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侏儒卻是將手上木盅往桌上一放,拿著尖尖的嗓音笑道:“咱們這一處日日都是這個時辰閉門,大伙莫急,回去睡得一覺,晚間再來,托這位小公子的福氣,怕是一時半時運氣也斷不了,只是若繼續(xù)留著,等到巡鋪來來去去的上了眼,大伙都沒得跑。”
那許多人也不過口中說說而已,很快把木牌兌了銀錢。
賭場中人多少也講究個吉利,他們托那黑臉少年的福,贏了這許多銀錢,有人便提議道:“咱們不妨一處拿了銀錢湊一桌,請這小兄弟吃席罷!若無他這手氣,未必昨晚便能這樣多!”
聽得要往外掏錢,早有人腳下抹油,飛一般溜了,卻依舊有七八人留了下來,果然一人丟一點子銀錢,攏共湊了一小碟子銀子、銅錢,那出頭的人便出面,本要去邀那少年郎,怕嚇了他,知道是姓桑的帶過來的,便去問那桑大哥。
那少年郎倒也爽快,他贏了一晚上,熬了一個通宵,仗著年紀(jì)輕,興奮不已,半點也不困,正是雞血上頭的時候,聽得要一處喝酒吃飯,激動得臉都紅了,口中道:“贏錢倒是其次,今日頭一回進(jìn)得這地方,不曉得居然如此刺激,只當(dāng)平生快意事,無一樣比得上!眾位陪小弟這一場,如同一并并肩作戰(zhàn),上刀山,下火海一般,咱們便是同袍!哪里要得你們請!我請諸位去仁和酒樓吃一頓菊花秋蟹宴!”
仁和酒樓本就是極奢貴的酒樓,那“菊花秋蟹宴”更是出自樓中馮大廚,一桌沒有七八十貫錢,壓根置辦不下來,眾人湊了許久,也不過湊了兩三貫,本想著左近尋個差不離的店吃一頓也就罷了,哪里料到這一位如此闊綽大方,一時人人都驚了。
那少年郎口中沒把門,旁邊那老頭攔之不及,卻不見那“桑大哥”眼睛閃了閃,落后了一拍,才跟著去攔。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桑大哥這般言語,以為我是那等小氣之人嗎!”
那少年十分生氣,也不要旁人插手,親自從一旁拖過一張木凳,氣鼓鼓地站得上去,把屋中人數(shù)了一遍,復(fù)才跳得下來,手一揮,叫道:“承蒙諸位哥哥不嫌棄,大家總共八人,若是少得一個,便是不給我孫某面子!”
他話雖然說得文縐縐的,氣勢倒是十分豪爽,諸人聽著,越發(fā)覺得沾了光,一群人一窩蜂跟著往外涌去。
徐良落在后頭,猶豫了一下,卻被身邊人一拽,道:“大員外發(fā)什么愣,這樣的好事,怎的不去?!”
他賭了一晚上,癮略消了下去,心中倒是念起家里人來,道:“我老娘還病著,我昨晚本是出來給她請大夫的,本想過來打個轉(zhuǎn)便走,誰曉得竟是遲了這樣久,我得走了,你們?nèi)コ粤T!”
賭場里頭從來沒有什么父母兄妹,莫說親娘生病這樣的小事,如若賭癮上了頭,就是親爹死了要去捧靈,也是顧不上的,聽得他這般說,旁人也不覺得有什么稀奇,卻是也不肯叫他先走,只道:“時辰這樣早,你去哪一處請什么大夫?倒不如先去吃一頓,肚子里頭填了東西,出得那仁和酒樓,說不得醫(yī)館還未開門哩。”
然則這話卻叫那黑臉少年郎聽到耳中,他停了步,轉(zhuǎn)頭問徐良道:“您那老娘卻是什么病痛,我這一處打南邊來,家里雖說行商,卻有幾個偏方,說不得能幫得上什么忙。”
徐良雖也不覺得當(dāng)真有用,卻不好駁了對方的好意,便道:“原是多年的心疾并頭風(fēng),一犯病便痛得在床上打滾,昨日痛得不行……”
他說到此處,倒是有些愧疚起來。
親娘痛得在床上打滾,做兒子的把老娘嫁妝拿出去當(dāng)了銀兩請大夫,請來請去,竟是請進(jìn)賭場來了。
那少年郎拍手道:“我家當(dāng)真有個治心疾的方子,醫(yī)好過不少人,雖不曉得有無用,一會我回去抄了,叫你拿去給撿了藥試試,若是應(yīng)驗最好,便是不應(yīng)驗,左右也不過半吊錢?!?
徐良大喜,心中一盤算,自家是去給老娘尋藥方的,今日這一場賭,倒是來賭對了,橫豎此時天邊才亮,沒幾個醫(yī)館開門這樣早的,去門口候著,倒不如跟著去吃這一桌席,也算是給這一位一個面子,心中頓時半點不再愧疚,笑道:“實在多謝小兄弟,這樣好的事情,為著家母,我便也不再推辭,這便跟著去一趟仁和酒樓湊個熱鬧罷!”
一時眾人一齊往外走去,出到蔡河邊上,尋了條船,在河里穿來穿去,到得仁和酒樓左近停了下來,一行人復(fù)又走了幾步路,到得地頭。
仁和酒樓乃是京城里頭極有名的正店,酒菜樣樣貴得嚇?biāo)廊耍蝗喝死镱^除卻徐良,個個都是頭一回來,免不得有些束手束腳的。
徐良卻是昂首挺胸,與那少年郎并肩而行,左邊指點這個,右邊指點那個,聽得對方在此處不過住了幾日,便同他將酒樓里頭哪個廚子擅長做什么菜一一數(shù)來,又說什么季節(jié)此處上的什么糕點,什么時候此處的時令菜最為好吃,簡直是如數(shù)家珍,聽得一旁接引的小二都不由得側(cè)目,笑道:“這位客官著實厲害,倒叫小的白白空了這一張嘴,實在無用了!”
那姓孫的黑臉少年包了一個廂房,眾人坐得進(jìn)去,一時上了酒菜,果然一桌子珍饈佳肴,又有瓊漿玉露,先頭眾人還放不開,等到喝了幾杯黃湯下肚,哪里還管得住旁的,均是吃得人人紅光滿面,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桌面上一片狼藉。
眾人你敬那少年一杯,我敬那少年一杯,口中俱是恭維。
那孫家少年果然是個年紀(jì)輕的,并不經(jīng)事,不會擋酒,更沒有什么酒量,很快吃得醉醺醺的。
他不擅吃酒,不過盞茶功夫,已是滿臉通紅,一副酒醉人的樣子,似乎熱得不行,把手往脖子處的衣襟扯了扯,想要透一口氣。
徐良家中從前不曾落魄時,這仁和酒樓哪里當(dāng)一回事,后來家道中落,許久不曾過來,此時坐在位子上,正在唏噓,菜雖吃了幾口,酒倒是沒怎么喝,倒是一桌子人里頭最清醒的一個。
他心中多少還掛著家中老母,看那孫家少年被灌了許多酒,怕他喝得醉了,要忘記那一張藥方,正想著如何提醒對方叫他先寫出來,忽的一抬頭,卻見那少年一拉衣襟,忽的從里頭歪歪地滑出來一方玉佩,上頭用紅黑線打了個小小的絡(luò)子。
徐良就坐在對方旁邊,將那玉佩看得清清楚楚,登時瞳孔一縮,整個人愣住了,忍不住伸出手去,將按玉佩捉住,口中叫道:“你是誰,你這玉佩哪里來的???”