一眼便愈發喜愛她一些。喜愛得只恨不得****夜夜讓她相伴在身邊。近兩年來,甚至連朝會的間隙都忍不住偷偷跑回來瞧她一眼。
年少時也曾輕狂甚至自以為看透生死??捎龅剿院?,他突然開始期待能和她一起長命百歲。
對她是一見傾心,能一世不離,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