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說,一面流淚,一時覺得自己是活該,一時又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委屈,一時更覺得自己對不住對面那人,一時還覺得他是天下間最壞的人,一時再覺得自己居然如此貪婪,叫他知曉了,也不懂得之后會怎樣看待自己。這一瞬間心思復雜,到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的境地。
季清菱講自己不曉得自己的心思,可她這話說出來,顧延章卻曉得了她的心思。
他原本偏開頭,腦子里俱是紛亂如麻的念頭,只覺得頭頂上似乎在打晃,等聽到那一句“我沒有不喜歡”,登時半條命都回來了,又聽那一句“想同你一直一直住在一處,再沒有別人插進來”,更是整顆心都開成了一朵花,搖搖擺擺的,立時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心花怒放”。
他那一顆心花枝招展的,只恨不得跳出來上窮碧落下黃泉,搖給天地間都看了,叫全天下人鬼蛇神都聽到自家小姑娘這一句話,再叫別人知曉這一位已經有主,再不能亂做覬覦。
等他掉轉過頭,見到季清菱流淚,頭一回心中涌起的不是心疼,竟是狂喜。
顧延章再無猶豫,把對面那人的手雙手復又捉住,握得緊緊的,問道:“你這一句,是在哄我,還是認真的。”
他這一句雖是問話,可全無問的意思,只把所有力氣都放在了后頭那個“認真的”三字上頭。
季清菱還流著淚,被他抓了手,想要抽開,卻只覺得這一回被捉得死緊,別說要收回來,便是動上一動都不行。
她被顧延章捉著手,又被他用那樣既期盼又情濃的眼神看著,腦子已經不會轉了,只在嗡嗡作著響,嘴巴翕合半日,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后才側著頭輕輕地頷了頷首,從嗓子里“嗯”了一聲。
顧延章得了那一個“嗯”,只覺得這是世間再好聽不過的聲音,哪怕鳳凰清啼,九天玄女下凡,也比不得,他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面上全是歡喜難抑,一面手還不肯放開,只輕聲道:“我也不愿和你分開,只想一直一直在一處……”
他既得了想要的答案,神智立時就回了體,心思也活動起來,見季清菱魂不守舍的模樣,便柔聲道:“清菱,你還小,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曉得什么叫做喜歡。我只問你,將來若是遇了旁人,你會像對我一樣對他嗎?”
對顧延章一樣對別人?
季清菱幾乎是立刻搖了搖頭。
怎么可能。
她與顧五哥,一路相扶相持,見過彼此最落魄的時候,而無論日子多么艱難,都彼此相信,彼此相依,彼此體貼,彼此愛惜。
這樣的情感,比之普通的家人都要更為深刻,比之世間那些普通的因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結合的夫妻,應當也要更為牢固罷。
季清菱雖然沒有成過親,也沒有經過男女之情,可哪怕沒有經歷,她也知道,無論將來自己說的夫家是哪一位,自己對其人的信賴,是怎樣都及不上對顧延章的那一份安心。
這是患難之情,基于雙方都鍥而不舍的付出,與相親相愛的情誼。
如果當時自己來到此時此地,遇上的不是顧延章,而是另一個人,換一種性情,換一種人品,換一種為人,是決計不會有今日兩人的相處相信。
顧延章見了她搖頭,只覺得自己胸腔里頭的心鼓鼓的,那得意與快活幾乎要飽脹出來,然而他卻仍不放過,又道:“既如此,你是不是把我放在心上?我是不是那一個第一?”
被他這樣問,又是這種話,季清菱覺得自己耳朵都聽不下去了,她眼淚還在流,雙頰卻開始暈開一絲羞紅,心跳得那樣快,到了最后,幾乎是逼著自己點了頭。
問到這個程度,顧延章雖然還是不滿足,卻知道不能再逼下去,他把嗓子壓低,刻意用極溫柔不過的聲音道:“你既把我放在心上第一位,又不會把其余人看得比我還要重,這便是喜歡了,你是這般,我更是這般,世間再沒有其余人在我心中如同你一樣。”
他一面說,一面把季清菱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腔之上,輕聲道:“看到了嗎,這里全是你,除了你,旁的什么都沒有。”
顧延章知道自己有一把好嗓子,從前便許多人說過,他的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教人聽了十分舒服。
此時他特意將這一把如同玉石相擊的聲音壓低了,便不再像從前那樣,卻是平添了五六分的低啞,他用極柔的語調在季清菱耳邊說出來,又將那一雙小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一面說,一面用再溫柔期盼不過的神情望著她。
一時之間,除卻他的聲音,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表情,似乎都在一遍一遍地沖著季清菱低低輕語——
看到了嗎,瞧見了嗎,全是你,都是你,盡是你。
季清菱再也受不住,她忍著難過道:“顧五哥,萬一將來你會遇上了更好的人,她有好出身,好性情,好人品,家里頭還能幫上忙,她比我更……”
說到這一句,季清菱好容易壓下去的眼淚又開始流了出來,她想叫自己平靜地說話,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說著說著,語氣里盡是哭腔。
然而顧延章卻沒有叫她再說下去,而是接口道:“那又怎么樣?”
他的聲音柔得要滴出水來,道:“憑那一個人再好,她又不是你……”
顧延章口中那一個“你”字說得又溫存又甜膩,叫人聽了,耳朵里都要癢癢的。
他把尾音拖完,又道:“況且……在我心中,再沒旁人比得上你……你本就一直是最好的,一直都是,只你自己不曉得而已。”
他說完,只拿眼睛看著季清菱,把季清菱看得全身都泛著熱氣,耳朵更是似乎發了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延章只看著她笑,他把左手放開,右手卻依舊拿著季清菱的手,貼在自己的心上,拿一只左手把桌面上的匣子打開,從中拿出了幾張紙頁。
他道:“清菱,你現在曉不曉得,沒有關系,咱們先把婚書寫了,將來還有許多時間給你想,你不會的,我都教你……從前是你教我,如今,也該到我來教你了……”
他低聲哄道:“總歸咱們要先能住在一處,旁的不要多想。”
總歸先要把名分定下來,其他的,不要著急,慢慢來。
該有的,只要他抓緊了不放,總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