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月初,大雪停了,天空雖是放晴,可是這肆虐的寒意還是讓人懶洋洋的。
平西王府并不宏偉,不過門上的燙金大字仍然顯示出了王家的威儀,門口兩個王府的家仆將手攏在袖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
屋脊上的殘雪已經化盡,滴滴答答的冰水自屋檐滴落下來,從側門的角樓那邊,幾個馬夫驅著車馬套著車。
過了一會兒,劉勝撂著袍裙走出來,檢查了車馬,又叫了人將一些包袱裝入車中,劉勝現在已經快四十出頭,整個人多了幾分歷練,連說話走路都有了主事的樣子。他心思還算細膩,尤其這幾年平息王府的規模越來越大,人丁越來越多,瑣事也就越發多了起來,有了歷練的機會,也就漸漸輕車熟路起來,王府上下兩百多口人,都是劉勝安排。
過了一會兒,一輛馬車碾著泥濘過來,這幾日雪水化開,雖然街道鋪了青磚,可是車走人踏,連道路都是粘兮兮的,讓路人不禁皺眉。
馬車穩穩地停到平西王府這邊,下來一個穿著圓領員外衣的青年,他生得很是俊朗,臉龐上帶著娟秀之氣,只是身子骨有些瘦弱,身內夾著一件厚厚的短襖,仍然顯得弱不禁風。
“表少爺來了?”劉勝笑呵呵地過去拱拱手道:“表少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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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少爺正是陸之章,陸之章握起拳頭放在唇邊咳嗽一聲,笑道:“好,好,好……,劉管事呢?”
劉勝笑呵呵地道:“好得很,表少爺要多照顧照顧自己的身體,整日將自己關在屋子里,鐵打的身子骨也要熬壞的,你那篇《柳生傳》倒是有趣得緊,連我閑暇時都在看呢。”
說到陸之章的書,陸之章那略帶蒼白的臉上不禁染起了一絲紅暈,微微笑道:“這還是我和表哥一起琢磨出來的,咦,表哥怎么還沒出來?”
劉勝道:“還早著呢,沒這么快起來,表少爺是不是進去先坐一坐?”
陸之章不禁搖頭,道:“罷了,就在這里等吧,待會兒一并送他。眼看年關就要到了,他卻還要去太原,聽說那里到了臘月的時候,連鼻子都可以凍掉,也不知是真是假,要多預備幾件衣衫。”
劉勝笑嘻嘻地道:“幾位夫人早就準備好了,上等的關外皮貨編織的裘衣,再大的風也灌不進去。”
陸之章呵呵一笑,道:“其實說起來,本來有個人是想來拜望他的,不過被我推了,等他從太原回來再說。”沉吟了一下,繼續道:“近來我在讀佛經,也摘抄了幾本經文來,表哥行路閑來無事,大可以看看。”
為他趕車的馬夫已經拿出了一只箱子,劉勝連忙接了,放到沈傲的車里去。
正說著,中門終于打開,里頭許多人擁簇著一個人出來,不是沈傲是誰?沈傲打著哈欠,像是還沒睡醒一樣,不斷聽身側的人囑咐:“天冷要加衣衫。”“既是去賑災和救我爹的,眼睛就別老是往別的女人身上看,知道的還說你去賑災,不知道的還當你是潘安游洛陽道呢。”
沈傲一下子清醒了,為自己辯解道:“本王奉旨欽命辦差,怎么會去做這等下三濫的事?你不要血口噴人。”
“嘻嘻……我可沒有噴你,我只是提醒你罷了。你這般激動,莫非是心里有鬼?”
沈傲又懶洋洋下來,道:“這么冷的天,你們也不必送了,我自己走。”
話是這般說,蓮步卻是沒有停,周若在中門這邊看到陸之章,不禁道:“表弟來送他,為什么不先進來坐坐。”
陸之章呵呵笑道:“實在不敢擾了表哥和表嫂們話別。”
周若便笑:“又不是生離死別,這一趟去的又近,一個月功夫就回來。”
敘了會話,沈傲走過去拍了拍陸之章的背,道:“表弟上我的車,我們說說話,順道兒送我到東華門那邊。”
二人一齊上車,車轱轆開始滾動,陸之章笑呵呵地道:“這一趟去懷州,我特意來送你,有些話要和你說。”
沈傲笑呵呵地道:“陸大師有話說,沈某人豈敢不聽?請陸大師賜教。”
陸之章握著拳頭在唇邊又咳嗽了一下,慢慢地道:“大理國明年開春的時候要舉辦一場佛禮,據說邀請了諸多的高僧前往,各國禮佛的諸多,其中大理國為最,因此各國也都派出了使者。”
沈傲撇了撇嘴,心里想,這種場合讓夫人去自然再好不過。只是不知道空定、空靜兩位禪師有沒有受邀?不過對于這種事,他是一點都不熱心的,談佛,那不如殺了他,想到一堆光光頭大談什么放下屠刀,更是令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放在光光頭的眼里,沈傲多半就是個大魔頭了。
陸之章道:“有一個大理來的朋友,說是想見你一面。”
沈傲道:“他要見我做什么?”
陸之章道:“我和他只算是泛泛之交,只是想讓我引薦而已,至于說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和他說,你近日就要去太原,實在抽不開身。”
沈傲頜首點頭道:“至于婉拒了最好。”
陸之章卻道:“不過那人卻不依不饒,說是等你回來再來拜謁,我拒絕了他一次,就不好再三婉拒了。這人只怕要說的話和這各國朝佛的事有關。”
沈傲抿了抿嘴道:“既然是這樣,等從懷州回來再說吧。怎么……大理人找我做什么?”
陸之章期期艾艾地道:“多半是想請平西王去大理。”
沈傲不禁笑道:“請我去做什么?真是好笑。”
陸之章道:“你是西夏攝政王、又是大宋平西王,與契丹、吐蕃、倭國、大越都打過交道,在各國心里,你的威望是最高的,只有你去了大理,這場盛會才辦得下來。”
沈傲呵呵一笑,道:“他們這是將我當蜜糖,拿各國當蒼蠅了。這大理,我是萬萬不去的,你最好讓他死了這條心。”
陸之章也笑道:“我就知道表哥不會答應。”
二人各忙各的,平時很難相聚在一起,這時一起坐在馬車里,一起說了許多話,陸之章身子弱,說幾句便咳嗽,沈傲不禁道:“大丈夫豈可這樣病怏怏的?如今你是書畫院圖書學士,身子這般金貴,哪里能這樣糟蹋?還是好好養養身體。”
陸之章苦笑搖頭道:“周刊那邊不能斷,若是斷了,如何向人交代?以后再說吧。”
陸之章抿了抿嘴,徐徐道:“表哥這一次去,若是真能救活十幾萬太原百姓,實在是天大的功德,我這做表弟的與有榮焉。”他看著沈傲,不禁道:“沒有表哥,也沒有陸之章的今日,哎……這幾日我想起許多的往事,有一件事也想通了。”
沈傲不禁問:“什么事?”
陸之章淡淡笑道:“從前表哥教我如何去追若兒表嫂,其實早就居心不良了,是不是?”
沈傲大是尷尬,不禁想,他居然現在才想明白。
陸之章笑了笑,道:“往事如煙,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表哥也不必耿耿于懷。”
沈傲更覺得尷尬,事實上,他從來沒有耿耿于懷過……
接下來,二人沉默地坐著馬車一直到東華門,陸之章下了馬車,對沈傲道:“表哥,就此別過。”
沈傲對陸之章的感情有些復雜,這時也有些感動,對他道:“好好注意身體。”
馬車穿過門洞,出了城,外頭是一處處棚子,城墻外仍然一片民居,依著城墻搭建,做小本買賣的、燒炭的都聚集在這里,這里生活著的更多是汴京城的底層百姓或是近郊聚集的流民,馬車穿過這里,前方便是曠野了。汴京無山,除了一條汴水流過,其余都是一馬平川,曠野上還殘留著未遭人破壞的殘雪,白雪皚皚的裸露在污泥中,說不出的鮮亮。
曠野上,一隊騎兵等候多時,帶隊的童虎打馬過來,在馬車邊停住,低聲道:“殿下,總共一千五百名校尉已經候命,包袱早已打點好了,可以出發了嗎?”
沈傲坐在馬車里,道:“走。”
隊伍蜿蜒前進,沿著官道,一路朝太原過去。
往前走了數十里,便看到連綿的林莽,幾乎阻隔了道路,林莽之中倒是有一條道路可以走,入林的地方有一個集市,名叫下馬集,這下馬集已經歷經百年,和這林莽同時出現。據說還是在宋太祖的時候,因為汴京無險可守,幽云十六州又落入契丹人之手,契丹人聚集騎兵在關內,前往汴京的道路一馬平川,趙匡胤為了鞏固京畿城防,又害怕朝發夕至的契丹鐵騎,因此在汴京的北面廣植樹木,這林便叫下馬林,意欲若要經過這里,必須下馬步行,而宋軍則可以依林而守,抵御牽馬的敵人。
沈傲看著這連綿的人造樹林,心里不禁苦笑:“無心插柳柳成蔭,這趙匡胤原本是想植樹做軍事用途,誰知一不留神,竟是做出了這般大的環保工程,這天下最環保的皇帝只怕非他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