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這一廂李定在公廳之中教著侄兒,另一廂,顧延章禮數周全地送走了臉黑得像鍋底的唐奉賢,便開始正式接任了。
上任幾日,他都是上午處理衙門中的事務,下午則帶著幾個幕僚外出走訪各縣,待得晚間,還要在衙內翻閱宗卷,忙得腳不沾地。
新上任通判的這般行事,自然會影響到州衙之中的胥吏。
初來贛州的知州、通判們,常常都是兢兢業業,想要干出一番功績的,更何況這一位還是狀元及第,若說沒幾分追求,都配不上他的出身。再看其人對付上一任唐通判的手段,也知道他不是省油的燈。
然而這一位實在是勤勵得過分了。
“遇著個毛小子,真他媽的晦氣!”
大早上的,一名吏員朝地板上吐了口唾沫,又把頭上方巾整了整,一副就要出門的模樣。
同公廳的人便笑道:“你這是怎的了?一大早的,又要陪著去哪一個地方?”
那吏員嘰嘰歪歪了幾聲,罵道:“也算是開了眼,日日都要下縣鄉,比去窯子還要勤快!再沒見過這樣的!此時天還不冷,待得天冷起來,若是還要這般四處跑,老子要罵他祖宗十八代的!”
又有人嘲笑道:“你別去啊,他又沒逼你去!你不去,有的是人著急跟著去。”一面說著,一面朝著角落里的空位努了努嘴。
那吏員臉色登時就難看起來,道:“誰能跟他比,看個庫房,看出老鼠看出火就算了,一個戶曹司的,如今日日跟著通判后頭跑,臉都貼到人屁股上了!”又回嘲方才說話的那人道,“你莫要笑,此時你笑我,往后有得我笑你的!”
說著哼了一聲,匆匆出了門。
剩下幾個人也笑不出來了。
雖說沒逼著去,可通判在外頭跑你管的那一塊事務,你又哪里敢不跟著!
今日你不跟著,跟著去的那一個,說不定明日便得了人的青眼。
有人便抱怨道:“真是初生牛犢,甚時才能歇了這番心思!總歸是沒有用的,日日這般辛苦,又沒得好處!”
這話登時引得一陣附和聲。
在州衙了待得越久,越是油滑子,看著州中的州官來來去去,早有了自己的一番見識。
贛州雖然是上州,卻從來不容易得功,又離京城遠得很,根本不是有背景的人中意的去處。哪怕你天天在鄉縣中吃睡,沒政績就是沒政績!不過白費功夫,還要害得州衙中的人跟你一起辛苦。
如果去得好地方,雖說一任官乃是三年,可只要歲考得了優等,總能得到減磨勘,減一年常見,若是得了異等,減兩年也不是沒有,甚至有些功績出色,又有人在京中使力的,不消半年便能升職調任。
然而這個“好地方”,從來指的都不是贛州。
被派來這贛州,已經說明其人在京中沒有什么后臺了。數十年來,被發來此處的官員,除了極少數如同孟凌一般,就是過來養老的,沒有誰不是老老實實熬上三年,再灰溜溜回京候闕的。甚至因為任期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政績,往往還會影響到下一輪的得官。
新來的官員想要出政績,總歸要做事,可胥吏們卻不愿意做事——先不說做不出事,做出事來,對他們也沒好處,還不如按部就班地撈錢。
后衙中發生的這些事情,顧延章自然是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也不會理會。
事情沒做出來,就想要好處,絕沒有這樣輕易的。可誰是當真勤勤懇懇干活,誰又是嘴巴出力,腳不出力,他也一樣看在眼中。
辛苦了近十日之后,終于到了休沐。
顧延章卻是接近中午才從寧都縣之中回到的后衙。
他沒讓下人通稟,徑直進了內廂房。
季清菱正拿著一卷書看得入神。
秋月坐在一旁繡鞋,見顧延章進來了,忙站起身來,又喚道:“姑娘!”
顧延章已是走到了書桌面前。
季清菱身上還是晚間睡覺時著的衣衫,頭發也只是簡單挽起,一看就是連廂房都沒出的樣子。
顧延章皺著眉頭站定了,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摸她的肚腹,又問道:“昨晚幾時睡的,早間幾時起的,早食吃了沒?”
季清菱才反應過來,便被他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摸得直癢癢,忙捉著他的手,回道:“子時不到就睡了!早間睡到辰時才起的,吃了早食,一會就吃午飯!”又抓著他的手不肯放,生怕那手四處亂動,只嘴里笑道,“五哥甚時回來的?怎的悄無聲息的?”
又道:“我在家里頭乖得很!半點都不用操心的!”
說著站起來,道:“五哥,我幫你去換衣衫。”
時值冬日,又是快馬行路外出,顧延章身上穿的乃是勁裝,十分不好脫。
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是纏著季清菱幫他換衣衫,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直到此時,一見到顧延章穿著勁裝回來,季清菱便很自覺地幫忙了。
顧延章面上這才緩和了幾分,然而也沒有十分松氣,復又問道:“今早可是練了鞭?”
季清菱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了。
她拽著顧延章的手,小聲道:“我晚間就練。”
顧延章嘆一口氣,道:“早間習武,一日就有精神,你夜間才去練鞭,晚上怕不要不好睡。”
季清菱便道:“向日都是認真習武的,只最近幾日有些松懈了。”又道,“明日便撿回起來,五哥,你別惱我……”
她認認真真地解釋道。
其實并不是故意的,只是當真有時候一做起事來,就忘了旁的。
她知道顧延章是擔心自己,是以也珍惜他的愛意。
顧延章看季清菱一臉的緊張,忍不住探出手去揉了揉她的頭,柔聲道:“哪里舍得惱你,只是你身體一向康健,正要好好保養才是,若是底子差了,將來若是有機會,我要帶你出門去玩,你都走不動的。”
季清菱輕輕地“嗯”了一聲,又道:“我先給你換衣衫。”
說著把手里的書卷放在桌上,拉著顧延章的手,便要進隔間。
然而這一錯眼間,顧延章已是把倒蓋著的書名給看在眼中。
是一冊前朝鄭克的《折獄龜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